浣紗城——
「大小姐、大小姐——」
隔著花苑小徑、層層垂柳,便听見春步一面大呼小叫,急急的奔過來。
「這回又怎麼了?」舞衣停在回廊中,啼笑皆非的看著貼身丫鬟。「還大小姐呢,小心讓城主听到了又要罰你。」
「你是大小姐嘛。」春步喘氣叨念,喚了二十年的稱謂,即使舞衣嫁為人婦,她還是改不了口。
「好了,說吧,為什麼跑得這麼急?」
「啊,對了,大小姐——」
「嗯?」舞衣挑眉警告。
「是是是——」春步警醒,連忙改口。「夫人,門外有個姑娘啊,說她是楚狂,呃,是城主失蹤的妹妹——」
「是卿卿姑娘?」舞衣一楞。
春步忙點頭。「秦不換在門前見著了她,嚇了一大跳呢!」
前些日子,楚卿卿由虎帳弟兄迎接南下,經過九山十八潤時,讓人給劫了。虎帳弟兄覆沒,卿卿則不見蹤影。
楚狂以為是山狼所為,氣憤的領兵攻打山寨,虧得是舞衣出面阻止,才攔下一場廝殺。在那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挽紗城被攻陷、楚狂被劫、舞衣領兵復仇,殺了始作俑者,還救回了丈夫。
這些日子以來,挽紗城忙著重建,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也極有默契的不去提起卿卿的事。他們都以為,卿卿已經香消玉殞,哪里知道,這會兒那姑娘竟從鬼門關前跑了回來。
「人呢?她人在哪?」
「請進廳里了。」
舞衣驚喜交集,匆匆往大廳走去,一面還吩咐著。「要廚房備膳,準備一桌上好酒菜。還有,闢出一間清靜屋子,送熱水跟衣裳去,讓她洗洗塵,可別怠慢了。」
「是。」春步聞言,忙去辦事。
「等等。」舞衣想起一件事,又喚住她。「再派個人,立刻去堤防上通知城主。」得知妹妹安然無恙,他肯定高興極了。
春步微笑。「已經派人去了。」
「很好。你回廳里時,記得去泡壺上好的桂花茶來。」
「是。」春步點頭,用小跑步奔開,急著去做事。
舞衣則往大廳走去,她繞過重重庭院,踏過遍地的雨花台石,走入寬闊明亮的大廳,在門前停下腳步。
杉木客座上,正坐著一名秀麗溫婉的姑娘,手里拎著個包袱。她垂眼斂眉,一身荊釵布裙,卻衣著整齊,掩蓋不了那靈秀的氣質。
「卿卿嗎?」舞衣問道,主動走過去。「我是舞衣,楚狂的妻子。」她輕聲說道。
跟粗獷高大的楚狂比較起來,卿卿縴細如柳,是個令人忍不住要呵護疼寵的美人兒。那雙蓊水秋瞳,像是總蘊著淚,讓人心疼,就連眉宇間,也有幾分的愁。
卿卿點頭,有些反應不過來,只能呆望著眼前的美麗少婦。
早就听說過,款紗城的方舞衣,是南方的第一美人,美若天仙。但那僅止於听說,沒有想到,傳聞可只形容到方舞衣十分之一的美麗,真正的她,美得慧黠秀雅,令人神迷。
卿卿贊嘆著,立刻對這新嫂子有了好感。
也只有如此絕世佳人,才匹配得起大哥呢!
舞衣微笑著,熱絡的拉起她的小手,在主位上坐下。
才一坐下,卿卿便察覺,嫂嫂的腰間穿著南方婦人有孕時所系的繡兜,卿卿瞪大了眼,有些驚嘆。
啊,大哥手腳真快呢!!
發現她的視線,舞衣粉臉微微泛紅,裝作不知。
「你一路辛苦了。」她輕描淡寫的說道,察覺少女微笑下的愁容。
卿卿略略一僵。
「沒的事。」她輕聲說道,心頭一酸,想起一張猙獰的俊臉,以及那聲吼叫——
滾,你給我滾出去!
真是不爭氣,明知道該對他死了心,為什麼只是想起他,心口就好疼好痛——
廳內有瞬間沈默,外頭卻傳來一陣騷動,跟著就听楚狂人未到,聲先到。
「卿卿!」他吼道,高大的身軀,像陣風般卷進廳里——
卿卿才剛抬頭,就看見多月未見的兄長。
「大哥!」她笑逐顏開,連忙奔了過去,撲進兄長懷里。
楚狂一把抱住她,連日來的擔憂,直到此刻才松懈。他緊緊抱著小妹半晌,確定她安然無恙,沒少條腿,也沒缺條臂膀,才松開雙手。
緊接著,才一開口,連串責罵就涌了出來。「你這小丫頭把我給嚇死了!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既然沒事,怎不快點來挽紗城找我?」
舞衣在一旁,掩著唇微笑,早習慣了他以責備代替關懷的性子。
這個男人,要他說出肉麻話兒,可比殺了他還難過呢!
楚狂的質問,讓卿卿啞口無言。
很顯然的,大哥跟霍鷹有些過節,要是讓大哥知道,她這些日子都待在山寨里,又入了霍鷹的院落,成了他的女人,大哥肯定要氣壞了,只怕到時候挽紗城跟山寨,又要興起一場爭斗。
「呃——我——我摔了個跤,跌下山崖,一時摔傷腦子,記憶有些亂,這些天都懵懵懂懂——」她、心念急轉,編了個謊話,不敢據實以告。
「你這些天都待哪兒?」舞衣問道。
「這個——有人救了我,替我療傷,收留我一些日子。後來,我恢復了記憶,才找到城里來的。」
「那人住哪?姓啥名啥?咱們好去謝謝人家。」楚狂問道。
「咦?」卿卿僵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人名喚霍鷹,又稱山狼,他不但救了你妹妹,順道也吃了她——
她懷疑,要是實話實說,大哥會不會氣得當場昏倒。
「怎麼不說話了?想不起來嗎?」楚狂一瞪眼,濃眉狐疑的蹙起。
卿卿咬著唇,水汪汪的大眼看向一旁,不知該向誰求救。
聰慧的舞衣立刻看出端倪,款款走來,握住卿卿的手,睞了丈夫一眼。
「好了、好了,卿卿才剛到,肯定累極了,就先讓她歇息吧!」她轉過頭,對卿卿露出友善的微笑。「來,我讓人清了間屋子,在里頭備了熱水,你先去洗個澡,先歇會兒,其餘的事情,就等晚點兒再說也不遲。」
楚狂一揚眉,方要開口,就見舞衣回頭,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皺眉,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卻還是閉上了嘴,眼睜睜看著妻子帶著小妹往內院走去。
入夜後,方府內寂靜無聲。
用完了晚膳,卿卿坐在房里,隔著窗欞,看著天上的月兒。
那輪月亮,讓她想到山寨里,躺在霍鷹床上時,所望見的那輪。
霍鷹!
他在做什麼?會不會——也正在想著她?
可能嗎?他那麼無情,是不是早就把她忘了,怎能奢望,他會想念她——
想得出神,敲門聲突地響起,卿卿愣了一下。
「哪位?」
「是我,舞衣。」
卿卿應了一聲,連忙起身開門。
「听楚狂提起,你夜里總是手腳冰冷,我讓喜姨煮了一壺活血益膚的桂圓蜜棗茶,讓你喝了,看能否好睡些。」舞衣已經換了件秋襖,緩緩走了進來。秋意跟在後頭,手里端著藥壺與瓷碗。
「讓喜姨費心了。」卿卿福身。
「別這麼說,把這兒當你自個兒家吧!」舞衣笑著說,見秋意將茶壺擺在桌上後,便輕揮左手,示意她退下。
門被關上,屋內只剩姑嫂兩人。
「來來,別站著,我們坐下聊聊。」舞衣親切的牽著她的手,來到桌旁坐下。
「你剛到挽紗城,一切都還習慣嗎?」她一面說著,一面替卿卿倒了碗熱茶。
可茶才剛遞過去,卿卿卻突然臉色一白,搗住了嘴,奔到一旁去乾嘔了起來。
「怎麼了?你沒事吧?」舞衣連忙走過來,取了手絹,替鯽卿擦著額上冷汗。
「沒——大概是最近胃不太好——惡——」卿卿白著臉,抬首才開口,又是一陣惡心上涌,不由得再度轉頭乾嘔。
舞衣愣了一下,一個念頭閃過心頭。
「你這情況多久了?」她追問。
「半個月左右。」卿卿緩過氣來,輕聲說道。
舞衣心下有些明白,接著又問︰「聞著食物的氣味,就會不舒服嗎?」
卿卿點頭。「是的。」
「早上的時候呢?」她不死心的再確定。
「呃,想賴床。」卿卿臉兒微紅。
糟了,嫂嫂會不會覺得她很懶?
「楚狂知道這件事嗎?」舞衣眼兒瞪得老大,伸手覆住胸口,知道自個兒的猜測,肯定有十之八九跑不掉了。
「知道啊!方才用膳時,他還追問,我是不是黃瓜吃多了。」哥哥每次問她時,臉色都好蒼白呢!
舞衣低笑一聲,想起前不久,丈夫才吃過黃瓜的苦頭。
「有什麼不對嗎?」卿卿好奇。
「沒什麼不對。」舞衣斂起笑容,認真的看著卿卿。〔只不過,我想——」
「嫂嫂想什麼?」卿卿問道,有些不安。
「你大概是懷有身孕了。」舞衣輕聲說道。
卿卿聞言一呆,手兒一松,茶碗跌在桌上,香甜的熱茶灑了一桌。
「小心別燙著了。」舞衣連忙說道,拉著她的手,不讓她收拾桌上翻倒的茶碗。
看卿卿的反應,這下子,十成十是真的了。
「我我我……那……那那——」剛被人點醒,卿卿慌了手腳,小臉一陣紅一陣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別慌、別慌。」舞衣拍著她的小手,要她回床邊坐好。「沒事的,一切有我。」
「我……他……」卿卿搗住小嘴,紅了眼眶。
舞衣牽著她的手,注視著那雙帶淚的眸子,神情嚴肅。「卿卿,你和嫂子說,是不是對方,呃——用強的——」
一個年輕姑娘,失蹤多日,會遭遇的危險,可比男人多上千百倍。她雖然心疼,卻也不得不朝最糟的地方想去。
那張粉女敕的小臉,頓時熱得發紅,小腦袋垂得低低的,搖了搖頭。
舞衣松了口氣,總算露出笑容。
「是救了你的那個人?」
卿卿點頭,兩手在裙上絞著。
「你喜歡他?」她語音帶笑。看來,是兩情相悅了。
卿卿再點頭,只覺得臉兒燙紅得快冒煙了。
「那好辦,來,告訴我,孩子的爹是誰,我幫你去說這門親事。」舞衣熱絡說道,急著想辦喜事。
親事?!
卿卿猛然抬頭,臉色煞白。「不要、不要,別去說.」
「為什麼?」舞衣不解。
「因為——因為——」卿卿咬著下唇,掙扎了好半晌,未了,才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出幾個字。「是山狼。」
「山狼?!」舞衣驚呼一聲,幾乎嚇傻了。
山狼?那個殘酷暴戾、人人間之色變、傳說中沒半點人性的山狼?
「噓——」卿卿將指擱在唇上,求嫂嫂噤聲。
「是霍鷹救了你?」舞衣坐回床上,眼兒還是瞪得很大,一臉不可置信。
「你認得他?」卿卿狐疑,很詫異會在嫂嫂的口中,听見山狼的真名。
「當然認得。」
「我以為,挽紗城和山狼有恩怨。」卿卿遲疑的問,看嫂嫂的模樣跟口吻,壓根兒不像是正在提仇人的名號。
舞衣嫣然一笑。
「那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那時,山寨里當家的,是霍鷹的爹,那人幾乎無惡不作,過路行旅,無一放過。直到霍鷹成了寨主,情況才有所好轉。」
這些一年來,霍鷹劫富濟貧,雖然頂著山賊的名號,卻做收留流民的義舉。就連這次挽紗城被攻陷,也虧得他領兵下山,助黑衫軍一臂之力,才能順利減了亂軍。
卿卿心頭一動。
「嫂嫂曉得霍鷹的家事?」
「你是想追問,關於他殺了親爹,又逼瘋後娘的謠言吧?」舞衣揚眉回問。這些年來,她時常喬裝上山寨去,寨子里的事,她可是一清二楚。
「嗯。」
「霍鷹的爹,名諱是嘯天,可謂喪盡天良。偏偏長子霍鷹自小強硬,不肯搶奪尋常百姓,也不動良家婦女。兩人不時爭吵,當時的霍鷹,不時遭到毒打。」
卿卿搗著小嘴,倒抽口氣。
一想起他曾受過的可怕待遇,她就想哭。是因為那些過去,才讓他變得如此冷酷嗎?
舞衣一臉同情,嘆了口氣。
「你知道霍夫人是瘋的,對吧?她原是官家千金,父親告老還鄉時,被霍嘯天襲擊,眼見家人慘死,她才陷入瘋狂。」
「但,她生了霍擎了——」那悲慘的往事,讓卿卿臉兒慘白。
「霍嘯天見她美麗,不管她已陷入瘋狂,仍強搶回寨子里,幾年下來,她幾乎被折騰得不成人形。」
「天——」
「幾年後,是霍鷹親手弒父,救了只剩半條命的霍夫人。她瘋病難愈,總把他當成霍嘯天,見到他就尖叫不已;霍擎年幼,甚至視他為仇人。」
積蓄在眼中的淚,終於再也克制不住,紛紛滾了下來。
這麼多年來,他始終背負著這麼多誤解嗎?謠言愈傳愈盛,他又不肯解釋,於是誤會愈來愈深——
一條手絹遞來,替她拭乾淚水。
「別哭了,免得讓楚狂瞧見,以為是我欺負你。」
卿卿低下頭,羞紅了臉。
「嫂嫂。」她怯怯的喚道。
「嗯?」
「你怎麼對他那麼清楚?」
「誰?」舞衣假裝不懂,逗著她笑問。
卿卿滿臉通紅,紅唇動了動,仍是說不出那個名字。
舞衣嘴角噙著笑。「說起來,他算我鄰居,毗鄰而居多年,那些傳言,我自然清楚。」
「那……那……」卿卿紅著臉,語焉不詳。
舞衣眨眨眼,意會過來。「你大哥嗎?」
卿卿雙手亂揮,嚇了一跳。
「你你你……哥知道了嗎?」大哥要是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呢?
「別擔心,這事有我。倒是山狼那邊,你打算怎麼辦?我可不認為,他會放任自個兒的骨肉流落在外。」
卿卿無一言,心里頭好亂。
她好想他,好想飛奔回他懷中,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
只是,那晚他的咆哮與猙獰,又歷歷在目,興奮的情緒中夾雜著擔憂。他都開口要她滾了,是否連他們的孩子,他也會無情的置之不理?
知道事情復雜,舞衣不再多說。
「夜也深了,我再不回房,你哥可是會羅唆的。你要好好休息,別的事情,我們明兒個再打算。」她邊說邊起身。
卿卿跟著起身,送舞衣出門,臨到門邊,突然又開口。「嫂嫂,能否請你幫我個忙?」
「你說。」舞衣微笑。
「霍夫人對我很好,雖然染了病,但平時和一般人沒兩樣的。我在想,是否能將她接下山治療,也許情況會好轉些。」
舞衣即刻點頭。「我明天就派人上山去。」
「謝謝。」卿卿松了口氣,福身為禮。
「別這麼多禮,早些睡吧!」
送走了舞衣,合上了門,卿卿回到床邊,褪下外衣。
解下腰帶時,她撫著仍平坦柔女敕的小月復,紅唇彎成一個淺淺的笑容。孩子呢,一個像霍鷹的小男孩——
一想到月復中已有了他的孩子,先前那令人難受的孤單,似乎被沖淡了些。她有了他的孩子了,他們的孩子。
她躺在床上,雙手擱在小月復上。閉眼入夢時,滿腦子都在想一個神似霍鷹的小男孩。
狼來了!
挽紗城里一片嘩然,人人爭相走告。
消息很快便傳進大廳。
楚卿卿正喝著剛炖好的雞湯,外頭的喧嘩,令她心頭一跳。端坐在椅上的方舞衣則是秀眉一挑,仍低著頭,審視著手里的繡品。
反應最激烈的,是楚狂。
他猛地一拍桌子,抓起了長劍,怒極咆哮。「該死的,他還敢來?窮山惡水多刁民,真該把他們都鏟盡了!」
「嫂嫂。」卿卿連忙向舞衣求救。
舞衣按住她的小手,不讓她起身,安撫的輕拍幾下。
「放心,喝你的湯,一切有我。」她輕聲說道。
「他們會打起來的。」卿卿既慌又急,就怕大哥當真拿劍沖出門,和霍鷹杠上。
舞衣搖搖頭,放下繡品,轉身看向楚狂,笑吟吟的開口。「小聲點,別讓卿卿肚子里的小刁民听見,免得他以為,你這舅舅討厭他。」
已經沖到門邊的高大身形,陡然一停,猛地回過身來。
「什麼?」巨大的吼叫聲,差點把屋頂掀了。
舞衣神色如常。「咦,你沒听清楚嗎?我說,你說話小聲點,別讓卿卿肚里的小刁民听見,這樣對胎教不好的。」
楚狂完全傻眼了,雙眼圓瞪。
「你懷了誰的孩子?」他逼問。
卿卿臉兒發白,沒膽量回答,更不敢面對大哥的質問,手里捧著雞湯,直往舞衣身後縮。
「就教你小聲些的。」舞衣蹙眉,軟聲叨念。「她在九山十八澗里被人救了,你想想,在那兒會救人的,除了山狼,還會有誰?」
山狼!
楚狂倒吸一口氣,氣得怒發沖冠。他對山狼本就沒啥好感,早想鏟了那山寨,想不到他還沒有行動,那家伙竟已吃了他妹妹!
「我要砍了他!」他吼道,轉身就要出門劈了那個混蛋。
「大哥!」卿卿一驚,忙要阻止。
「楚狂。」舞衣秀眉一揚,跟著開口。
「放開她!」
咦?這句話是誰說的?
三人猛然回頭,只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持劍沖了進來,兩眼直瞪著楚狂,冷聲再開口。
「我說,放開她!」
啊,孩子的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