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光,照拂著大地與汪洋。
海水湛藍,白波點點,在大海與大川的匯流處,有巨石堆壘的大城,城內民居無數,炊煙裊裊,人們務農漁獵與經商,衣食無虞。
城外,是一望無際的良田,阡陌縱橫,翠苗茵綠。
而往遠處望去,在天際的盡頭,是一脈綿延無盡的高山峻嶺。黑色的山頭,怪石嶙峋,山勢陰鷙,映照著日光,更顯奇詭難測。
山間覆蓋著古老的巨木,異獸盤桓在其中,濃濃的樹蔭,連正午的日光也照不進,林間深處,一如千年前般幽暗。
深山大澤,多是魑魅魍魎叢生之處,人們口耳相傳,山林幽谷之中,其實有妖魔棲身,涉足蔽日深林的人,往往一去不回,多是讓妖魔活生生撕裂成數塊,被血淋淋的分食。
這類傳說,有人深信不疑,卻也有人嗤之以鼻。
例如,豆蔻。
在三個時辰之前,她以為那些傳說,不過是老獵人們,為了嚇唬晚輩,刻意編造的故事。
況且她身負重任,受了雲大夫的請托,四處尋找絳珠草。這絳珠草可是難得的藥材,只生長在杳無人跡的深山,尋常山林根本瞧不見,她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終于打听到,在囚龍山的深處,曾有過絳珠草的蹤跡。
身穿紅襖的豆蔻,背著藥簍與小藥鋤,不顧老獵人們的勸阻,獨自走進濃密的山林,認真的四處搜尋,一心只想取得絳珠草。
然而,三個時辰後的現在——
「救、命、啊!」尖叫聲響遍山林。
休憩的鳥兒受到驚嚇,啾嘎之聲不絕于耳,它們鼓動翅膀飛起,盤旋在樹梢之上,飛騰鼓動的羽翼,遮蔽了大半個天空。
從高空俯視而下,只見密林之中,臉色慘白的豆蔻,正死命的往前奔逃,手里還握著一株須根黏著土的絳珠草,那根須上還濕潤潤的,顯然是剛被挖出來的。
在她身後,聚集了一大群妖魔鬼怪,個個青面獠牙、各形各狀,有的還半腐半枯、腸肚黏呼呼,忘了塞回肚子里。
更可怕的是,它們全都在追她!
淒厲的鬼嘯聲響起,聲音尖利得讓人雙腿發軟。豆蔻咬緊牙關,撐著顫抖的雙腿,不斷往前奔跑,在心里不斷囑咐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千萬千萬不要回頭!
驀地,腳踝上一涼。
有濕潤的東西,拂過她的腳踝。
豆蔻本能的低頭,卻看見一條腥紅軟黏的肉塊,追纏著她的腳踝,紅肉的最前端,還滴懸著腥黏的液體,一蠕一蠕的抖動著……
那是什麼?
難道是……難道是……是……是……舌頭嗎?!
她驚喘一聲,全身竄過顫抖,因為這可怕又惡心的驚嚇,雙腿用盡全力,奔跑得更快了。
頸後不遠的地方,傳來嘎嘎嘎的刺耳笑聲,一股惡氣撲頸而來。
「這娃兒的味道,嘗起來好得很呢!」腥黏的舌,又朝她的腳踝濕黏黏的舌忝了一口。
妖魔們霎時騷動起來,爭先恐後的朝奔逃的豆蔻撲抓,尖笑聲、叫嚷聲,奔跑跳躍,還有吞咽口水,以及肚子餓時咕嚕嚕的聲音。
豆蔻冷汗直流,奔跑得心兒怦跳,要不是她膽子比常人大了些,外加求生意志堅強,肯定早就已經嚇昏,被這些妖魔一口一口的嚼了。
嗚嗚嗚,討厭啦,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只記得,自個兒在山林里搜尋,不斷找了又找,好不容易在巨岩旁,看到一株小小的、珠紅色的絳珠草。她用小藥鋤小心翼翼的撥開土,仔細的挖出絳珠草。
豆蔻太專心了。
她專心到沒有察覺,打從找到絳珠草,開始挖掘後,那些像是被召喚而來,一個又一個,靜悄悄的從樹縫中、從泥土里、從水窪里冒出來的妖魔,就群聚在她背後。
等到她挖出絳珠草,氣喘吁吁的站起身來,預備再進深山,找尋更多絳珠草時,才一個轉身,她的笑容就陡然凍結了。
妖怪!
天啊,好多好多的妖怪!
更可怕的是,它們全對著她猛流口水!
豆蔻嚇得尖叫出聲,顧不得藥簍與藥鋤,立刻拔腿狂奔,在森林里又跑又跌。而那些妖魔鬼怪,竟也如影隨形,像是瞧見獵物的獵犬,紛紛歡騰跳躍的追了過來。
森林幽暗,不見日光,她模不清方向,心里愈來愈慌,卻無意間奔進更深的森林之中。目光消逝,林中幽暗得如同夜晚,別說是看不見路了,根本就是無路可走,她一跌再跌,不斷被樹根絆倒。
因為速度慢了下來,後方的妖魔,愈來愈靠近了!
終于,在豆蔻不知第幾次摔倒,試圖重新站起來時,那紅腥的舌頭,颼的一聲卷來,纏住她的腳踝,猛力的一扯——
糟了糟了!
「啊!」她驚叫一聲,被那強大的力量,硬生生的拉倒,撲跌在不知積累了幾千年落葉的地上。
那些妖魔鬼怪,全都圍了上來。
「捉到了!」它們歡呼著,圍在她的四周,快樂的扭動身子。「捉到了!捉到了!終于捉到了!」太過快樂了,有個妖怪的眼珠子,還因為劇烈的扭動而滾落到地上。
吐著長長紅舌,人面虎紋的妖怪,低下頭來審視她,然後說道︰「是人類!」它嘎嘎嘎嘎的直笑。
長得像羊,卻有九條尾巴、四只耳朵,眼楮還長在背後的妖怪,轉過頭來看著她。「是一個女人。」
有著牛尾的老虎,眯起了眼楮。「她挖走了絳珠草。」
頸間有著一圈火般紅毛的羊,把頭湊了過來。「絳珠草是我們的,不能被她帶走。」
「那怎麼辦?」滿身是刺的牛問。
「那怎麼辦?」用雙腳站立的馬問。
「那怎麼辦?」長著老鼠的頭、背上有翅膀的羊問。
所有的妖魔齊聲問︰「那怎麼辦?」
人面虎紋的妖怪,再度發出刺耳的笑聲,提出一個可怕的建議。
「我們吃了她!」
妖魔們歡聲雷動。
「我要吃她的手!」
「我要吃她的腳!」
「她那熱騰騰、軟女敕女敕的肝是我的!」
掉了眼珠子的那個妖怪,湊到豆蔻的面前來,用僅剩的眼楮,打量著青春美貌的她。「那麼,我要她的眼珠子!」
「不行!」長著女人面貌的蛇,騰身而起,威脅的探吐舌尖。「她的臉都是我的!」
「我只要一顆眼珠子。」
「不行!」
怒吼聲響起,掉了眼珠子的妖怪,朝女面蛇撲過去。腐葉飛起,兩個妖怪相互撲打啃咬,女面蛇發出女人似的尖叫,用蛇身絞住對方,單眼妖卻張大嘴,咬掉女面蛇的鼻子,直接吞下肚去。
「啊,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女面蛇尖叫著,被咬破的鼻子,流出冷涼的血。「我受傷了,所以我有資格可以獨吞那個女孩!」
妖魔們哪肯同意?一時間騷動起來,紛紛鼓噪著。
「憑什麼?」
「是啊!」
「分著吃、分著吃!」
爭吵的聲音,在森林里響起,有的妖怪怒吼,有的妖怪咆哮,有的妖怪發起火來,用頭上角去頂撞意見不合的妖怪。它們爭吵得太厲害,地面上的落葉,都像是沸騰般,翻滾震動,沙沙沙的作響。
被妖魔們包圍著,即將被分食的豆蔻,在這危急時刻,倒是慢慢冷靜下來,聰明的小腦子,為了保住性命,迅速的想了想。
「各位,請住手!住手!」她突然站起身來,在眾多「食客」之間,勉強擠出友善的笑容。「請各位妖怪大爺、大姊們,別再吵了。」
那清脆的聲音,吸引了妖魔,紛紛停下爭斗。
豆蔻眨了眨眼楮,鼓足勇氣,裝出最乖巧可愛的表情。「偷拔絳珠草是我的錯,要是因為我,害得各位妖怪大爺、大姊們再傷了和氣,那我的過錯就更大了。」
「你倒是很懂事。」人面虎紋的妖怪,露出訝異的表情。
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認真的說道︰「我反省過了。這是我的錯,該由我來負最大的責任。」
「那就乖乖讓我們吃了!」腥紅色的舌頭,伸到她眼前蠕動著。
克制住恐懼,豆蔻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她露出惋惜的表情,雙手一攤。「我很願意被各位吃掉。但是,我個子太小,又沒什麼肉,實在不夠大家一起吃。」她還嘆了一口氣,仿彿不能被妖魔們分食,是她今生最大的遺憾。
妖怪們听著听著,又在她身邊繞繞聞聞,東瞧瞧、西看看,也覺得她說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
「她的手太細了。」
「她的腳也太瘦了。」
「這樣一來,我們根本分不到什麼肉。」青羽赤喙的鳥群,開始嘰嘰喳喳的抱怨起來。「每次每次,我們都只能啃骨頭,我們偶爾也想吃肉啊!」
「你們只配啃骨頭!」牛尾虎不以為然的吼了一聲。
鳥群憤怒的拍動翅膀,撲向牛尾虎,用尖銳的喙攻擊,有的拉扯它的毛發,有的咬住硬硬的肉。
「你說什麼?!」
「不公平!」
「吃肉吃肉吃肉,我們吃肉,你吃骨頭!」鳥群嘎叫著,喋喋不休。
牛尾虎痛得發出吼叫,閉著眼胡亂揮舞,厚掌利爪,撲下幾只飛旋的飛鳥,卻引起更激烈的攻擊。
突然,有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各位各位,請听我說。」豆蔻說道,阻止了一場混戰。「我有個好辦法。」她宣布。
「什麼辦法?」
她笑咪咪的回答︰「為了公平起見,不如各位來場比賽,贏的那個,就有權利獨吞,這麼一來,各位妖怪大爺、大姊們,就能不傷和氣。」
獨吞的誘惑,讓妖魔們難以拒絕。它們全都豎起耳朵,听著這人類女子所說的話,深怕漏听了什麼,會失去吞食她的機會。
「什麼樣的比賽?」有妖怪問。
豆蔻笑得甜蜜蜜的,顯得更加美味可口,害得妖魔們全都饞得猛吞口水。
「賽跑啊!」她理所當然的說道,縴女敕的雪白小手,指著幽暗森林的一個方向。「各位可以比賽,誰先從這里到達森林的邊緣,第一個返回的人,就可以獨吞我。」
妖魔們全歪著頭,慎重考慮這個提議。最先贊同的,是青羽赤喙的鳥兒,它們有翅膀,比其他妖魔有更多勝算。
「太好了,就這麼辦!」
「是啊是啊!」
「這是我听過最公平的比賽。」鳥兒聒噪著。
飛鳥為數眾多,在每個妖魔的肩頭跳躍,在每只耳朵旁嘎叫,鼓動那些能力較弱的妖魔,取得了意見上的多數,一面倒的贊同聲浪,逼得能力較強的妖魔,只能被迫同意。
人面虎紋的妖怪,卻還有疑慮。「要是你逃了怎麼辦?」
豆蔻眨著眼楮。
「我不會逃走的。」她甜笑著保證,看來格外溫馴無害,為了加強保證的效力,還從地上模出一條堅韌的樹藤,在腳踝上東纏纏、西綁綁,打了個非常復雜的繩結。「我把自己綁住了,逃不掉的。」她展示著腳上的結。
所有妖魔都靠上前來,仔細瞧著那個繩結,這才放心的同意。
「你乖乖待在這里。」
「好。」
「等我回來吃你。」
「好。」
「不對不對,該是由我來吃才對。」
「誰先回來,誰就可以先吃我。」她好意的提醒。
「我們要吃、我們要吃!吃她的皮、吃她的肉、吃她的眼、吃她的心。」飛鳥鼓噪著,迫不及待的展翅,啪啦啪啦的率先往森林邊緣飛去。
為了獨吞美食,妖魔們個個奮勇爭先,呼吼聲震動整座森林,落葉之海被劃分出一條道路,妖魔們挾帶著狂風,沖往森林盡頭。不過眨眼之間的功夫,觸目可及的地方,已經看不見半個妖魔。
就連咆哮呼吼聲也遠去,豆蔻才松了一口氣。
「呼,好險好險!」她拍拍胸口,低嚷了幾句,然後迅速的站了起來。柔軟的腳踝輕易的抽離繩結,轉眼間就重獲自由。
好在這些妖魔們,沒有人類那麼狡猾多疑,全被她哄騙了過去,她綁在腳踝上的繩結,雖然看似復雜難解,其實只要抽了腿,輕易就能離身。
當然,豆蔻沒有笨到繼續逗留在原處。
她轉身拔腿就跑。
雖然說謊不是件好事,但是為了保住小命,她臉不紅、氣不喘的欺騙那群妖魔,才覷得逃走的機會。
想起它們的尖牙與利爪,豆蔻更是跑得飛快,深怕腳步慢了些,就要被哪只妖魔抓去,從她的小腦袋開始,喀嚓喀嚓的咬到腳趾頭,把她吃個精光,再拿她的一根肋骨來剔牙。
豆蔻死命的跑著,跑得氣喘吁吁,卻還是找不到能離開森林的道路。好不容易,她瞧見前方不遠處,濃濃的樹蔭裂了個大洞,泄漏出暖暖的日光。她本能的,朝著那處奔了過去。
只是,才剛跑了幾步,一聲駭人的咆哮,就陡然從後方傳來。
「她騙了我們!」咆哮聲里充滿了憤怒。
「她跑哪里去?」
「把她找回來!」
「吃了她!吃了她!」
糟糕!
那些妖魔的速度,比她想像中來得快多了。才一會兒的時間,妖魔已經奔回原處,發覺了她的詭計,憤怒得亂吼亂跳。
「她朝那里去了!」看得遠的妖怪嚷著。「我看見她了!」
「我聞見她了!」
「我听見她了!」
哇,不好了,那些妖魔發現她了!
豆蔻壓抑著恐懼,奔逃得更快更快,但妖魔們的速度,遠遠在人類之上,轉眼之間,她就能清楚听見,從背後傳來奔跑竄跳的聲音,還有妖魔們憤怒的怒吼,以及咒罵。
「她騙了我們!」
「吃掉她!」
「不要放過她!」
她不敢回頭,但不論跑得再快,噴灑在背後的腐臭鼻息,還是愈來愈靠近,她幾乎能感覺到,那鋒利的尖牙,喀喀喀的咬合著,只差一點點,就要咬碎她的肩膀。
「站住!」
「停下來!」
「抓住她!」
妖魔們呼吼著,揮舞著利爪,朝她抓去。銳利的爪子,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聲音。
「啊——」豆蔻應聲發出尖叫。
嗚啊,她的衣服被劃破了!
利爪沒能傷了豆蔻,卻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推去,嬌小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沖,撞著一座淹沒在森林之中,不知存在了多久、樣貌早已風化模糊的石像上。
石像的頭部,應聲而斷。
而她則是腳步不穩,整個人不受控制,猛地往前撲跌,闖進陽光灑落的地方——
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洞穴!
「哇啊!」
她驚叫著,根本收不住勁勢,只能緊閉著雙眼,跟著那座石像的頭部,像顆不受控制的球兒,咚咚咚的往洞穴里滾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夾雜著妖魔的怒吼聲。她緊閉的眼楮,仿彿仍看得見無數的光影閃耀,巨大的崩裂聲在耳畔響起,像是有什麼封閉許久的東西,被驟然打碎。
最後,當她停止滾動,重重摔落在地上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四周靜悄悄的。
豆蔻忍住疼,雙手抱住腦袋,先睜開左眼,確定沒有危險後,才慢慢的睜開右眼。洞穴的最底部,平坦而寬闊,最讓人訝異的,是陽光還能照進這里。
那顆面貌模糊的石像腦袋,恰好就落在她面前,上頭爬滿了藤蔓跟青苔,枯殘的葉子填滿了青苔的雙眼,看來格外詭異。
她轉開視線,不安的往上看去,擔心著那些妖魔會不會追來時,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喂,女人!」
豆蔻嚇了一跳。
哪來的聲音?
她驚疑不定,急忙左看右看。
「喂!」這次,聲音里多了濃濃的不耐。
驚恐的視線,落在石頭腦袋上。
「是、是你在說話?」她小心翼翼的問,還好奇的探手,用女敕女敕的指尖,戳了戳那硬邦邦的石頭。
怪了,她是不是听見憤怒的抽息?
那聲音再度響起。
「女人,轉過頭來!」
難道,說話的不是眼前的石頭腦袋,而是另有其人?好奇心壓抑了恐懼,豆蔻毫不猶豫的轉身。
然後,她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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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豆蔻有生以來,所見過最美的人。
他的眉剃銳飛揚,黑如墨染,那雙眼楮像是午夜的星星,直挺的鼻,形狀優美,薄而紅潤的唇,如水般潤澤。這男人有著難言的魔力,美麗得難以形容,只要望上他一眼,就會被蠱惑,輕易被奪走心神。
他太美太美,美得讓她只能看著他,一時之間失了神。
那薄唇在她的注視下,吐出一個句子。
「喂,女人!」他不耐煩的喊道。
豆蔻猛然直起身子,眨了眨眼楮,秀麗的小臉上,有幾分的茫然,像是突然被人從夢里粗魯的搖醒。
「嗯?」她左看右看,才又回過頭來,狐疑的發問。「你在叫我嗎?」
「這里除了你,還有別人嗎?」他瞪著她,一副對她開口就已是紓尊降貴,有損他高貴身分的事情。
「也是啦!」她難以抵抗誘惑,不由自主的又靠近一些。
他眼里有著濃濃的嫌惡。
「是誰派你來的?你又是怎麼闖進來的?」換作是以往,他根本不屑跟人類對話。但是,他已經被困在這里太久,久到他開始覺得厭煩,就在這個時候,這個人類女子竟闖了進來。
神族留下的四方結界,以及巨石上的符咒,讓他五百年來動彈不得。封印的力量極強,這五百年來,別說是有神魔人獸涉足了,就連片落葉都飄不進來。
哪里想得到,竟有一天,會有個女人,哇啦哇啦大叫著滾下來。
「沒有人派我來啊!」豆蔻連忙搖頭。「我是被一群妖魔追著,才會不小心掉進來的。」
濃眉緊擰著,從她那張無辜的小臉,看到她身後那顆布滿青苔的石頭腦袋。他這才恍然大悟。
「你破壞了結界。」囚禁他多年的結界,終于被毀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豆蔻急忙道歉,捧起石頭腦袋。「我立刻去把它修好。」
「不用了。」
「你不用客氣了,既然是我弄壞的,就該由我來修。」她捧著石頭腦袋,認真的對他說道。
啊,又來了!
她又听見,那聲憤怒的抽息。
豆蔻直盯著那男人,在心里贊嘆著,他竟連咬牙切齒的表情,也是那麼的美麗,害她的心兒,因為不明原因而怦怦亂跳。
當那美貌的魔力,對她的影響稍稍降低了些許,她才有心神,去注意其他的細節。
這個美若天仙的男人,竟是被困在一塊巨石下頭,石上還貼著一張寫著不明文字的白絹。龐大的石頭壓住他的身軀,他只能露出那張絕世美貌。豐厚的黑發,披散在他額前、眼前,模樣雖然狼狽,卻有一股難言的驍狠狂霸。
而且,最讓她訝異的,是他的頭上有一對,色如玄鐵,厚實沉重,根粗尾細,先後彎而凌起,刻痕櫛比的角。
「你是妖怪?」豆蔻月兌口而出。
驀地,一道閃電落下。
只听見轟然一聲,不遠處的一棵千年老松,被這道焦雷劈中,瞬間燃起熊熊烈火。
扭曲的火影,映照著那張惱怒的俊顏。
「我是龍王。」他冷睨著她,一字一字的宣布,等著她顫抖的下跪,誠惶誠恐的求饒,並宣誓對他永遠忠誠,連靈魂都願意成為他的奴隸。
豆蔻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沒有下跪,也沒有求饒,反倒是伸出手來,用力的扳著那對漂亮的角。
「你是羊吧?」她認真的問,質疑他說的話。
唔,這明明是羊角嘛!
他難以置信,重重倒抽一口氣。
自從盤古劈開天地,女媧補全青天,精衛沉溺東海,夸父追逐旭日,神農嚼嘗百草,燧人引燃火苗,這麼長久的歲月以來,從來沒有任何神魔,膽敢觸模他的雙角。
而這個女人,居然還扳著他的雙角,質疑他其實是一只羊!
這是最大的羞辱,要不是貼在石上的符咒,壓制了他的能力,而她又還有些利用價值,她這個大大不敬的動作,就足夠讓她慘死一萬遍,連魂魄也不剩!
「放開。」
「嗯?什麼?」她還在確認。
「我說,放、開!」
察覺到他的怒氣,豆蔻這才松手,舉著小手閃到旁邊去。「噢,抱歉,我只是要確認一下。」她還循循善誘,對他強調。「是羊就承認是羊,不要謊報身分,更不要騙人說你是什麼龍王,別人不會相信的。」
他用掉一千年份的忍耐,才沒有當場咬死她。他閉起眼楮,深吸幾口氣後,才按壓下怒火。
「喂!」
「我的名字叫豆蔻。」她好心的告訴他。
他卻當作沒听見。
「女人,把石頭上的那張符咒撕掉。」那是囚困他的最後一道封印,一旦撕下那張符咒,他就能重獲自由。
啊,自由!
睽違了五百年,這兩個字是那麼甜美,他早已迫不及待。
但,就像是刻意要折磨他似的,這有眼無珠的年輕女人,卻遲遲不肯動手,反倒湊近符咒,仔細看了半晌,還有閑情逸致發問。
「這上頭寫著什麼?」
夠了!
反正結界已經解開,就在他開始考慮,是不是先殺了她,再等待下一個可能比較聰明點的闖入者時,在洞穴的上方,突然傳來騷動。
「她在這里!」
「吃了她!」
「不能放過她!」
「她騙了我們、騙了我們!」
無數的妖魔,又竄又跳,躍下了巨大的洞穴,來到底部,執意要把她生吞活剝。它們張大嘴,露出尖牙,朝著她齜牙咧嘴,個個憤怒且饑餓。
「糟糕!」豆蔻低嚷著,眼睜睜看著那些妖魔,圍成緊密的半圈,還一步一步的,漸漸縮小半圈的範圍,朝她走了過來。「呃,各位,請冷靜點,有話好說啊!」
飛鳥忙著叫囂,鼓動著翅膀。
「她的話不能听、不能听!她欺騙了我們!」
豆蔻緊貼著巨石,冷汗直流,恐懼的發現自己再也沒有退路了。
嗚嗚,天啊,難道她注定要被這群妖魔吃掉嗎?
「撕下那張符咒,我可以救你一命。」低沉的聲音,在一片恐嚇的呼吼中響起,那冷靜平淡的語氣,顯得格外突兀。
她低下頭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貼靠到了他的身邊。雖然說,他指引了一條生路,但她心里還是有些懷疑。
「你能夠救我?」她問。
他的臉色一變,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
「女人,你懷疑我?」
豆蔻用力點頭,還回答得理所當然。「當然懷疑啊!你要是很厲害,怎麼會被困在這里?」她頓了一下,再度開口確認。「你其實是羊吧?」
怒氣陡然爆發,他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女人的愚蠢。
「你到底撕不撕?」
怒極的吼叫,化做一道耀眼金光,人面虎紋的妖怪,原本還在張嘴叫囂,卻在金光之中粉碎,當場灰飛煙滅,消失不見。
瞬間,不論是那群妖魔,還是豆蔻,一時之間都愣住了。
半晌之後,飛鳥最先回過神來,嘎嘎叫著繞圈子。「這女人找到幫手了!」
「連他一起殺掉!」
「咬死他們!」
眼看同伴被殺,妖魔們更加憤怒,一時之間,尖銳的牙齒、鋒利的爪子、啄人的鳥喙,伴隨著嘶聲咆哮,以及陣陣狂風,朝著巨石蜂擁而來,急著要把他們大卸八塊。
豆蔻嚇得臉都綠了。
「哇,救命啊!」情急之下,她伸手亂抓,抱住他的腦袋,害怕的把臉埋進流泉般的黑發里,還不斷顫抖著。
「撕掉符咒!」他厲聲說道。
啊?啊?對了,符咒!
說不定,這只豐真的很厲害,真能救她一命——
妖魔的咆哮,在豆蔻耳邊回蕩,濕黏的舌掃過她的耳,讓她幾乎因為恐懼而嘔吐。
唉啊,她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古老的符咒,在狂風中啪啦啪啦作響,不斷拍打著巨石,符咒上紅色的字跡,在陽光之下,流動著詭異的光芒。
為求保命,豆蔻無法多想,她伸出手來,猛地撕下符咒。
就在符咒離開巨石的瞬間,古老的白絹化為粉末,紅色的咒語卻懸浮在空中,而後陡然竄進她的手心,一股熱流竄過她全身。
豆蔻還來不及反應,就听見狂笑聲響起,巨石震動著,無數的裂痕從底部竄開,迅速變深變大,堅硬的巨石,被更強大的力量撕扯成無數塊。
天際烏雲滾滾翻騰,日光頓時失去蹤影,天地一片昏暗,只剩狂風怒舞呼號,四處飛沙走石,只剩一片灰蒙蒙。
呼嘯的狂風里,隱隱傳來妖魔的驚懼慘叫,以及陣陣狂笑。
空中銀蛇亂舞,雷電匯集,在雲里隆隆作響,聲聲震耳欲聾。她被狂風吹得匍匐趴倒,像顆果子一樣滾啊滾。
不祥的預感閃過心中,她在狂風中忐忑著,擔心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中,犯下了天大的錯誤?
當妖魔的慘叫止息,狂風與雷電都消失,日光再度露出雲端時,四周只剩一片寂靜,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音。
豆蔻埋頭等了一會兒,半晌之後才有勇氣抬頭。她慢吞吞的睜開眼,因為那生死瞬間的恐懼,以及耀眼的陽光而有些頭暈目眩。
妖魔全都消失不見,在她眼前,只剩下那個沐浴在日光下,結實黝黑,高大完美的赤果身軀。
她的救命恩人,已經掙月兌巨石的囚困,正一絲不掛的站在那里。
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緩緩轉過頭來,用那雙晶亮的黑眸注視著她,目光里的深意,比最難的謎題更難猜。
她只能屏氣凝神,在他的注視之下,像被困住的小動物,一動也不能動。
半晌之後,他才勾起嘴角,對她露出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