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苟言笑的冷漠面容,再配上緊抿顯得無情的薄唇與傲慢的高挺鼻梁,莫怪乎,周巽年僅二十歲不到,就已在眾多兄弟面前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威嚴。
葉紫自從與周巽同居後,陸陸續續接觸到不少道上所謂的「兄弟」,但是憑良心講,即使讓她親眼看到那些橫眉豎目的彪形大漢個個對他敬重有加,她依然無法將周巽與他們畫上等號,尤其在她愈來愈了解他之後。
說是了解他,其實兩人愈相處,她卻對他愈不了解。
她在繞口令嗎?
不,她只是很誠實的將心里的矛盾,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出來而已。
她所謂對他了解,是從原本對他的一無所知,到知道他的年齡、他的學生身分、他的興趣、個性與藏匿在冷漠表相下的熱情。
至於她的不了解,指的便是他混黑道,硬是要與人比狠的事。
她真的不懂,以他強勢的個性,聰明絕頂的才智,想在未來開創出自己的一片天根本不是什麼難事,為什麼他偏偏要選擇走入黑道這一途,游走法律邊緣,與危險為伍?
她想不透,卻又不敢開口問,因為他雖對她好,不在意和她分享他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他在台北開面店的母親,還贊成她繼續她的學業與理想,甚至可以說讓她有求必應。
但是只有一件事,是他下令她不可以干涉的,不管是在言行或舉止上,那就是關於他參加幫派混黑道的事。
曾經陪他上台北見過他母親一回,從周媽媽的言詞中,她知道周媽媽一點也不曉得他在當兄弟,而他的態度則明顯地表示不想讓她知道。
只是他可曾想過紙包不住火,如果他再繼續處在危險的黑道中,遲早有一天這事會曝光。他可曾想過,到時候周媽媽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反應?
抬頭看了一眼床邊的鬧鐘,葉紫忍不住輕嘆一聲。
才九點半而已,他不可能會這麼早回家的。
自從被他強迫辭去一切下課後的工讀,她的時間在一夕之間變得好多,原本她是該高興的,因為相對的,她讀書的時間多出許多,而這對想考上國立大學的她自然機率增加。
可是……
視線控制不住的又向鬧鐘掃去,九點三十五分。為什麼才過五分鐘,時間怎麼突然間變慢了呢?
葉紫蹙起眉頭瞪著鬧鐘,懷疑它是不是快沒電了?因為她以前總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回家洗澡後看沒一會兒的書,時針便指向二的所在,逼得她不得不上床睡覺,而現在明明感覺過了好久,結果鬧鐘顯示才過了五分鐘而已。
低頭看了一眼與一個小時前攤開在同一頁的國文課本,浮躁的心終於慢慢沉澱下來。
「我到底是怎麼了?」她很冷靜地自問,直視著看了不下上百次,卻一個字也沒看進眼中的書頁。
一個小時沒看一個字?時間到底是過得太快,還是太慢?
她到底是怎麼了?
只是戀愛了。心里有個聲音突然浮起。
簡單的五個字解釋了一切,卻也讓葉紫當場像是被人定住,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戀……愛?
她愛上了誰?
周巽嗎?
腦袋空白了約兩秒,臉上原本呆愕的神情倏地被恍然大悟所取代。
是的,她愛上周巽了,愛上有史以來第一個真正關心她又對她好的人,這樣的人,叫她怎能不愛呢?
雖然不像孫猴子是從石頭里蹦出來,沒爹沒娘所以沒人疼,但是自她有記憶起,卻從未有人疼愛過她。
為了生活,為了應付三不五時找上門的債主,媽媽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疼愛她;而阿爸除了會賭博、欠債,向她要錢之外,別說疼愛了,甚至抱她一下都不曾有過。
自小的生活環境讓她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獨立的習慣,所以高一時媽媽因病過世後,她便開始一個人的生活。
一個人住,一個人吃,一個人睡,生病時一個人,難過時一個人,忙碌時也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生活需與他人有所交集,她有時懷疑,這世界上是不是只她存在。
因為習慣一個人,所以不知道有人陪伴、有人關心、有人可以陪著說話,及一起感受生活周遭的喜怒哀樂,是多麼幸福的事,更不知道它是那麼容易讓人上癮、沉淪,進而戀上的滋味。
幸福,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味道甜美至極,卻又莫名的潛伏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
是她神經太過緊張嗎?還是一切都只是錯覺?
為什麼明明好端端的,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愈是有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葉紫終於忍不住的起身走到窗邊,將原本半敞的窗戶完全推開。也許就是因為窗戶開得不夠大的關系,才會讓她有快要窒息的感覺。
她將頭往窗外伸去,用力地呼吸幾口清冷的空氣,一道站立在街燈下的人影吸引住她的視線。
人影察覺到她的目光,轉身就走。
「周巽!」葉紫想也不想即月兌口叫道。
他怎會站在那里?這兒是他的家,為什麼不上來?他在那里站多久了?以在他剛剛站立之處的煙蒂看來,恐怕是有一段時間了吧!
听見她的叫聲,周巽離去的腳步微頓了一下,隨即再度舉步往前走。
「周巽!」葉紫又叫了一聲,見他腳步沒停,她想也不想的立刻轉身沖下樓去。
奔下樓時,視線之中已見不到他的身影,她便朝他剛剛離去的方向拔腿追了過去。
他是怎麼了?明明回來卻不上樓,而且見到她就走?他沒听見她在叫他嗎?
昏暗的街燈加上距離,讓她在方才的匆匆一眼間沒能看清楚他臉上的神情,但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她在他身上似乎看見了別離的顏色?
終於看見他的身影,她揚聲喚道︰「周巽!」
他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面對她。葉紫毫不在意,因為只要他肯為她停佇,她便已覺心滿意足了。
狂奔向他,由於速度太快,她根本來不及停腳乾脆一頭撞向他,拿他做安全氣囊,靠在他背上猛喘氣。
周巽沒有動,從她撞上他到氣息平穩下來之間,始終維持背對著她一動也不動的姿態。
他是怎麼了?頁的很奇怪。
「周巽,你怎麼了?」葉紫繞到他身前,抬頭看著他問。
他欲言又止的輕撇了下唇,才以特別輕松的口氣反問她,「你怎麼還沒睡?」殊不知他愈是特意表現出輕松的樣子,愈是容易引人起疑。
「你究竟是怎麼了?」她懷疑的看著他。
他們靜靜地互視了一會兒,他才搖了搖頭打破沉默,「沒事。」
「沒事才怪!」她不信的沖口道,因為他的樣子實在太奇怪了。
她意外潑辣的語氣讓他忍不住輕挑了下眉頭,像是第一天才認識她的直盯著她。
葉紫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避開他深邃目光的凝視。但不到五秒,旋即又將頭抬起,以認真而擔憂的神情望著他。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好嗎?」
周巽緊抿著唇瓣,無語。
「為什麼回家卻不上樓,瞧見我看到你反而轉身就走,你有听見我在叫你對不對?」她換個方式問他,因為今天他真的太奇怪了,再加上莫名懸浮在心中的不安,讓她不得不執意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他依然沒有開口。
「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臨時想到有事,所以……」他看了她一眼,找了個很瞥腳的理由。
「騙人!」她一點面子也不給,不待他說完即打斷他。
周巽有些生氣,她為什麼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他都已經將該說的話寫在信中,再過兩、三天,她自然能知道一切她想知道的事,為什麼非要現在對他咄咄逼人?
「是,我是在騙人,但是你管得著嗎?」他倏然冷聲說,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點了火後,逕自吞雲吐霧起來。煙霧中,他看見一臉愕然摻雜著打擊的她。
「我……對不起,是我逾越了。」她臉色泛白,以微抖的聲音說完後,即快速地越過他往回家的路走去。
心好痛,彷佛突然被人掏空了一樣。
她管不著他,是呀,她有什麼資格管他呢?憑她愛他嗎?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之於她或許可以是全世界,但是她之於他呢?恐怕什麼也不是吧。
「葉子。」
身後傳來沉厚的叫喚聲,她不想理他。或許她沒有資格管他,但是總有權利不理他吧?
一個後扯將她拉停下來,他透露著不悅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你是怎麼——」周巽的聲音驀然止住,被她盈滿淚水的雙眼嚇了一大跳。「你……」她怎麼哭了?!
葉紫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不想與他有所接觸。在知道自己愛他,而他卻視她為無物之後,他們之間的每一個踫觸對她而言都是傷害,因為她無法想像當他看著她、抱著她,或是與她說話時,內心是如何鄙視她——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要,賤價出賣的……妓女?
慘淡的一笑,卻將溢滿眼眶的淚水擠出,順著臉頰的弧度直線落下。
淚水,好久不見。自從媽媽過世後,她再苦再累,甚至被阿爸賣掉抵債都沒叫她掉過一滴淚,如今卻為了一個視她為無物的男人再掉淚。
她真是傻得可以。
用力抹掉臉頰上的淚水,她沒看他一眼,再度舉步往前走,但手臂卻又被他伸手攫住。
「為什麼哭?」他以不確定的語氣問。
她沉默不語的想掙開他,但他像是鐵了心般就是不肯放手。
「告訴我,你為什麼哭?」他溫柔的替她拭去殘留在臉頰上的淚痕。
葉紫立刻側開臉,不想讓他踫。
一抹不悅閃過周巽眼中,他抿著薄唇,不再開口要她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接拉了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吵架?這絕不是他想留給她的回憶。
在未來他不在她身邊的幾年內,他希望她能想他、記得他,如果她能等他,在他出獄後兩人能再續前緣,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因為,他真的、真的很喜歡她。
不過他不會開口要她等他,未來的事誰也不能預測,尤其以她的上進心,她的未來是一片光明美好的,而志在黑道又坐過牢的他,根本就配不上她。也許,當他出獄時,她早已找到她要的幸福,而他只是她記憶中不可告人的一段黑暗過去,畢竟他是黑道分子不是嗎?
未來不可期,也不敢奢望,但是現在呢?他至少可以在能力範圍內,讓兩人最後一次的相處,以美好的記憶取代吵架為結尾吧?
他將會、永遠記得,在他生命中曾經擁有過一個令人心動的女子。
葉紫,她的名字。
而葉子,則是專屬於他叫她的昵稱。
***放學回家推開門時,竟在門口的地上看見一封寫著她名字的信,葉紫著實呆愣了一會,才疑惑的彎腰拾起那封信。
是誰寫給她的?有誰知道她住在這里?
好像沒有人吧,那麼這封信從哪來的?
她懷疑的看著信封上的字跡,剛強有力、行雲流水,好像曾在哪里見過……
她抬起頭將視線轉向書桌的方向,然後毫不考慮的走向前,從成堆的書本中抽出一本快速地翻看,最後停在足以證明她的想法沒錯的書頁上。
這封信是周巽寫的,他怎會突然寫信給她?
葉紫心里充滿疑惑,以他敢做敢當的個性,不該有什麼事是他不敢當面對她說,必須透過寫信的方式告訴她。
難道跟這兩天,他突然不見蹤影有關?自從兩人同居後,只要他有事當天不回家,必會有意無意的透露讓她知道,但這兩天……
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信,她不再猶豫的動手拆開,同時一邊拉開書桌前的椅子坐下。
攤開信紙,映入眼簾的便是他對她慣用的昵稱,葉子。她迫不及待的往下看去。
葉子︰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人已經在監獄中。
之所以寫這封信,除了讓你知道我的去向外,主要是想告訴你,你現在住的房子還有六個多月的租期,你可以不必急著找房子搬走。
在書桌左邊抽屜最下一格有本存摺,內有五十萬是讓你讀大學用的。
我信守了我的承諾,而你也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周巽葉紫震驚地看著這段看似簡短無情,猶如公文般的信函,腦袋一片空白。
監獄?他是什麼意思?
眼光迅速地往回拉,她仔細的從頭再看一遍,這次連下一段明顯以不同一支原子筆寫下的附注都沒放過。
葉子,有句話我考慮許久,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本來不打算告訴你,但就這兩個月來的相處,以我對你的了解,如果不說,恐怕你會自作聰明的妄下定論,所以還是決定告訴你。
我想說的是,我喜歡你。
當然,你不必為這句話增加自己心里的負擔,因為我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很單純的想讓你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齷齪存在。
整封信到此為止,起頭得突然也結束得突兀,而且沒有她要找的答案。
葉紫臉上一片茫然,愣愣的瞪著手中的信紙,呆若木雞。
我人已在監獄中、我人已在監獄中……
他——是騙人的吧?
這種玩笑,他怎麼開得出來?
是的,一定是開玩笑,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在監獄中?他犯了什麼錯?
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不相信。
心中吶喊著不相信,淚水遏制不住的滑落眼眶,她用力將它抹去,新的淚水隨即又涌了出來。
她真的不想相信,但是以她對他的了解,周巽根本不是個會開這種玩笑的人,他怎麼可能會跟她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呢?
也許,他真的是太無聊了。
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心中響起,可笑得連傻瓜都不信,但她卻寧願選擇相信。
一定是這樣的,她告訴自己,那天晚上他們倆吵了一架,雖然沒有言語謾罵,但是冷戰的氣息卻差點沒讓這個房間結冰,而且始作俑者還是她,因為他曾試著與她和解,以他的方式,也就是結合的方式,結果卻被她冷漠的回應所拒絕。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他一定是因為被她拒絕所以生氣,才會說這個謊騙她,一定是這樣。
「哼,別以為我會中計,我才沒那麼好騙呢!」她一邊吸著鼻子,一邊瞪著信紙冷哼道。
她不會中計受騙的,絕對不會!
葉紫愈想愈生氣,最後她抓起信紙用力將它撕成兩半,再兩半、再兩半……直到無法撕得更碎後,一把將它撒向空中。
瞬間,紙屑如雪花般飛落而下。
望著眼前散落一地的紙屑,葉紫終於露出一抹微笑。
「我絕對不會上當的,周巽,絕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