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王府的時候,馥容是孤單一個人坐上轎子的。
老祖宗與王爺不再見她,福晉與德嫻也被警告,不能前來送別被休離的女子。
當轎子被抬出府時,單薄的小轎顯得淒涼,而且落寞。
英珠與舒雅,一見到從轎內走出的女兒那單薄瘦弱、仿佛風一吹就會被擊倒的身子,不由得傷心地掉下老淚……
「回來就沒事了,孩子,阿瑪與額娘,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英珠第一個沖上前抱住女兒,悲痛逾恆地喃喃自語,舒雅也奔上前,抱住女兒與丈夫。
二老哭成一團,然而馥容卻無動于衷,神色木然……
因為她的眼淚早已哭干。
見到女兒如此,英珠更是痛心疾首!他悔恨將女兒嫁進王府,早知如此,不如將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嫁給尋常人家!
很快的,禮親王府便傳出大阿哥即將迎娶新人的消息。
自女兒回家後,英珠便經常托病或者藉故不上早朝,以避免與王府的人踫面,而今,他更是連大門也不想出了!
英珠已決心辭官。
他決定,這兩日便呈書給皇上,說明自己辭官歸隱的心意,之後他帶著妻子與愛女遠離京城,從此不再踏上這塊令他一家人不堪回首的傷心地。
英珠離京的決定雖然是正確的。
然而,馥容孱弱的身體,卻經不起連日舟車勞頓的折騰……
很快的,她在下鄉第三天的路上便病倒。
憂心忡忡的雙親,立即找來大夫為女兒診視。
「小姐有孕了二位都不知情嗎?」
大夫一句話,嚇壞了英珠與舒雅。
他們原以為女兒是因為過度傷心,所以才會茶飯不思,沒想到竟然是因為有了身孕。
「她的身子太弱,再加上接連三日舟車勞頓,胎兒在肚月復之內已經不穩,如今不宜再動,否則不僅胎兒不保,母體性命也十分危險。」大夫語重心長地警告。
听見這話,舒雅嚇得渾身顫抖。
英珠表面上看起來雖然鎮定,然而內心卻十分震憾!
因為大夫的警告,老翰林的馬車不敢再動,二老草草地命家人在此鄉間置辦一間房屋,至于將來往何處去,一切皆等女兒產下胎兒之後,再行商議。
夜深人靜。
馥容孤單地躺在這臨時置辦、樸素但干淨的房間里,心情已漸漸平靜下來。
當她知道自己肚子里已孕有胎兒那刻起,她就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悲傷下去。
為了孩子她不能再哭,日子要過下去,她得微笑,她還得吃東西……
她要為這個孩子堅強地活下去。
「小姐,您熱嗎?我為您把窗子打開好嗎?」稟貞不放心地走進屋內,睡了一覺剛醒,她邊揉著睡眼邊問小姐。
馥容點頭,沒有出聲。
稟貞走到窗邊,將窗扇推開,窗外夏日的清涼夜風立刻拂進房內……
忽然,幾條黑影在窗外晃過……
「啊!」稟貞尖叫一聲,嚇得她頓時清醒了!
「怎麼了?」馥容從床上坐起,虛弱地問。
「窗窗窗、窗外……窗外有鬼影子!」稟貞嚇得牙齒打顫。
「鬼影子?」強打起精神,馥容轉頭朝窗外凝望半晌。「你是不是看錯了?」
「我我我,我剛才明明看見了……」稟貞硬著脖子慢慢回頭,可目光還沒觸著窗欞,就驚恐地縮回去。
「你先回房睡吧,一會兒我自己下炕把窗關上。」
「您、您可以下炕嗎?小姐?」稟貞言不由衷地問。
馥容點頭。「可以。」輕聲答。
稟貞吁口氣,趕緊跑回她自己的房間鑽進被窩里,拉高被子蒙住臉直打哆嗦。
屋內又恢復冷清。
窗外,涼風徐徐吹拂進來,清透了她的心肝脾肺。
離開王府,轉眼已過一個月,日子過得很慢,每一日都像置身在七月的炎火那樣難熬。
雖然阿瑪不敢讓她知道,可她已听見家丁們悄悄在廊外說的話……
她知道,他即將娶妻了。
只不過一個月過去,他已將舊人忘懷,而她……
再過一年,她能忘得掉他嗎?
她淒清地笑了。
這個問題,不能算是問題。
她已經被休離,離開王府,永遠不可能再回去了。
將來他還會不會記得她,或者她能不能忘得掉他……
都已經不再重要。
貝勒爺大婚這日,和碩王府內,一片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大阿哥才剛剛休妻,如此大張旗鼓地舉辦婚宴,難免惹人非議。
然而,兆臣卻毫不在乎。
他執意要將留真娶進門,越快越好。
因為這件事,桂鳳與兒子賭氣,整整一個月不跟兒子說話,德嫻更是對阿哥生氣,經過阿哥身邊,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
然而,任何人的反對,都不能左右兆臣的決定。
他決定在今日娶妻,對象就是他親自挑選的留真。
此時,在王府近郊的大宅內,坐在梳妝鏡前費心打扮的留真,在丫頭的協助下正將一層層的胭脂拓上雙頰與紅唇。
她的唇色已經夠紅了,但是她還嫌不夠,精描細繪,巧扮成另一張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嬌艷妝容,目的就是要讓她的「夫君」為她神魂顛倒。
今夜她要讓兆臣驚艷,要讓他為她痴迷……
她可不像兆臣那迂腐的「前妻」,竟然愚蠢到在新婚夜,以一張素顏面對丈夫!
女子以色待君,美色當前,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絕溫香軟玉,這個千古不易的道理她不僅了解,而且十分樂于遵從。
「郡主,吉時將至,花轎已經在屋前等著了。」丫頭進屋提醒她。
為了將她「迎娶進門」,兆臣特地命人在京城近郊,為她置辦這幢大宅,只為讓她在婚前有一處舒服的居所暫住月余,好在新婚當日以十二人大轎,將她正正式式地抬進王府,娶入家門。
「好,知道了。」她笑盈盈地答,揮手叫身邊的丫頭退下。
蓋上蓋頭,她在一眾丫頭的攙扶下,娉娉裊裊,香霧環繞地走出屋前,登上了花轎……
這是她大喜的日子。
過了今日,與兆臣合巹之後,她就是和碩禮親王府的少福晉,未來她得意的日子,現在才正要開始!
婚禮並沒有舉行。
禮親王府派往迎親的花轎,並未于吉時將新娘子抬回王府,事實上,這乘花轎是永遠也抬不進王府了。
稍早,良辰吉時未到,一匹鐵血快騎已自參場趕回稟明主子____
昨夜安貝子果然起事,一干人犯與傳話的奴才已經就伏,唯安貝子趁亂月兌逃,已派人加緊追捕。
大阿哥的人馬一得到消息,花轎就在中途被喬裝為轎夫的王府近衛調了包,新娘子被直接抬往宗人府大牢,另一乘空轎則被抬進王府。
空轎一到,禮王府內翻天覆地之前,新郎早已跨上一匹快馬奔出了北京城。
「爺?」
在貝勒爺新婚夜見到主子,衛濟吉臉上的神情,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人在哪里?!」坐騎未停,兆臣已翻身下馬。
衛濟吉捏了把冷汗,憑他武藝高強,也不敢做出如此驚險的動作!
當然,他的主子不同。
自小由隱姓埋名的武學宗師親手教,兆臣的造詣在衛濟吉之上。
「就在前方那座民宅內。」衛濟吉趕緊答,同時伸手指出前方那幢白色大宅。
他知道,主子問的是少福晉。
這位「少福晉」自然是三十日前,他被臨危授命,必須以生命保護的「前福晉」,而非那位連王府的門也未踏入,就被直接送往大牢的「假福晉」。
「人在哪間房?」兆臣已往前走。
「您現在……」衛濟吉瞪大眼,主子走得飛快,衛濟吉不得不跑步跟上。「現下已夜半,少福晉剛睡下。」
「人在哪間房?」他再問一遍。
「東廂四進房。」衛濟吉不敢再嗦。
兆臣忽然加快腳程,衛濟吉再也跟不上。
馥容並沒有睡著。
她睡不著,她輾轉反側,她不能入睡。
今晚,是他的新婚夜。
王府內必定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如她初嫁那時的風光。
而今,對著黑暗,她啃蝕苦澀的孤單……
時間沒有讓她胸口的酸洞縮小,只有腐蝕得更深。
今生,今世,她要如何收回那已經付出太深的鐘情?
她每一天都在想。
黑暗中,木然地睜大眸子,她執著地盯住虛空中某一點,直到實在累極了,才慢慢閉上眼楮,讓淚水滑出眼角,讓自己的身子因為太疲倦而自然入睡。
房門被無聲推開時,她並未發覺。
男人來到炕前……
嘆息。
她倏地凝大眸子。
是幻覺嗎?
她坐起來,仔細凝听。
剛才,她仿佛听見了,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一聲嘆息……
但黑暗中再沒有任何音信。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她放棄了。
然而,虛空中的鬼魅仍又來騷擾……
容兒。
那低抑的呼喚夾雜著嘆息。
她僵住,身子開始顫抖……
直至一縷幽魂呼出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龐……
她徒然伸手!
妄想在黑暗中抓住那虛無飄渺的影子……
她當然抓空了。
冷汗涔涔而下。
她決定下炕,到桌前點燈。
旋即,燭火燃起,小小斗室,燭火亮處,唯有虛空與她自己如鬼魅般的幽影。
她失笑了。
那笑苦澀心酸淒涼。
還期待什麼?
是因為心太痛,所以連幻覺也來捉弄自己嗎?
吹熄燈火,她落寞地回身,重新回到那張孤單的炕床。
男人藏身在燭火幽微處,灼烈的黑眸忘情地吞噬朝思暮想的小身子。
她又瘦了。
那縴細的身子柔弱得讓他心痛,更讓他憎恨自己對她的殘忍……
那夜,留真命人至渚水居擄走馥容,他從頭到尾都知情。
當時他當機立斷回到王府,並向留真求婚……
縱然他不能立即對留真采取行動,卻要斬斷留真傷害她的念頭。
他要保護他的女人,他最愛的女人。
然而,他也因此驚覺,王府對她來說已經成了最危險的地方。
他不能再留她!
他必須把她送走,不但要把她送走,還必須用殘忍的方法把她送走,以斷絕將來留真再加害她的念頭。
狠下心,不看那雙令他心痛如絞的淚眸,無情地將她休離後,他未讓最得力的助手衛濟吉,前往情勢緊張的東北參場,卻命衛濟吉率一隊近衛留在她身邊保護,就是怕她出意外……
倘若她稍有閃失,他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他已經那樣狠狠地傷了她的心。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他將休書放在她面前時,她心碎的眼眸沒有指控沒有責備只有悲傷,那一顆顆墜不完的淚珠,就像凝紅的血珠子戳落在他的心坎上……
那時他恨不得擰碎的是他自己!
但是,他卻絕對不能心軟。
因為安貝子是家賊。
家賊最可憎可恨,卻也最不能防備。
再者,這件大案已經關系到禮親王府的存危……
安貝子竟然膽大包天到,將偷來的老參直接運往朝鮮,沿途還以禮親王府的運參車接濟,大搖大擺地闖過關哨,安然越過兩國邊界。
皇上已經知道此事,要是他不能盡早將偷參的內賊人贓俱獲,這竅運皇參販往鄰國的大罪,必將落在他禮親王府的頭上,栽在他阿瑪與他這新任理藩院侍郎的身上。
這件事倘若不能盡早了結,必有後患!
這是他之所以不得不壓抑著情感,甚至將他心愛的女人送走的苦衷。
黑暗的小房間不再有聲息……
他悄聲靠近,在黑暗中,依靠過人的目力凝望炕上那縴弱的小人兒。
受疲倦與幻影的折磨,她終于累極睡去。
她懷了身孕,如果是生活在丈夫的寵愛與疼惜下,應當會日日貪眠,不該如此難以入睡。
還是他害了她。
伸出手,大掌不能克制地顫抖,貪眷地撫摩過那如緞般柔細的烏絲……
月余了,他朝暮渴望,能像現在這樣踫觸她。
然一個月卻漫長得像是一年。
這段日子,他只能憑藉那張一直貼在他胸口的小畫,睹畫思人,一解對她的相思。
今夜,他會守護在她身邊。
他會用最大的克制忍住將她擁進懷里、揉入胸膛中的沖動,耐心地坐在炕邊陪伴她入眠……
他的小人兒累了,困了,倦了。
她需要休息,她需要睡眠。
因為明日,他將給她帶來一份令她震憾的禮物。
馥容睜眼醒來的時候,仍然清晰地記得昨夜的幻覺。
那只是幻覺。
她不該對幻覺認真。
然而,昨夜入睡後她難得好眠。
她睡得既深且沉,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她迷了路,見到一座陰森恐怖的橋梁,幸而被一個孩子牽手帶離橋頭,跟隨天上的雲朵漫走,最後還看到朝陽……
真是特殊的夢。
這夢很長而且很真實,直到她醒來,都還能清楚地記得夢中發生過的事情。
「小姐!」
當稟貞喊著,慌慌張張奔進屋的時候,她已經下炕梳洗過、換好衣裳。
「又急什麼?清早就這麼慌張?」她笑了笑,淡淡問,不以為意。
稟貞向來魯莽,她早已經習慣。
「不是,那個,我……」她結結巴巴,話一起頭舌頭就打結,仿佛不知道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笑,搖搖頭,準備踏出房門。
「等一下,小姐,您不能出去!」稟貞突然沖過來攔住她。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一愣。
「那那、那個,」稟貞還是結結巴巴。「老爺吩咐,那個,那個您暫時不要跨出房門!」
她凝眸盯著自己的丫頭。「我阿瑪為什麼這麼吩咐?」
「因為,」稟貞咽口口水。「因為,這個原因不能說。」
這是什麼理由?
馥容笑了笑。「我自己出去問阿瑪。」她開門出去。
稟貞嚇得追上去。「小姐,您還是快回房里,不要出來了……」
馥容逕自往前走,沒有理會稟貞的阻攔。
繞過廊角來到大廳,她听見廳內傳出說話聲……
「我要將她帶走。」
「不行!你已立下休書,豈能如此擅作胡為?!」
「休書不成立。」
「怎麼會不成立?明明是你親手寫下的休書,上頭還捺了印……」
阿瑪接下去還說了什麼話,馥容已經完全听不見了……
她的腦子只剩下一片嗡嗡炸響。
因為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那個昨夜糾纏她的鬼魅、那個男人……
她身子一晃。
「小姐!」稟貞忽然尖叫一聲。
廳內的男人在丫頭叫出聲時已奔出來。
他在第一時間從丫頭手中抱走他的女人。
稟貞從頭到尾不敢抵抗,因為貝勒爺的氣勢把她給嚇住了!
英珠稍後也奔出來,見到女兒被男人抱在懷中的情景,他也呆住了。
馥容沒有失去意識。
她的雙眸凝得很大,不信地瞠視這個昨夜化身為鬼魅,現在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容兒。」
終于,他開口低喚,眸色熱沉,聲調嘶啞,胸膛與雙臂熱得燙人……
一股氣涌上來,閉住馥容的心脈。
眼前忽然一黑……
接著她就失去意識,昏倒在男人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