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
收銀櫃台前,迎曦手上抱了一盒面紙,正蹲在地上,努力擦拭小孩留下的可樂污漬,一听到開門聲音,不忘抬頭微笑。
身著亞曼尼西服的男人,隨手在書報架上拿了一份報紙,他轉過身後,目光突然與迎曦對視。
「你──」
他眯起眼瞪住迎曦。
「歡迎光臨,先生要結帳嗎?」速從地上站起來,迎曦走到櫃台後背過身,假裝若無其事。
「我認識你?」男人走到櫃台前,眯起眼問。
「我想你認錯人了。」她冷淡地道。
抬起眼,迎曦與男人審判的眼光對視,再問一遍︰「先生?請問你要結帳嗎?」毫無畏懼。
姚家鼐,黑氏集團銀行事業部的部長,穿著他昂貴的上班「制服」,竟會突然走進這間小便利商店,買一份當日報紙。
「我們真的不認識?」眯起眼,他不死心地再問一遍。
「您真的認錯人了。」迎曦微微一笑,笑容淡而冷漠。
「很抱歉,我以為你是……一個朋友。」他挑起眉,精明的眼光盯著這名小店員樸素的臉孔、和呆板的直發。
「說實在的,如果有可能……我想任何人都很希望,能擁有一位像您這麼‘體面’的朋友。」垂著眼,她卑微地道。
姚家鼐從口袋里掏出千元鈔票。「我想,我大概真的認錯人了。」
店門打開,不待她回答,留下發票後他踏出門外從容離開。
中山商圈知名的精品店前,光可鑒人的玻璃窗擦拭得剔亮,足可當做一面鏡子。
靜靜地站在玻璃窗前,迎曦兩眼盯視的,不是櫥窗內標價六位數的昂貴華服,而是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自己憔悴的容顏。
凝望著這名骨瘦如柴、容顏憔悴的女人,任誰也不相信,一年前她還是一名嬌甜清純的大學校花。
不怪姚家鼐如此猶豫,任憑是誰,恐怕根本不敢相信,這個平凡憔悴的女人會是她,商迎曦。
十一月的涼風,穿過大樓的騎廊,拂開她呆板的直發……
騎廊外的陽光很明亮,停在跳旁的車窗玻璃透過櫥窗折射,顯得十分刺眼。
迎曦轉動干澀的眼球,一股奇異的感應突然揪緊她的心髒──
她首次留意到,那輛停泊在騎廊外的黑頭轎車。從剛才到現在,打從她停在玻璃櫥窗開始,那部黑色房車,已經停泊在黃線區超過十分鐘以上,卻不見任何人開門下車。
酸苦的寒流從她背脊下方往上竄升。
她有一股被「監視」的怪異感覺。
移開視線,她轉身離開櫥窗,沿著騎廊快速走開。
「等一下!」
男人的叫聲緊追在她身後,她不敢停步觀望,反而加快腳步。
「等一下!商迎曦──」
她奔跑起來,莫名的恐懼感緊緊揪住她的心髒……
「喂!」男人追上她,粗魯地抓住她的手臂。
「放開我!」
「你怎麼了?!」
「放開我、放開我──」她努力掙扎,卻驚恐的發現被掌握得更緊。
男人扯住她的手臂,她被扯到牆角邊,重重撞上大廈的水泥柱──
「迎曦!」男人握住她的雙肩,吼叫著。
從散亂的發絲間縫,她喘著氣,終于看清抓住她的人是誰。
「迎曦?你還好嗎?還認得我嗎?」丁駿的臉孔上,充滿關懷。
茫然地回頭,迎曦睜大眼楮,瞪著她剛才佇立的騎廊外……
那輛黑色轎車巳經消失。
「我……我剛才在便利商店……」她答非所問,卻欲言又止。
「老天爺,這半年多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丁駿沖動地質問她。
雖然迎曦看起來很激動,現在似乎不是問話的好時機,但半年多來突然失去她的音訊,他實在太心急了!
茫然地搖著頭,迎曦無法解釋兩百多個日子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事……
「對不起,我不該嚇到你。」丁駿吁了一口氣,放柔聲音。「這附近有一間咖啡店,我們到那里去聊一聊好嗎?」
片刻後迎曦回復了鎮定,她終于點頭,同意丁駿的提議。
「你變了好多,我幾乎認不出你。」
咖啡廳內很安靜,迎曦望向窗外,凝視著路人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她竟然有一種此處最安全的錯覺。
「對不起……我沒听清楚,你剛才說什麼?」恍惚中她回過神。
許久不見,奇怪的是,她對于這個向來關心自己的大學學長,居然沒有陌生的感覺。
「你變很多,我幾乎快認不出你了。」丁駿沙啞地重復道,伸手撫模她憔悴的臉頰孔。
她微微一顫,對方溫柔的語調,仿佛又讓她回到往日時光……
「總是會改變的,否則時間就沒有意義了。」她斂下眼,輕嗄地道。
「迎曦?」丁駿傾身握住她的手,語調盡量放柔問她︰「你還沒回答我,這段時間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抬起臉,悄悄收回自己的手,對著他微笑。「學長,你一直對我很好,從學校畢業後,你仍然時常關心我。」沒有正面回答問題。
「你現在住在哪里?」他問,打量她寒酸的衣著。「有工作嗎?」溫柔地問。
「我在巷子里租了一間公寓。」一間她從前住過的廉價公寓。「還在巷口轉角那家便利商店,找到鐘點工作。」淡淡地道。
還未認識黑耀司前,迎曦和懷星,姐妹倆曾一同住在父親過世後,留下的廉價公寓。她還記得,當時的日子很清苦,姐妹倆時常以泡面充饑,但是一點微薄的遺產和獎學金,巳經夠她和妹妹過活,那貧乏的生活沒有帶來不足與遺憾,因為,當時的她還不曾富裕過。
丁駿愕然,過了半晌,才猶豫地道︰「你真的跟以前很不一樣。」他盯著她,小心地提起。「迎曦,你的妹妹,懷星,她跟姓黑的訂婚了,你知道這件事吧?」
她別開眼,沒有回應。
「你知道,卻一點也不再乎?」他疑惑地問︰「迎曦,這段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我一直聯絡不到你?」
「還有,」他的表情困惑,繼續往下道︰「那個姓黑的,為什麼對你的失蹤無動于衷?」
凝固的微笑掛在她臉上。「學長,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那麼關心我。」說著與對方話題無關的事。
他皺起眉頭。「迎曦,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麼這副無動于衷的樣子?還有,你到底在躲什麼──」
「過去已經過去了。」她站起來,準備離開。「很晚了,學長,我們下次再聊吧。」她拿起披在椅背上的薄呢外套。
「迎曦,」他再一次抓住好的手,瞪著她身上廉價的穿著。「為什麼不肯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和懷星分開了?你們之間有誤會?」
商懷星現在生活得像一名貴婦──如同之前的迎曦。但過去,迎曦也不曾在自己還是黑氏集團主席準未婚妻時期,讓她的親妹妹懷星,穿得像一名市場女工。
她的眼神與他對視,無動于衷的表情顯得很平和。「你何必擔心我,學長?以前你不就時常警告我,要求我離開‘他’?」
丁駿回想起,自己從前對迎曦說過的話。
過去他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對于迎曦,他有著超越朋友間的私心。
「雖然我對于那個姓黑的一直有疑問,但是你改變太多了!而且你失去音訊這段時間,一切都走樣了。我去見過懷星,她竟然──」
「世事無常。」她蒼白地微笑。「改變,有的時侯不見得不好,因為那會讓人看清真相。」
在他錯愕的目光下,迎曦平靜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轉身離開咖啡店。
迎著冷風,走在街頭,迎曦的腦子一片空白……
「商迎曦小姐?」
直到一名男人擋在她的面前,她還不自知。
抬起眼,她茫然的目光,落在眼前這名陌生人的臉孔上。
「請您上車。」男人突兀地伸出手,指著路邊的車子。
上車?
迎曦的警覺性,在遇到丁駿之後突然失落了。
瞪著陌生男人一開一合的嘴唇,她充耳未聞地站在原地發呆,仿佛對方說的話跟自己毫不相干。
「商小姐?」
她的木然,引起陌生人的困惑。「請您現在就上車。」
迎曦依舊僵立在原地不動,此時對方決定立刻采取行動。兩名大漢分別從前後方包抄,以脅迫的恣態挾持著她,往目標前進──
「你們想干什麼?!」
她回過神,狂亂地揮動雙手,卻已經無法掙月兌這個強制性的包圍圈。
兩名大漢根本不管她是否會跌倒,任由她以凌亂的腳步,兩只腳相互踐踏、交錯著往路邊倒退──
腳踝傅來的疼痛,讓迎曦更加清醒。她死命地扭轉僵硬的頸子,順著男人的手勢,看到停在路邊的黑色房車……
那輛加長型的進口黑廂,正是早先她從玻璃窗緩媛下降,她瞪大眼楮……
原以為此生再也不會見面的男人,那犀利的眼神,正冷酷地射向自己──
「真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再見面。」
後車座內,男人冷酷的眼神直視著她。
迎曦以為自己在做夢。她被強壓上車、被迫與他面對面,卻不敢正視他的眼楮──
「逃離我,讓你覺得更好嗎?迎曦?」他問。似笑非笑的俊臉,看似溫文,卻飽含嘲弄。
從過去到現在,迎曦一直感到他是難以捉模的男人。她回避他冷銳的眼神,低垂的長發掩住她的傷口和自卑。
她的心口有一塊冷硬的岩石……
是從離開他,搭上飛機前一晚開始的嗎?
「你不需要妻子,因為,你學不會對一個女人忠實。」她道。
曾經以為自己永遠說不出口的話,此時此該,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自她口中傾泄而出。
訂婚前一晚,她親眼看到,最愛的男人與一名接近半果的女人,激烈地糾纏在同一張床上……
當她從震驚和受傷的屈辱中清醒,才終于看清,那與他纏綿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親妹妹……懷星。
他盯著她,冷星一般犀利的眼眸,仍未泄露一絲情緒。
「果然,那天晚上你來過。」他眯起眼淡漠地道,仿佛敘說與自己無干的事。
「什麼時候……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懷星在一起的?」她問,控制不住自己聲音里的顫抖。
半年多來,這是藏在她心中最痛的疑惑。
「大概一年半前吧。」他若無其事地道。
一年半前!她甚至還不認識他。
壓抑著涌到胸口的酸楚,她淒然地問︰「如果你知道懷星是我的妹妹,為什麼──為什麼跟我訂婚?」
「我喜歡懷星的,當然,我也喜歡你。你們要的不同。」他咧開嘴,冷酷地嗤笑。「至于你,既然你要的是婚姻,我就給你。」
他的回答,是如此殘忍。
她不可思議地凝視他。「你把我們之間的婚姻,當成什麼?」感覺到心口的寒冷。
他撇撇嘴,不在乎地漫道︰「我一向認為,你似乎天真的搞不清楚狀況。事實之間的關系會和諧一點。」
「和諧?」她不懂,他怎能無動于衷,說出沒有人性的話?「一輩子容忍你的忠誠,容許你跟我的朋友──甚至我的親妹妹上床?」
不耐地疊起長腿,他冷下眼。「商迎曦,你太天真了,天真到近乎愚蠢。」
他曾經喜歡這個女人,喜歡她的天真、清純和美麗。
就因為他喜歡商迎曦多一點,所以他願意給她名份,不惜取悅她,給她她想要的婚姻──反正其他的女人只求能跟著他,所以他並無損失。
當然,他不會天真到認為,那就是可笑的「愛」。
側過臉,他盯著她的臉孔,淡慢地道︰「老實說,你現在的模樣──也不適合當我的妻子。」語調冷淡卻傷人。
迎曦的臉色慘白。「既然如此,不需擺月兌我,我已經自動離你很遠了。」她平板地回答,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汨汨地流出鮮血。
他笑出聲。「嘖嘖,跟了我這麼久,你還不懂?」他傾身,含笑的俊臉挾持著陰森的邪氣。「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裝忘記了──我想得到的,一定得要到手!不管我還要不要這個‘東西’。」冷酷地下注解。
她不意外。倘若他願意放過她,他們不會再見面。她早已該猜到姚家鼐的出現不尋常,那是黑耀司盯上她的前奏。
「你只是恨我,恨我月兌離你的掌握。」她道。
「恨你?」他嗤笑。「你把自己估算的太高了。我不恨你,迎曦,我只是想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你的東西?」她喃喃問他,仿佛不懂他我話,心口卻漸漸寒涼起來。
「原本我想給你你想要的婚姻,但你卻自願放棄。既然這樣就照我的意思來──以我的方式拿回我要的,很公平。」
「你想要什麼?」她伸出手,將掩住面頰的發絲收到耳後,不再遮掩地,暴露出自己的輪廓。「現在,你還能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黑耀司挑起眉。他不確定,目前他對商迎曦的興趣,還留有幾分。
現在的她失去了動人的美貌,和純真清麗的氣質,相反的,在他眼前的女人不安、冷淡而且自卑。
不過,盡管是這樣的她,似乎仍保留了某部分他感興趣的東西──
「很有趣。」他咧開嘴,冷淡的笑容英俊的螫傷人。「你大概不相信,我從來沒想過,能在女人身上得到什麼。」
「是嗎?那麼就請你好好珍惜,還留在你身邊的女人。」很奇怪的,他無情的話,卻突然讓她感到平靜。
也許,犯錯的人是她。是她不自量力……
像他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只屬于自己。
她的話卻引來他的嗤笑。「你的大方,可能得不到回報──因為懷星不會感激你,而你欠我的,我仍然要討回。」
迎曦別開眼,不再看他,將男人狂妄的話語,排擠在自己的心門之外。
「停車。」他突然粗嗄命令司機。
原本正開往郊區的車子,在交流道附近暫停。天快黑了,路上的車輛已經十分稀少。
「下車。」他下令,冷酷地驅趕她。明知道這附近叫不到計程車,她得步行數小時到市區,才回得了家。
迎曦抬起眼,望進他陰闇的眼神。她沒有反抗,毫不思考地打開車門,跨出溫暖的後座,挺直背脊站在十一月的冷風中──
突然間,她的手腕被男人使勁握住──
「你曾經說過愛我,記得嗎?迎曦。」他跨出車門,嘲弄道。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掙開他的掌握,無視手腕上的痛覺,她挺直著背脊,頭也不回地走出黑耀司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