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明月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里的關系,以至于她在海棠和岩方的幫助下私逃出府的事,一直過了三日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直到第三日正午,海棠裝樣子提了食籃要到明月房里,走到梅園的時候,她趁著四下無人便要把食物倒在園子的隱蔽處──「妳在這兒偷偷模模做什麼?!」驀地後頭傳來一陣呼喝聲。
海棠嚇得跳起來,食籃掉在地上,食物灑了一地。
「妳把飯菜倒這兒做什麼?!」傅思成上前一步-盯著地上的飯菜皺起眉頭。
「我、我……」海棠因為心虛,嚇得支支吾吾地說不成話。
「妳是上回少夫人房里那個ㄚ頭!」傅思成認出了她。一這是少夫人房里的飯菜?」他質問。
「我……是……」海棠臉上變了色。
如果不是遇到傅思成,她或者還能辯解幾句、敷衍過去,誰知居然這麼踫巧,偏偏被傅思成撞見她在園子里傾倒飯菜,這下她可是百口莫辯了!
「妳把飯菜倒了,讓少夫人吃什麼?!」傳思成嚴厲地問。
傅思成壓根沒想到明月已經逃出府,所以沒人會吃這些飯菜,海棠必須要找機會倒掉,他直覺想到的是海棠又苛刻了明月,竟然把明月的飯菜倒在園子里!是以他的語氣才突然變得十分嚴厲。
「少夫人、少大人她吃不完,所以……所以要我倒掉………」
「胡說!」他喝道︰「吃不完的東西自有灶房收拾,何必要妳來倒掉!」話才說完,他突然上前抓住海棠的手───「跟我去見爺,方才的話,有膽妳在爺面前重說一遍!」
「不要、不要啊──傅先生───」
海棠嚇得臉色發白,她掙扎著不肯去,卻怎麼抵得過傅思成的臂力,只能被他拖著一路往西門炎的居處去。
★★★
明月回到濯王府已經三天了。
回到王府這三日來,她眼見著娘親昏迷不醒,偶爾睜開眼,卻好象認不得人,昏昏沉沉地竟然連她也不認得了!
听寶兒說,娘親從西門府回來後就悶悶不樂,心里似乎有著解不開的愁思,寶兒時常見王妃偷偷掉淚,過不了幾日王妃就病了。
只有明月心底清楚,娘肯定是為了她的事憂心,又因為憂愁過度,因此才會發了病。
眼看著娘親面容臘黃、消瘦,病情絲毫不見起色,她心底好愧疚、好難受,恨不能代娘親受苦,卻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事……她能做的只有日日坐在床前,緊緊握住娘親的手垂淚。
這一日濯王妃的病卻似乎有好轉的跡象,竟然能睜開眼認人了!
「明………明月?」濯王妃病重後轉醒,乍見女兒,她精神一振,居然有力氣講話了!
「娘,您醒了,您終于醒了,」明月一見到娘親醒來,她激動地抱住了娘親孱弱的身子,高興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寶兒站在一旁,見到這一幕也欣喜地哭了。
「明月………真的、真的是妳嗎?」濯王妃睜大了眼楮,不敢相信朝思暮念的女兒會當真出現在她面前!
「娘,是我,是月兒回來了!」明月緊緊握住娘親的手低喊。
「月兒!」濯王妃知道自個兒不是做夢,她張開孱弱的手臂抱住女兒痛哭。
「別哭啊,娘,妳身于弱,才剛醒來要好好休息。」明月強迫自己不哭,伸手替娘親拭淚。
「月兒,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妳怎麼回來了?是西門官人……西門官人讓妳回來看我的?」濯王妃氣息不順,連喘了幾口氣才把話說得周全。
「我……嗯,我知道娘身子不好,所以回來看娘。」明月含糊地回答。
濯王妃仔細盯著女兒看,半晌她才有氣無力地問︰「月兒,是西門官人讓妳回來的嗎?妳別騙娘……」
明月垂下了頭不語。
濯王妃見明月不說話,她忽然嘆了一口氣。「都是娘不好,當初皇上指婚,娘就該就該直接同皇上回絕的──咳咳!」
濯王妃話才說完,就連續咳了好一陣子,慌得明月急道︰「別說話了,娘,您快躺著休息!」
濯王妃眉頭緊皺,在明月扶持下躺回床上-卻仍然咳個不停。
「寶兒、寶兒!一明月急得叫寶兒。
「我在這兒,小姐!」寶兒應聲奔上前去。
「快找大夫──快去找大夫來啊!」
「我馬上去!」賣兒隨即奔出內室,沖出門去找大夫。
★★★
從海棠口中知道明月私逃出府,西門炎的反應只有震怒!
關起海棠後,他立即下令備馬,打算上濯王府要人───誰知到了濯王府,卻見到大門洞開,偌大的宅第里沉寂無聲,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爺,這是──這是怎麼回事?」隨行的傅思成訥訥地問。
兩匹快馬都已經馳進了濯王府內院,卻不見有人出來嚇阻,這情狀實在詭異!
西門炎神情微變,他一語不發,躍下了馬往內院而去。
傅思成見主子下馬,也立即跳下馬尾隨而去。
一直走到了後進廂房-才隱約听見後頭傳來哭喊聲──「娘!娘妳醒醒……是月兒不好、月兒不孝、月兒教妳操心………」濯王妃寢房外頭傳出明月的哭聲。
只見房里站了一列王府內的家僕奴婢,算算也不過五、六人,留下來的,都是待在王府里一輩子的忠僕。床邊除了明月和寶兒,還站了一名不斷搖頭的大夫。
濯王府因為失勢的關系,財源短絀,王爺在世時,府中人丁旺盛、奴僕成百的景象早已經不復存。
「大夫……我娘剛剛還能抱著我、同我說話的,你說她為什麼突然就這樣了……為什麼……」明月哭著問站在旁邊的大夫,她不能接受濯王妃去世的事實。
「郡主,王妃那是回光返照,妳要節哀順變,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他看明月面如白紙,身上顯然也埋有病灶,隨時有量厥過去的可能。
「不、不是………娘不會就這樣丟下我……」明越不相信,她埋王妃身上哭泣。
期待濯王妃醒過來的自欺欺人心態,讓明月強自撐持著,這是她到現在還沒暈死過去的原因。
「小姐,妳要保重……要保重啊!」寶兒也早已哭得泣不成聲。
小姐嫁到西門家,她原該跟著過府的,可小姐要她留下來照顧王妃,這時眼見王妃病重去世,寶兒深深自責,自覺辜負小姐的托付。
房里的人這時全都哭成了一團,誰也沒注意到推門進來的西門炎和傅思成。
傅思成見到濯王府這幅淒涼的景象,他回頭望了主子一眼──西門炎跨步上前,直接走到濯王妃床邊。
「兩位是──西門官人!」
府里眾人見到王妃房中突然多了兩名陌生人,全都呆住了,只有濯王府的管家大聲驚喊。
當初在太液池畔見面,同西門炎有一面之緣的王府老營家,立即認出了西門炎。
明月听到老管家的呼喊,心頭一震,她還來不及回頭,就看到西門炎伸手在她娘親背心上一拍──「你要做什麼?!放開我娘!」
明月想拉開西門炎,卻被一股奇怪的力道震得往後彈──「小姐!」寶兒嚇得大喊。
明月重重地摔在地上,她虛弱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登時昏了過去………明月再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臉上刺痛,全身虛軟無力。
「唔………」
「小姐,您醒了?」
寶兒的聲音喚醒了她,明月迷蒙地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是寶兒的瞼。
「寶兒……」她茫然地輕喚寶兒的名字,忽然想起了什麼,她睜大了眼,猛地從床上坐起──「寶兒,我娘她——她怎麼了!?」
「小姐,您別急,王妃她沒事,她讓唐公子救醒了!」
「妳說娘沒事?」明月心口一松,緊接著頭部卻傳來一陣暈眩……「小姐,妳已經昏迷兩天了,身子虛得很,快躺下吧!」寶兒扶著明月睡下。
「我昏迷了兩天?」明月一點都不知道,她這一暈過去,竟然已經過了兩天之久。
「是啊,這兩日您身子虛弱得教人擔心,都靠西門爺兒找來上好的老山參,給您含在嘴里提氣。」
明月听到西門炎的名字,心口一緊。
「娘呢?她現下在哪兒?我要去看她……」她轉移寶兒的話題。
「不成的,您現在這麼虛弱,哪也動不了的!何況王妃正歇著,唐公子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擾的,」寶兒道。
听到這兒,明月才打消了去見娘親的念頭。
寶兒接下道︰「再說唐公子在您臉上敷了東西,您想去見王妃,也得等臉上的東西除下再說啊!」
「我瞼上敷了東西?」明月茫然伸手想撫模自己的瞼──「別踫啊!」寶兒趕緊拉下明月的手。「唐公子說,東西沒除下來之前,不能踫壞它。」
「寶兒,妳說的唐公子是誰?他麼能救得了娘?」明月問。
「唐公子就是『回春公子』唐煜啊!」
寶兒接著把那日的情景仔細說了一遍──原來那日西門炎見王妃臉上還未生出黑氣,顯是剛停氣不久,心窩還是溫的,便以內力助王妃續氣存命,一面通知傅先生去找唐煜。
唐煜素有妙手回春的美譽,只要病人還有一口氣在,天下就沒有他唐煜救不活的人!
听到娘親平安無事,竟然又活轉了過來,明月除了感激唐煜,心底十分明白,若不是西門炎及時出手,娘親的命也不得周全。
凝視著床頭繡面,明月知道自個兒此刻已回到西門府中,娘親活轉過來她雖然高興,可胸口一股沒來由的酸澀,仍然教她內心百感交陳……「小姐,您臉上敷著東西,千萬別哭啊!」寶兒雖然不明白明月心底的事,可她看得出來小姐又難過了。
明月搖頭,強顏歡笑。「寶兒,妳可知道,唐公子為什麼在我臉上敷上這樣東西?」她問。
明月只覺得臉上十分疼痛,但比起先前以為娘親去世時,那心頭如刀割般的痛楚,這點疼痛就不算什麼了!
「我听唐公子說,他有法子能讓小姐臉上的胎痕消失不見!」寶兒興奮地道。
這些日子來,寶兒的臉上首次露出歡笑。
「消失不見?」明月怔怔地重復寶兒的話。
「是啊,小姐,唐公子說,等今晚除下覆在妳臉上的藥布,就知道成不成了!」寶兒道。
听寶兒這麼說,明月的心平靜下來。
原來還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事,寶兒也未免高興得太早了。
「如果您臉上的胎痕真能消失,那小姐就不必再煩惱了!」寶兒又道。
「煩惱?」明月搖頭,現出一抹黯然的笑顏。
「小姐,您別否認了,寶兒從小服侍您,還不知道您心頭的難受嗎?再說,如果您的瞼更好了,那麼西門爺兒肯定會更愛您的──」
「寶兒。」明月打斷她的話。「我累了………」
「噢。」寶兒忙替小姐蓋被子。「那您歇著吧,就等晚間揭去臉上的藥布了!寶兒歡歡喜喜地道,渾然不知明月的憂心。
寶兒安置好了她家小姐,這才放心地推門出去。
躺在床上,明月心頭卻思潮起伏………她沒料到娘的病會被西門炎所救,她欠了他,卻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如此做?
唐煜善自己治病,也是他要求的嗎?如果她的臉壓根好不了,一輩子是這樣,那又如何呢……想到這兒,明月心口一痛,嘆了一口氣,她不再去想──之前他早已表明,同自己不再有實質夫妻上的關系,那麼就算她的瞼好了又如何?汴梁城里美貌的女子太多,就算治得了這「殘缺」,她又算得什麼?
合上眼,她努力要自個兒的心平靜,至少……別再去想他,想那已經同她斷絕了關系的「夫君」。
★★★
晚間,當唐煜要揭下明月臉上的藥布那一刻,除了生病的濯王妃不克前來,所有的人全都屏息以待──當然包括西門炎。
「嫂夫人,請先把眼楮閉上,我好揭去藥布。」唐煜道。
「嗯。」明月听話地合上眼。
唐煜隨即動手替她揭去藥布。
「啊!」
見到明月揭去藥布的瞼,寶兒第一個驚叫出聲。
明月茫然地睜開眼,她的視線掠過在場眾人,更到看見西門炎變色的瞼──她的心驀地揪成了一團………「怎麼,沒好是嗎?」明月強顏歡笑。「沒關系,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這是怎麼回事!」西門炎打斷她的話,上前一步揪住唐煜的衣領。
「別激動,炎。」唐煜撂開西門炎,退了一步,不干他事地笑道︰「我說過了,替嫂夫人治『病』可以,卻不保證一定能好──」
「那也不該是現下這樣依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西門炎怒道。
唐煜挑起眉,他咧開嘴,有意無意地瞥了眼明月,俊逸的鳳眼掠過一抹詭光。
「炎,小心你的措詞。」
西門炎僵住,始終沒再轉頭去看明月的臉。
西門炎沖口而出的話,已經讓明月寒了心……「怎麼了?寶兒,我的臉到底怎麼了?」明月問著,同時伸手模自己的臉──她手指上接觸到的,是一片滿布的疙瘩!
「小姐!」寶兒看到明月一瞬間杲滯的眼,她心痛地奔上前抱住明月。「別難過、別難過,是這樣又怎麼著?咱們沒一個人在乎,真的!」寶兒難過地低喊。
寶兒安慰人的話,明月彷佛听而不聞。
沒有人在乎,真的嗎?如果沒有人在乎,寶兒何必安慰她?
她發直的眼慢慢轉回西門炎瞼上……看到他緊皺的眉頭、別開的視線,她的心在這一瞬間完全碎成一片片了!
「小姐……小姐?」
明月怔怔地直視西門炎別開的眼,寶兒的叫喚聲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下一刻她眼前一黑,眼底殘留西門炎無情的影象,就此暈了過去……★★★
夜半,明月再度醒來時,寶兒已經累地趴在她床邊休息。
明月靜靜地坐在床上好一陣子,然後她無聲無息地下了床,慢慢地走到銅鏡前鏡子里反射出來的,果然是一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臉!
望著銅鏡里反射出的「自己」,明日卻笑了……她抬手撫模自己布滿疙瘩的怪瞼,起先是輕輕地磨搓,然後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用力……可再怎麼用力也搓不掉,這恐怖的、人見人厭的丑臉!
明月忽然蹲體,頭埋在兩膝間,無聲地掩瞼啜泣……許久許久,當淚水漸漸流干,她慢慢站起來,推開房門走出去。
月影下,明月縴細的身子如一抹幽魂,在陰暗的梅園里飄蕩………她記得,就在自個兒梅字房附近有一座並,每回她往窗外望去,隱隱約約能見到、那口已經無水的枯井上遮蓋的棚架子。
終于,明月找到了那口井,她俏無聲息地走到井邊,呆呆地站了好一陣子………這一輩子,她最牽掛、最對不起的就是娘親了……合上眼,淚水自臉龐滑落……明月的身子突然一傾,下一刻她整個人便栽進了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