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殊在隔日下午依約再度來到「龍柏綜合醫院」,陪爺爺下棋。
他每天要閱覽大量財報、分析報告、市場訊息,過去在股市、期權市場的看盤經驗,他能輕易地將這些數字轉換成一種類似氣味的東西,嗅出哪里有商機,哪里有危機。
他的大腦停不下來,舉凡沒有營養的談話、冗長的會議、乏味的人、華麗空洞的報告,都令他生出浪費時間的不耐,這不耐煩的表情經常讓人誤以為他很忙,總覺得還有幾百件緊急要事等著他去處理。
所以,他的忙是個借口,完全因人而異。
墨朗在下棋時有意無意地提起大部分企業面臨的一些問題,實際上也是「鳳肴集團」一直存在的危機,想趁孫子專注于「解危」時,試探他是否深入研究過。
墨行殊不疑有他,自然地說出自己的觀察與看法,句句命中要害、字字令墨朗暗中拍手叫好。
墨朗心寬了,踏實了,知道墨家有他起碼還可以再撐個四、五十年,只是,這孫子對進入權力核心似乎並沒有多大興趣,要如何將他與這個龐大事業體系成生命共同體,激起他變革的企圖就是墨朗要傷腦筋的問題了。
「墨老先生,肚子餓了吧?」可愛的護士端來營養師調配的美味晚餐,托盤旁邊擺著飯後要服用的藥。
這時,墨朗的妻于放下手中的拼布,走過來服侍他用餐。
墨行殊就坐在一旁看著女乃女乃像哄孩子似的,將食物弄成一小口一小口的,叮嚀他爺爺要多嚼幾口才能吞下,他爺爺則真的像個孩子,非要你一口我才一口地耍賴。
他想著,當自己年紀愈來愈大,是不是也會變得需要感情慰藉,也會希望有個不離不棄的伴侶?
不過,為這樣的理由結婚,這風險也太大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爺爺這麼好運氣。
「行殊,你也去吃飯吧!工作真忙的話,不必天天來陪我了。」墨朗下了特赦令。
「你明知道我不是真忙。」墨行殊可沒那麼容易被他爺爺的溫情攻勢收買。「還不是怕你嘮叨。」
「只要你肯帶女朋友來,我就把嘴巴的拉鏈拉上。」
墨行殊翻翻白眼,提起公事包,抓起西裝外套,走向房門。「女乃女乃,我回去了。」
在他合上門時,還听見墨朗哈哈大笑的聲音。
「真是被打敗,老人跟小孩子一樣難纏。」他笑著搖頭。
走出醫院時,六點了,天色卻還十分明亮。醫院外圍的街道車水馬龍,馬路對面一排主要做醫院生意的店家也高朋滿座,醫院內的寂寥與醫院外的商機無限真是諷刺的鮮明對比。
這個時刻到哪都是塞車、一位難求,他走到對街打算隨便找間店解決一個人的晚餐。
經過一間一間的店面,他觀察店家也觀察消費者。有小吃店、餐廳、咖啡店,還有日常用品的大賣場,是個規模不小且供應齊全的商圈。
當他選上一家冷氣開放的簡餐店時,隔壁咖啡蛋糕專賣店的玻璃落地窗後,有個似曾相識的身影落入他的視線範圍。
是那個「撿球的天使」。
她還是穿著夢幻的白色洋裝,兩只小腳在高腳椅上晃來晃去,興致高昂地觀看每一位從她面前走過的行人,朝一個被父親半扛在肩上的小孩子揮揮手。
很快,甄芷晴也發現墨行殊了,她先是驚訝地張大眼,而後又嘟起嘴,撇開臉,假裝沒看到他。
他心中暗笑,由這反應想來,天使也會記仇的。
墨行殊不以為意,更不在乎她對他的觀感如何,但在他推開簡餐店的大門時,瞥見女孩的背後有兩個年輕男孩正盯著她,大概是想搭訕又勇氣不足,別扭地推來推去,一副矬樣。
他臨時改變主意了,跨出大步走向蛋糕店,在那兩個還在猶豫不決的年輕男子行動前,搶先坐在女孩身旁的位子。
甄芷晴一臉震驚地看他從面前走過,突然又在身邊出現。
「怎麼一個人在這里?」坐下後,墨行殊問。
「我在等——」她話說一半乍然停下,像是出于善良天性回答他,卻又記起他的惡形惡狀,于是,努了努唇,轉頭吃她的蛋糕。
「你那塊蛋糕是什麼口味?」他傾向她問。
「藍莓起司,很好吃哦!」她想也沒想,頭一轉就告訴他了。
然後,他注意到她眉間一剎那間出現懊惱的跳動。光是這表情,他就想大笑,可以肯定現在天使的腦袋打結了,鑽進了一只小惡魔。
甄芷晴當然懊惱,從小照顧她到大的劉媽到隔壁生鮮市場買些東西,讓她在這里等她,別去人擠人,走時還再三叮嚀她不可以跟不認識的人說話。
是說這個人也真奇怪,昨天才捉弄過她,現在又用這種好像跟她很熟識的口吻說話,她當然不想理他。
「幫我看著公事包。」他將公事包擺在椅子旁邊的地面上,走到櫃台點東西。
甄芷晴要拒絕他,可是根本來不及出聲,他已經走遠了,她只好悶悶地看住地上那個黑色包包。
墨行殊端著蛋糕和咖啡回來的時候,就見她低著頭,生怕那只公事包會突然不翼而飛似地,屏氣凝神地緊盯著。
這使他聯想到一只忠心耿耿的狗。
待她注意到他回來了,才收回視線,又低下頭喝咖啡,像是決意不再跟他說話,決意不再回答他任何問題。
墨行殊根本沒打算找她聊天,不過對她那明顯的「意氣用事」感到好笑。
他從公事包里拿出厚厚一個檔案夾,這是「派斯視覺設計」過去幾年的作品,大部分是平面廣告、企業CIS設計,以及產品包裝設計。
雖然「派斯」一旦正式納入集團旗下的事業體後不歸他管,他也不想管,這只是自我能力的訓練,試問自己——如果你是老板,你會怎麼經營?
檔案夾里色彩鮮艷的圖片很容易就闖入了甄芷晴的視線範圍,她喜愛畫畫,對這類充滿設計感的圖片自然很感興趣。
她先是用眼角瞄著,發現很棒的作品就忍不住想再看清楚點。
那一張張設計精美的手提紙袋,和一張張很有質感的商品廣告,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不知不覺,她的身體已經快貼到那個她不想理的男人手臂。
墨行殊翻得很慢,像是等她看夠了才翻到下一張,只是眼前的這顆小腦袋愈靠愈近,到最後完全擋住他的視線了,就差沒整張臉埋進檔案夾里。
他只好停下來。
甄芷晴微微起身,等著他翻頁,半晌卻都不見他動作,納悶地抬起頭看他,才驚然發現自己的鼻子就離他下巴不到兩公分的距離,險險撞上。
墨行殊俯視著她,表情依舊不冷不熱,但眼中明顯正忍耐著笑意。她臉一皺,尷尬地慢慢縮回自己的位子。
他繼續往下翻,勾著唇角問︰「不看了?」
听見他語氣里的嘲弄,她真想掐死自己,什麼人不好遇,偏偏遇到這個討厭的家伙。
這下,她當然不敢偷瞄,正襟危坐地直視前方。
幸好劉媽提著大袋小袋出現了,甄芷晴一溜煙地沖出店門,抱住劉媽軟軟胖胖的手臂,撒嬌地抱怨她怎麼去了那麼久。
走了兩、三步,她決定,回頭給那個討厭鬼一個鬼臉,就當是報了仇。
墨行殊愣了一愣,「幼稚」是天使的代名詞?
半晌,她走遠了,他將視線移回檔案夾,忍著忍著,終于「噗」地一聲,把咖啡給笑噴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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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次在「龍柏綜合醫院」及附近的店家見到甄芷晴,墨行殊才停好車就不自覺地往四周看了看。
剛才,二伯跟他大兒子無緣無故跑到他那層辦公室,說要了解並購「派斯」的進度,認為處理時間太長,擔心花費超出預算,指手劃腳地要他速戰速決。
這整個案子就算墨行殊有心想向他報告,還擔心他們智商不夠,听不懂,只好冷冷地敷衍幾句,讓他們帶著無聊的優越感,滾出他辦公室。
所以現在,他需要一些能讓心情好轉的娛樂。
他快步從停車場走向醫院大樓,經過大門前圓環形的汽車通道,繞向門診及普通病房大樓中間的中庭花園,要再經過一個像是專門為孩童,不是一般醫院會設備的游戲空間,然後是坐月子中心才能到達通往VIP病房的杜鵑花小徑。
其實VIP病房還有一個專屬的汽車出入口,但是只供短暫停留,沒有規劃停車位。他沒用司機,只好走這麼長長一段惱人的路。
墨行殊沿著中庭花園外圍的步道走,右側是一排茂密團狀的龍柏,美麗的花園絲毫無法吸引他的目光,自然不可能緩下他習慣性的疾走,倒是真的又找到了那個女孩。
光是看見她,他就想笑,心情瞬間好了大半,因此,他故意放慢腳步。
那個「撿球的天使」此時幫一位老人推輪椅,輪椅不知被什麼卡住了,只見她一會兒蹲下檢查,一會兒又使勁想抬高輪椅高度,不過,她那點吃女乃的力氣,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場。她東張西望,想找人幫她,然後又安撫似地彎身跟老人說話。
墨行殊此刻的速度愈走愈慢,悠哉悠哉地走向他們。
「啊……」那女孩終于發現他了。
前天在蛋糕店巧遇,他主動地找她說話,兩人又肩並肩地坐在店里好一會兒,就算稱不上認識也不算完全陌生,不過,甄芷晴再笨也不會在同一個地方連續跌倒三次。她高高地仰起下巴,雖然需要人幫忙,卻很有志氣地決定不向這個討厭鬼開口。
墨行殊愈走愈慢,經過她身旁時突然停下腳步。「需要幫忙嗎?」他問。
「咦?」甄芷晴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他竟然主動要幫忙她?她不確定,也很猶豫,天使與惡魔再度在她腦中交戰,該再相信他一次,還是斷然回絕他的假惺惺。
她沒開口說話,但眼神已從一開始的抗拒軟化成無聲的求助。
「祝你好運。」他笑道。
他話一說完,就當著她驚訝到忘了合上的小嘴,愈瞪愈大的烏黑眼楮下,從她身旁走過,不意外地听見她一聲不可置信的抽氣。
果然,心情太好,哈!
經過這幾次的打擊,他想,這位年輕女孩應該可以徹底地領悟出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要量力而為,多用自己的腦子,不是遇到困難的時候,剛好都有人能幫你。第二件事是,學會表達清楚你要什麼,光靠「眉目傳情」很容易造成誤會的。最後一件就是,不是朝你伸出援手的人,就一定是「好人」。他很想勸她到腦科檢查一下有沒有「學習障礙」的毛病,吃這麼多次虧,還學不會提防他。
笨到這種地步,應該列入金氏紀錄了吧!
想找人幫忙,呼叫前面那個穿白袍的男醫師可能成功的機率大些。
甄芷晴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跟隨著墨行殊離去的腳步,一張嘴合了又開,開了又合,可憐的是她罵人的詞匯十分貧乏,完全不知道可以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這個討厭、討厭、世界上最討人厭的男人。
他一定有毛病!她懊惱自己居然幾乎想相信他了,嘟起唇,無處發泄惱怒,只好跺腳。
「小晴,你怎麼了?」一位男醫師走近,發現她鼓著臉。
「輪椅卡住了。」
「喔,我來幫你。」
「謝謝……」她感激地說,幸好,世界上的好人還是很多的。
甄芷晴是「龍柏綜合醫院」甄院長的小女兒,今年二十三歲,上面有三個哥哥,最小的哥哥大她七歲,去年剛結婚,全家人包括她的母親及嫂嫂們,不是醫生就是護士、營養師,都在「龍柏」工作。
甄夫人在三十八歲高齡產下她,甄家也就只有這個寶貝女兒,所以,盡管她已經大學畢業,有能力工作,卻都希望她乖乖待在他們能夠保護的範圍里,做只健康的米蟲就好。
她一向乖巧听話,除了喜歡溜到醫院來這件事讓家人傷腦筋外,甄家人是舍不得對她大聲點說話,更別說責備她什麼。
甄家離醫院走路不到十分鐘,是甄芷晴唯二個可以接觸到外面的世界而又不會讓家人擔心的地方,此外,老爸規定,不管到哪里一定要有人陪同。
她喜歡念故事書給病童听、陪伴沒人探望的老人家,她喜歡跟志工、病患、病患家屬,甚至廠商業務聊天,听听別人眼中的「世界」,想像那些她不曾經歷過的「社會」究竟長什麼樣子。
她的同學大多一畢業就開始工作,她雖然羨慕,但是,家人總是以保護為由,認為她太單純,應付不了職場上的競爭。
「唉……」想到這,她也只能將心事擺在心底,暗自嘆息了。就是因為涉世未深,才會笨笨地被那個男人欺負。
甄芷晴將曬完溫暖的太陽,已經昏昏欲睡的老伯伯推回病房後,從安全門下樓打算回家。
「咦?」樓梯間有哭泣聲。
她一步一步往下走,發現三樓安全門後的階梯上坐著一個掩面哭泣的女人。
「你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甄芷晴攏起裙擺就著階梯坐下。
那哭泣的女人抬起瞼來,先是難堪地拭去眼淚,但在看到甄芷晴天使般無瑕的臉龐和真誠的關懷眼神後,一時感受到溫暖,又涌出眼淚,甚至抱著她痛哭起來。
「我快失明了……再幾個月就完全看不見了,我好怕,我不敢告訴我的未婚夫,如果他要解除婚約,我該怎麼辦……」
甄芷晴先是一怔,而後抱著她,輕柔地拍撫她的背。
盡管在醫院里,見過許多承受病痛、面對死亡威脅的病人,甄芷晴還是無法麻木地不去感受他們的痛苦。
「不會的,別擔心……」旁人言語上的安慰並不能減輕病人內心的恐懼,她總覺得自己懂得太少,安慰的力量是如此薄弱,能做的只有安靜地陪伴,讓對方盡情宣泄不安與恐懼,默默地陪著流淚。
如果,這個世界不再有病痛,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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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行殊因為還有重要工作,陪墨朗下了兩盤棋就離開了。
走往停車場時,他下意識地尋找那個幾次被他捉弄,不知道學聰明了沒的女孩。不過,坐月子中心前面只有兩個全身包裹得扎扎實實的臃腫婦人坐在椅子上聊天,再往前走,游戲區也沒見到半個孩童。
他突然納悶,這個女孩為什麼經常在這間醫院出沒?
她看起來活蹦亂跳的,不像病患,要說是病患家屬,也不可能不待在病房里陪伴家人,反而到處亂跑。
他邊想邊走,一樣走得又快又急。
乍地,他停下腳步,因為眼前的一個書面讓他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基本上,他是個很少笑,沒什麼喜怒哀樂的人,不過,自從遇到她之後,他倒是笑口常開啊!
他見到那個女孩緊閉著眼,像個老太婆似地佝淒著身體,小步小步地往前移動,手里拿著一根約五十公分長的枯枝在地上胡亂點著,不知在玩什麼。
他走近她,想看她是不是不管遇到什麼障礙物都能堅持不睜開眼,不過,她那張皺得像小籠包一樣的表情讓他發噱,意外得到娛樂效果。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很認真地在玩「瞎子游戲」,墨行殊觀察了一會兒,皺眉搖頭,實在搞不懂這個女孩腦袋里都裝些什麼。
他趕時間,該走了。
「啪!」
就在他轉身離開的同時,听到她手上那根枯枝折斷的聲音。
一回頭,見她失去探索的樹枝後慌張地往前走,笨就笨在這個時候她居然還不曉得可以張開眼楮,前方就是一大面牆,牆邊還有一排凹陷的水溝蓋。
她一腳往那陷落的水溝蓋上方踩下,地面的落差使她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前撲去,墨行殊想也沒想,反身大步一跨擋在她身前,接住她,後因為猛烈的沖擊力,背部重重地撞上後方的磨石子牆。
唔……痛!
甄芷晴嚇了好大一跳,急忙模索到底撞到什麼。
「小姐……你可以睜開眼楮了吧?」墨行殊仰高著下巴,避開她那只亂模、亂戳的小手,這家伙也太入戲了吧?!他知道她沒瞎。
「咦?」她倏地張大眼,眼中映入一張冷峻嚴肅的臉。「厚——怎麼又是你?!」為什麼他老是陰魂不散地跟著她?
「不是我,你現在就要送急診了。」他忍著背痛,拉她站起來,沒好氣地說。要是他沒接住她,那張細致的瞼蛋恐怕已經毀了。
「為什麼?」她從他胸前斜探頭出去,看到了他後方的牆。「真的耶……好危險。」
危險的不是牆,是你「真空」的腦袋吧!他在心里想著。
他拍拍背後西裝可能沾上的髒污,又抬起腳撥去褲管的灰塵。
這時,他瞥見她白色洋裝的裙擺都髒了,尤其在兩腿膝蓋附近,沾了許多沙石及草汁。
「你剛才跌倒了?」
「嗯……跌了兩次……」她也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回家肯定要被劉媽罵了。
「你白痴啊!沒事扮什麼瞎子?」他仿佛可以看見她裙擺底下那雪白的肌膚此時被沙石劃出一道道血痕,隱隱替她感覺疼痛。
「我只是想……」她煞住未完的話,為什麼要告訴他?
「想什麼,說快點!」他皺起眉頭,居然見鬼的覺得有點舍不得。原本白白淨淨的……
「想、想知道眼楮突然看不見的感覺……」甄芷晴被他這麼一吼,脖子差點縮進衣領里。
她沒遇過這麼凶的人,而且,這個人不只討人厭,還凶巴巴,重點是,他憑什麼無緣無故吼她?
她閉著眼楮當然看不到前面,可是他可以閃啊,自己動作慢還罵人,她又不是故意要瞳他。
墨行殊完全無法理解這種笨蛋的思想。「早知道你腦子本來就是壞的,我就不會阻止你去撞牆了。」
「欸?」她听他這麼說,才恍然大悟,不是她撞上他,而是——「你是來救我的?」
瞬間,她知道自己錯怪他了,他救了她,擔心她受傷,所以才責備她。
慢慢地,一道純淨美好的光芒自她眼眸中射出,之前他捉弄她、取笑她的一切全都一筆勾銷!她相信,人性還是本善的,只是需要時間去了解。
墨行殊在听完她的後知後覺,懊惱自己反射神經太發達,就算她撞壞了腦子、毀了容關他什麼事,就讓她繼續蟬聯金氏紀錄寶座好啦!
總之,他懶得再說什麼,基本上兩個智商落差太大的人是無法交談的,他冷下臉,轉身就要走。
「喂……」她拉住他。
他冷睇她一眼,意思是要她把手放開。
「問你一個問題喔!」因為發現他是「面惡心善」的人,甄芷晴對他的好感一下子大躍進,敢跟他說話了。
他改盯她的手,不過,也很懷疑她是否有足夠的敏銳度,能察覺他對她想問什麼一點也不感興趣。
「你會不會娶一個就快失明的人?」
「……」他沉默三秒,決定還是快點走。遇到一個神經病。
「喂、喂……」她雙手都拉住他,兩只腳在地上死抵著。
他實在很想走,可是也不想弄傷她,只好站著不動,面無表情地回答她︰「沒有人會‘立志’娶一個快失明的人。」
「那、那如果是你很愛的人呢?會因為她快失明了就不愛她嗎?」
「基本上我沒有很愛的人,無法回答。」
「咦?」
「咦什麼咦?」她發出那聲「咦」的口吻,好像他不正常似的,是她有病才對吧!
「你很急著要走嗎?」她想問他之前為什麼要捉弄她,也許,他有他的用意。善良的人總是盡量不將人性往壞處想的。
「看到你就急了。」
「為什麼?」
「沒什麼。」他放棄解釋,因為一個答案接下來可能引出更多的為什麼。他並不認為花時間說明就能把她變聰明。
「你坐過捷運嗎?」
「……」這下,墨行殊完全傻眼。
不過,他因此得到一個重要發現——腦袋空空的人比較容易出現跳躍式思考,因為腦子里空間夠大,完全沒阻礙。
「坐捷運很有趣對吧,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可是,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喔,明明大家坐很近,可是好像都看不到同車的人,不是在玩手機就是發呆,為什麼不跟旁邊的人聊天呢?這機會不是很難得嗎?」
甄芷晴從小到大,到哪里都由專車接送,出門也必定有家人或佣人陪同,唯一一次和同學坐捷運到淡水玩,那愉快的一天一直深植她腦海。
而她分享這個經驗的理由是想告訴他,人與人的相遇是難得的緣分,應該珍惜並真誠地關心身邊的每個人。
她先前會誤會他,就是因為彼此了解的時間不夠。
「……」他的一雙腿又不自覺地想移動,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停下來听這一堆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童言童語。
可是,她的手還勾在他手臂里。
她跟他很熟?
不過說了幾句話,不小心救了她一次,這天使就完全將他歸于「同類」,或者還有救、還值得她感化的人類?
「我還有工作,得走了。」他將她的手從臂上拉起,一種軟軟暖暖的觸感,像剛醒好的面粉團。
「是喔……」她看起來好失望,寂寞一下涌上她的眼。「你明天還會來嗎?」
他看見她眼中流露出一種不抱希望的期待,猶豫了下,不知不覺地點頭。一個人男人沒必要欺騙小孩子,這很丟臉。
「真的嗎?」听到這答案,她的情緒立刻從谷底飛上來。
「幾點?我在這里等你。」
「大概……這個時間……」在听見自己被她眼中那布滿希望的光芒照得如實回答的聲音,好悶。
「嗯!」她好用力地點了個頭。「那我們明天見。」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傳染了什麼毛病。
為什麼他竟不忍心讓她的期待落空?盡管他已經打算明天找找看還有沒有別條路可走。
「再見!」甄芷晴開心地揮揮手,目送他離開。
墨行殊怕了她的「天真無邪」,更怕她從此以後纏上他,離開的腳步,快到幾乎叫「落荒而逃」。
她則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才將手放下來,滿心期待並相信明天將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