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三天,晚上王雲蘭隨鞠紹威參加「洞爺飯店」的開幕酒會。
她緊跟在他身邊,仔細聆听他與賓客之間的談話。
秘書室的電腦里有一份韓雅琪累積六年,記載各政商要角的資料,包括照片、血親、姻親關系、各項嗜好;與公司往來密切的,甚至連配偶、情婦的詳細資料都列在表上。
她在這三天里,牢牢記住這些與工作息息相關的資訊,今晚便見到了幾位大人物。
「餓了吧,自己到餐台拿點東西吃。」鞠紹威雖然忙于交際,卻也沒忘了照顧地。
「副總想吃點什麼嗎?我幫你拿。」她問。
「我不用。」他輕啜了口端在手中的香檳。
「嗯。」她應了聲,仍沒離開他身邊。
他輕瞄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走向一位成功將傳統企業轉型為高科技產業的財團負責人。
「高董事長,難得,很少見您出席這類的宴會。」他伸出雙手,握住一只已泛著淺褐色老人斑點的手。
「紹威啊……都長這麼大了。」高董事長慈眉善目,稱許地看著他。「當年我跟你祖父在面攤高談闊論的時候,你父親才讀小學呢!」
「家父至今還常常提起,他的第一只電子表就是高董事長送他的,到現在還保持完好,舍不得讓我踫一下。」
「哈、哈……」老人爽朗大笑。「我記得、我記得,他拿到這個生日禮物的時候,比戴了一下,連表帶都舍不得掃上,就急忙用絨布包起來,整天揣在懷里。」
「家父時常教誨,要我們勤儉愛物,說這是小時候高董事長對他的叮嚀。」
「對、對,現在的年輕人就是缺少這點觀念。」老人很高興自己說過的話,至今仍被牢記著。
「這位是?」鞠紹威看向站在高董事長身邊的年輕女孩。
「喔,我外孫女,唐愛薇。今天就是她吵著要我帶她來見識見識這間號稱全亞洲最高級的飯店,不然,我這把老骨頭,實在懶得再搞這些交際。」
「爺爺……」唐愛薇揪著她爺爺寬大的唐裝衣袖,不悅地噘起嘴。
「那高董事長今天可是失算了。」
「怎麼說?」
「您把這麼美麗的孫女帶出來,那明天起您豈不是要應付更多擠著登門拜訪的青年才俊。」
「啊……」高董事長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笑。「你說得對,我真是失算,哈、哈、哈。」
唐愛薇佯裝羞怯,偎到爺爺身後,眼楮卻大膽地盯著鞠紹威。
他凝視著她,直到她因心跳加速,垂下視線,他才轉頭對高董事長說;「想要吃點什麼?我讓我秘書去拿。」
「不了、不了,你們年輕人聊,我到一旁休息去。」
高董事長離去後,鞠紹威臉上帶著淺笑,卻沒有急于與唐愛薇攀談的意思。
唐愛薇亦仰著下巴,等他先開口,像要較勁誰對誰比較感興趣。
笑容在他嘴角緩緩展開。「這在學校念書?」他用一種親切的口吻,就好像哥哥與妹妹閑聊的感覺,無關男女,仿佛唐愛薇在他眼中並無女性魅力。
唐愛薇露出不悅。
他從侍者托盤中端起一杯香檳。「滿十八了嗎?可以喝酒了?」
「再猜啊!」她將酒接過來,一口仰盡。
他眯起眼,仔細地打量,唐愛薇亦挺起腰肢,大方展露傲人的身段。
「我可以靠近一點看嗎?」他問,同時腳步向前跨了一步。
「怎麼樣?」他瞧得她心底小鹿亂撞。「靠這麼近,你肯定是個大近視眼。」
「我如果是個大近視眼,那就得這麼近……」他又更靠近她。「才看得清楚你。」
她掩嘴嬌笑著,很快,兩人之間的生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曖昧與挑情。
就在兩人打情罵俏時,王雲蘭悄悄地離開他們,她端杯果汁走到牆邊,輕輕地吐了口氣。
當鞠紹威的視線專注地看著唐愛薇時,她的胸口,突然感到隱隱的悶痛。
她見識到鞠紹威高明的說話技巧,也看見他如何快速地征服一個原先還擺著高姿態的女人,她不知道他是因為商場上的需要而虛偽應酬,還是真的那麼快便喜歡上初次見面的唐愛薇。
她更不知道自己希望是前者還是後者。
若他只是應酬,那令她感到可怕,可怕他能夠表現得如此自然,讓人誤以為他真的被唐愛薇吸引,若是後者……
她落寞地笑笑,若是後者,她不打算分析心情,這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
「這種宴會很無聊?」
旁邊站著的一名男士突然說話,王雲蘭側過臉,才知道他這句話是對著自己說約。
「一點也不,很熱鬧,餐點也很美味。」她謹慎地回應,因為認不出對方是誰,也可能是與這間飯店有關的人。
「可是你的表情明明寫著無趣,而且一整晚,你什麼食物也沒踫。」吳孟孝笑著拆穿她的客套。
吳孟孝是「龍銀金控」董事長最小的兒子,剛剛學成歸國就被大哥拉來參加宴會,尚未忘情研究所里自在單純的生活,對這一張張虛假的面具有些反感,而整個會場里穿著最不浮華的王雲蘭,很快便吸引他的目光。
「可能是我的臉天生就缺少表情,讓你誤會了。」
吳孟孝沒說什麼,大步一跨,走到餐台旁,請人弄了份煙燻羊腿肉,然後折回來遞給王雲蘭。
「吃點東西,肉類容易有飽足感。」
「啊……謝謝,太麻煩你了。」
「我叫吳孟孝,別問我頭餃,我什麼都不是,就王老五一個。」
見他臉上頑皮的麥情,她忍不住笑了。
「我叫王雲蘭。」她也就沒介紹自己職場上的身分。
「你看,你的臉絕對不是天生缺少表情。」看著她,至少能讓他暫時月兌離這里的沉悶氛圍。
她听著他誠摯的話語,沒有客套,令初初接觸這上流社交圈的王雲蘭感到十分親切。
吳孟孝雖穿著襯衫,但不打領帶,西裝外套披掛在肘上,一手插在褲袋里,因為身材高瘦,顯得瀟灑隨興。
「你也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這次換她問他。
「嘿、嘿,招了吧?你用了‘也’這個字,表示一開始我猜對了。」
「啊?」她沒想到自己一句隨口的話,竟被他細心地抓到語病,只好承認,一第一次參加,還沒習慣。」
「這種習慣,還是不要習慣的好。」他意有所指地說。
「沒錯。」她領略了他話中的意思,心有戚戚焉。
從小在漁村長大,九歲父親過世後,母親獨自扶養她和兩個姐姐以及日漸年邁的外婆,兩個姐姐早早嫁了人,婚後的生活也只能勉強鋤口。
她自小聰明,全村就她一個人半工半讀念到大學畢業。留在台北,為的不是這里的時髦流行,而是希望多賺點錢讓母親和外婆過輕松一點的日子,她只能小心謹慎地保住工作,實在不能也不該適應這樣浮華的世界。
「今天陪你……」
他還想多知道一些王雲蘭的事,但她見到唐愛薇回到高董事長身邊,連忙向吳孟孝道歉。
「對不起,我還有工作,先失陪了。」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一直到她走到鞠紹威身邊。
王雲蘭……他,記住她了。
*********
宴會接近尾聲,鞠紹威帶著王雲蘭離開會場。
「副總,你喝了些酒,要不要我來開車?」停車場里,王雲蘭問道。
「那點酒不算什麼。我一向自己開車,將自己的生命安全交到別人手上,風險太大。」
「我知道了。」听了他的話,她不禁要感嘆,愈是位高權重的人,愈是無法輕易信任他人,這樣的人生,很孤單吧!
坐進車里,她從皮包里拿出一本自己用廢紙裁切釘成的memo紙,振筆寫下宴會里觀察到的注意事項,準備明天key進電腦里。
她寫完一頁就翻過去,接著寫,一頁又一頁,鞠紹威駕著車,好奇她都寫些什麼東西。
「寫什麼呢?」
「紀錄一些提醒自己的事情。」她回答。
「比如?」
「嗯……」她翻到第一張,一條一條念著;「玖億建設,王總胃潰瘍,戒酒、戒煙中;光輝光縴陳董事長,下月初五母親八十大壽,提醒總經理送賀禮;隆豐集團陸經理習慣用左手;冠群科技李總裁只抽‘科希巴•哈瓦那’雪茄……」
鞠紹威听著她輕柔的聲音念出這些資料,很是訝異,有些甚至是連他都沒注意過的事。
「為什麼特別記住陸經理用左手這件事?」他問。
「隆豐集團現在正與公司合作一個開發案,而陸經理是代表人,我想,若是他來拜訪您,上茶的時候要記得將杯耳朝左邊。」
「嗯,繼續念。」他听得很有意思,也發現她觀察人微,甚至聰明伶俐,最不可思議的是,短短三天,她居然將雅琪給她的資料背熟了,不然,她不可能將那些公司名字與人名、長相兜起來。
看來,雅琪幫他找了一個寶來。
「高董事長的外孫女叫唐愛薇,不過,我不知道高董事長是哪間公司……」提到唐愛薇,她的心又微微刺痛。
「祥團科技,慈祥的祥,團結的團,還有,愛薇生日八月十六,你也記一下,事先提醒我。」
「是……」她照實記下,想著先前問自己的那個問題,現在已經有了答案。
在她單純的想法中,一個男人會記下一個女人的生日,表示他真的喜歡她,不是應酬……
「還有嗎?」他又問。
「有。」她收起一剎那的失神,繼續念;「副總宴會中只喝酒不吃東西,以後赴宴之前要先準備些食物讓他墊墊肚子。」
「哈,你連這個也記。」他大笑,感動地揉揉她的直發。「果然你比雅琪貼心多了,她到宴會就只顧著自己吃。」
她的長發在他大手的觸模下,柔韌地一蕩一蕩,輕輕畫著她細女敕的臉龐,刮起一陣紅潮。
即使認分地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個秘書,她還是因他這些不經意的體貼動作,不由自主地讓心愈來愈靠向他。
「對了,你一直待在我身邊,根本沒機會用餐,想吃什麼,我帶你去。」
「不用了,我家里冰箱還有些飯菜,回去熱一熱就行了,副總累了一天,應該早點休息。」
氣氛頓時因王雲蘭的話凝結了起來。
暗黑的街道,寧靜的車廂里,他看著她縴弱的身板,想起賴雅琪給他的那份資料——澎湖漁村、九歲喪父、家里沒有男人,半工半讀念完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薪資與工作量不成比例,老板娘尖酸刻薄,她卻待了四年,直到進入「凱樂金控」。
明明可以在宴會里享用五星級大廚的精湛手藝,卻為了搜集更多資料而忍著饑餓,回家吃隔夜菜……
此時,他的胸中充塞著一股陌生的情愫,他心疼她對自己的苛刻,想要叫她對自己好一點,他甚至荒謬地認為,將她養得豐潤些,是自己的責任……
「呿……」他在漆黑中反駁了自己無聊的惻隱之心,善待部屬是他一貫的作風,無論是誰,他都會一視同仁。
「副總……還要繼續念嗎?」
他似不耐煩地悶哼一聲,而這一聲,刺傷了王雲蘭敏感縴細的情感。
還以為自己說了那些與工作無關的生活瑣事令他不耐,以為自己因體貼而拒絕了他的好意令他反感。
她咬了咬下唇,繼續將筆記念完。
因為太在意他,不自覺將他細微的反應放大,加上她原本就缺乏自信,鞠紹威的一冷一熱令她如坐針氈,只有拼命告誡自己,要更認真、更小心謹慎,不要放入太多私人的情感。
他手握方向盤,不發一語,但她接著報告的事情卻一件也沒傳入他的耳里,他只覺這個秋天,怎麼如此燥熱……
*********
鞠紹威配給王雲蘭一輛新車,而原本賴雅琪使用的那輛車便直接送給她,犒賞她多年的辛勞;另外,他為王雲蘭準備一台薄型筆記型電腦、新型3G手機,安排她參加產、官、學講座、接受職業相關的課程訓練。
她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充實、豐富,每天都有新的挑戰。
因為擔任鞠紹威的秘書,她接觸許多政商名流,開始熟悉所謂「上流社會」的交際應酬模式,漸漸膽子大了,行事穩了,應對也愈來愈流暢。
中午,王雲蘭陪鞠紹威與一位至今仍握有龐大政治資源的前市議會議長吃飯,飯局結束後,她在車上鼓起勇氣對鞠紹威說;「副總,後天晚上你沒有安排任何行程。」
「後天晚上?」鞠紹威很自然地拿出PDA察看行事歷。「真的沒有,讓我看看……」
他點選前兩個月的行事歷,想著哪些人已經隔一段時日未拜訪。
人際往來,在尚未發生利益關系前就得時時維系,建立良好的互動,若因有求于人才開始打點關系,那需要付出的代價更大,而且事倍功半。
「副總,我……」她心跳很快,又拼命安撫自己,這只是禮貌性的回饋。
「你說,我在听。」他快速瞄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行事歷。
「我想請副總吃飯。」
「喔?」他收起PDA,笑著說;「你是我的秘書,要吃飯,也應該是我請你才對呀!」
「不,我、我一直想請副總吃飯,想謝謝副總對我的栽培與教導,但是,您的行程一直很滿……」
「好啊!」
「真的?」她沒想到他這麼干脆就答應了。
「雲蘭想請我吃飯,就算要推了總統的飯局,我也會去。」他玩笑地說。
「副總真會說話。」她微笑,覺得耳根發燙。
「我們是工作伙伴,最親密的戰友,凡事我當然會以你為優先考慮。」
他的話是如此誠摯,王雲蘭只覺滿心感動,沒想到他是這麼地重視她。
「我還想請副總看電影。」她略微害羞,說完便低下頭。
鞠紹威看著她,沉吟片刻,突然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因為她在公事上表現得體大方,有時,他會忘了,在感情上,她其實還是個太單純的女孩,要是她將他的體貼善意曲解了,產生了超過職責該有的「關心」,會不會因此影響他的工作?
比如說,為了達到某些目的,他必須和某些女人保持曖昧的關系,而她從中攪局,或是對他的生活干涉愈來愈多,又或者心思全花在取悅他,而忘了正事……
她見他久久沒有回答,拾起頭來,看見他眼中的猶豫與打量,驚覺自己說了令人誤解的話。
「副總,是因為最近有一部喜劇,听說很好看,我想你平常工作壓力那麼大,有時間的話,可以放松一下。」她連忙解釋。
「呵,」他用笑容化解剛才打量的眼神,「我以為,你想倒追我,還把我們男人追求女人的招數偷了去。」
「不、不是……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她听出了他這句話的警告意味;心涼了一半。
「逗你的,你的個性還是這麼容易認真。」他揉揉她的頭發。「就先約吃飯吧!吃完飯陪我到高爾夫球練習場練練揮桿。」
「好。」她擠出笑容,壓下心中的沮喪。
他會不會因此討厭她了?會不會以為她是個不知輕重的女人?會不會不再信任她?
都是自己不好,怎麼忘了當初進公司時對自己的承諾——只想著把工作做好,不涉入太多私人情感。
她一時樂而忘形,忘了他與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她怎麼會以為他願意跟她去看電影呢?
即使她真的只是用希望他放松一下,那樣單純的想法。
王雲蘭是個容易自責的人,這樣低落的心情,一直延續到她請他吃飯的那個晚上。
王雲蘭帶鞠紹威來到公館附近一間越南餐廳,干淨溫馨,人聲鼎沸。
「生意真不錯。」鞠紹威在她耳邊輕聲說;「原來這麼多人喜歡越南菜?我剛才偷瞧了幾桌客人,每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嗯,這里的越南菜很地道,是我听這里的客人說的,他們的牛肉河粉真的很好吃,我每個月領薪水那天,一定會來吃一碗。」見他喜歡這里,一連幾天沮喪的心情總算恢復了些。
「那今天的菜就讓你這個識途老馬點嘍!」
「其實……我也只吃過幾樣。」她不好意思地說。因為經濟的關系,她偶爾小小地犒賞自己,不過,也只需這麼點小小的享受,就能給她很大的滿足。
菜一道一道上來,她緊張地偷瞄他品嘗後的表情,只要他豎起拇指,她就仿佛得到了冠軍獎杯那麼開心,胃口也跟著大開。
其實,鞠紹威對吃並不那麼感興趣,應該說他的腦子里無時無刻不運轉著跟工作有關的事情,失去了品嘗美食的興致,只是,他喜歡看見她的笑容,知道自己一點點的鼓勵就能令單純的她感動。
她是如此謹慎小心地做好他交代的每件事,無論忙到多晚,都不曾听見她喊累,也不見疲態。
他實在不該用太多復雜的心思去猜疑她的動機,這對她來說,並不公平。
「吃完飯,我們去看電影吧!」
「咦?不是要去練習高爾夫球?」她張大眼楮,不解地問。
「其實……」他湊過去,小聲地說;「我長這麼大,沒進過電影院,怕被你取笑。」
「啊?」她不敢相信。
「不準笑喔……」他佯怒,警告她。
「嗯。」她緊抿著嘴,卻藏不住心中的雀悅。
鞠紹威看著她瞬間綻放光彩的臉龐,不知不覺,唇角也浮上一抹笑容。
希望她這樣單純美好的心靈,不要因為他而蒙上了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