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秋來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看見那女孩了。
是第三次還是第五次?
明艷亮麗的她留著一頭及腰的長卷發,在每次的甩動間展現自然的躍動感,吸引人的目光,就好像她唇畔的巧笑倩兮,是如此讓人失神,所以坐在她對面的男人總是專注凝望,將她的美麗盡收眼底,深怕漏掉重要句子似的仔細聆听她悅耳的聲調,以至于常忘了食用盤中飧。
明麗的女郎倒是不疾不徐,不慌不忙的將盤中的美食一點也不漏的放入口中,優雅的以餐巾拭淨嘴角,享用完甜點後,一定會細聲嬌問男人,可否讓她外帶一份甜點。
男人自是滿心愉悅的答應,只差沒將頸子點斷。
單秋來知道她的名字,男人喊她︰「ㄓㄧㄣ。」
知音?
瞧她的男伴皆陶醉在她的一顰一笑中,或許那些男人都將她當成「知音」吧,不過,看得出來「知音小姐」可不這麼認為,因為她每一次約會的對象長得都不一樣。
她對這些男人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呢?凱子?工具人?打發消遣?或是在尋尋覓覓一個真心人?還是只不過沉浸在被愛慕的飄飄欲仙中?
是什麼樣的環境可以讓她認識這麼多男人?
這些男人又是怎麼來的?
經由網絡、朋友介紹、路上搭訕,還是……
「秋來。」餐廳老板兼主廚片桐浩二大掌拍上他的肩,將他自專注猜測中驚擾回神。
片桐浩二是名日本人,五年前來台灣開設日式創意料理餐廳,他完全發揮了日本人的龜毛精神,從食材、味道、裝盤、顏色搭配無一不挑剔,每個月一定要有新作發表是他的堅持,很快的就在業界打響名聲,光是預約就已經排到兩個月後,所以完全不開放現場等位。
單秋來抬首,朝他微笑了下。
單秋來與片桐浩二相識是在八年前,他去日本旅游了一年,與仍是餐廳學徒的片桐浩二因在同一棟大樓租房而有了認識的機會。回國後,兩人的聯絡未曾中斷,當片桐浩二表明想來台開設餐廳的意思時,是單秋來大力推了他一把。
在日本互為鄰居時,單秋來就常是片桐浩二的「白老鼠」,他從餐廳工作回來後,一定會利用簡陋的廚房把今天偷師或自己發明的料理煮上兩份,邀請單秋來一塊兒「分享」。
單秋來是個美食家,他到日本旅游的主要目的是品嘗各地美食,所以他在日本待了一年,就是為了將一年四季中的當季美食嘗個徹底、美景盡落眼中深記與相機保存,回國後還出了幾本日本旅游美食書,詳盡的介紹、精致的圖片,成了日本自助行旅客的必買工具書之一。
也因為曾當片桐浩二「白老鼠」的經驗,故他對片桐浩二的手藝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他一手包攬了台灣的設店地點尋找、餐廳裝潢設計、優質食材的采購……等等,而且還投進一半的資金,對片桐浩二而言,有了單秋來的幫忙,簡直是如虎添翼,餐廳也因此才能在最短的時間站穩腳步。
餐廳的內側角落,可以將整個餐廳一覽無遺的兩人座位子,是專屬于單秋來的座位,不管他當晚有沒有來用餐,那位子必空下。
片桐浩二坐到他對面,將剛研發出來的新品放上桌。
「嘗嘗味道如何。」來台已五年,加上老婆又是台灣人的片桐浩二中文十分流利,不過還是有著輕微的日本腔。
單秋來低頭細看,只見杏仁形狀的長盤中,擺著女乃油炖飯,中間卷成玫瑰花形狀的鮭魚生魚片上,布滿一顆顆橘黃晶瑩的鮭魚卵,彷佛雪地中盛開的艷黃玫瑰,十分搶眼。
他先嘗了一口炖飯,女乃香濃郁,略硬的飯粒十分有彈性,口感十足。
「炖飯不錯。」有片桐浩二該有的水平。
「搭著鮭魚生魚片與卵一起吃呢?」
以湯匙切下一口生魚片跟卵,混著炖飯一塊兒送入嘴里,嚼了幾下後,單秋來微微蹙起眉頭。
「微妙。」他說。
「微妙?」
「兩個味道一樣濃郁,打起架來了。」
「我懂。」意思就是味道太重,分開來味道鮮美,混在一起反而嘗不出特色。「我再改變一下調味。」
「OK,不過這可以留給我,分開來吃還不錯。」
「你真懂得嘲諷我。」片桐浩二裝作不悅的撇了下嘴角。
「哈!」單秋來笑了下,想再嘗嘗鮭魚卵的味道時,察覺一道好奇的視線。
他尋著感覺而去,抓著了視線的主人──是那位「知音小姐」。
她對面的男子不見蹤影──他猜可能是去廁所了──而「知音小姐」手拿著手機,拇指動個不停,似乎在回簡訊中,察覺自己的注目禮被發現,她不慌不忙,回以落落大方的一笑。
那笑容僅具禮貌性,她很快的垂下視線看著手機屏幕,顯見對他興趣不強。
看樣子,他不是「知音小姐」的「菜」。
單秋來不以為意的舀了口鮭魚卵,卵液在口中爆開,鮮美的滋味讓人齒頰留香。
于是,他再舀了第二口……
魏之茵已經是第四次看到那個男人了。
他固定只坐角落的位子,就算偶爾沒見到他的蹤影,那位子寧願空著,也不讓不知這家餐廳得先預約才能享用美食的迷路現場客進來。
她猜他一定是餐廳的重要人物,或許是股東之類的。
他年紀看起來不長,自皮膚的光滑度來判斷大概三十左右,不過從他那沉穩、平和的氣質與眉宇間的睿智來觀察,她認為他至少三十五了。
只有三十五歲以上的大叔,才有可能擁有那樣的穩定感。
他是一名好看的男人,有著從容不迫的神態,白淨的肌膚,分明的五官,高挺鼻梁上的眼鏡讓他看來斯文而充滿書卷氣。
她猜他的家境一定良好,才能夠培養出那樣的優雅,要不,就是老天獨厚,給了他一張貴氣的臉皮。
她會注意到他,不是因為他的氣質特別,而是因為發現他的注視與他人不同。
魏之茵是名外型亮眼的女孩,她有一雙帶著水氣的明亮眸子,盯著人瞧時,像有無數情意欲言又止,是那樣的撩人心思;而當她半掩眸時,略帶憂郁的神色,又讓男人無法輕忽,只想為她解煩憂。
她的鼻梁挺直而秀氣,這讓她的側面弧度完美,十足十賞心悅目;粉女敕的唇略厚,但完全不損她的清麗,反而讓人覺得她既重情又重義,值得交心。
她的身材比例姣好,從不吝嗇展現修長筆直的雙腿,不管是裙子還是短褲絕對不會超過大腿的一半,任何男人與她並肩而行時,都因為出得了廳堂的女伴而狂妄驕傲的接收其它男人的艷羨與嫉妒眼神。
所以,男人的目光只要投注在她身上,大半都帶著愛慕,其它的,是充滿想要將她佔為己有的赤果貪婪。
但他不同,他看她,就像在看一本書。
他在觀察她,猜測她,想要去洞悉她、了解她,這讓她很不悅。她不喜歡有人試圖將她翻開,直直看透她的內心,她有著最堅硬的保護殼,她不讓男人妄想看穿她,因為他們不配。
去洗手間的男人回來了,而魏之茵也回完五通追求者的簡訊。
「他們的洗手間很漂亮。」男人獻寶似的說,「里頭竟然還有石子造景跟種植花草,妳應該要去看看。」
這餐廳她可說是常客,固定每個禮拜三都有她的訂位,洗手間長什麼樣她會不知道嗎?
然而,魏之茵不反駁,更不吐槽他,故作驚喜的瞪大眼,「真的嗎?那我等等一定要去看看。」
男人其實都不喜歡女人當面給他難看,他們喜歡被崇拜、被吹捧,在這方面裝傻裝笨,魏之茵可是老將。
「最有趣的是廁所竟然還是拉門,很像那種和式的門,我看萬一有人手賤,把紙戳破,里面的人就要被看光啦,哈哈……」
那根本不是紙糊的,而是用塑料做出以假亂真的紙糊質感,手一模就知道了,這麼顯明的事還可以這樣自以為是的說笑?魏之茵在心底訕笑。
不過她也不在乎對面的男人是個蠢蛋,她反而不要那種太過聰明、精明的男子,那樣的男人不好操控,就算真的要握在手心也得費上很多心思,她才不想花這個時間。
魏之茵隨著他胡謅了一段後,才彷佛語重心長的道︰「這間餐廳真的很精致、很美。」
「嗯嗯!」男人猛點頭,「我也這麼覺得。」不過再美,也美不過他面前的可人兒。
「開這樣的店是我的願望,所以我正在努力的存錢。」縴指在桌布上畫著圈圈,有種心事滿懷的淡愁。
「妳想開店啊?」
魏之茵點點頭,「不過想存到資金,不曉得要存到何年何月。」她嘆息,「只怕到時人都老了。」
「我可以幫妳啊!」男人急道,「我手上有一點錢,可以拿來投資妳的店。」
「真的嗎?」水眸亮晶晶,男人幾乎快被閃瞎了。「那我們可以合作耶!你當大老板,我當二老板。」
我比較想讓妳當老板娘。男人在心中偷偷說。
「不用啦,大老板就讓妳當。」他只要當女人「背後」的男人就行。
「不然這樣好了,誰出的錢多,誰就當大老板。」魏之茵裝出一臉天真樣。
「好啊!」
「那你想出多少錢呢?」
「我喔,我大概可以出個二十萬吧。」
「二十萬?」少個零吧?二十萬付個房租押金就沒了。
「不夠嗎?」男人清楚看出魏之茵明顯一愣的眸中似乎有失望之意。「不夠的話我可以去借,我有正當的工作,可以跟銀行借款……」
「不用。」魏之茵搖搖頭,小手輕輕覆上男人的手背,「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背了一身債。」
「可是為了讓妳開店,借點錢又沒關系。」
「真的不用!」眼楮閃亮亮招式展開。「我怎麼忍心讓你為了我去背債呢,我覺得還是腳踏實地的存錢吧,我比較喜歡這樣。」
她要找的是金主,貨真價實的金主,而不是連合伙投資的錢都得跟銀行調頭寸才有的那種。
連資金都要跟銀行借了,那往後的周轉金什麼的,難道要一家借過一家,說不定還得動用到信用卡借款、現金卡,甚至是地下錢莊?!
她可不想根基尚未打穩,就有討債公司上門來要錢。
她想,這男人外頭停放的那台BMW說不定也是勒緊褲腰帶,貸了一大筆錢來的吧?
回去要把打腫臉充胖子,外表虛榮,家底虛空的男人電話刪了,不是她要的人選就不用再聯絡了,省得浪費她的時間。
「之茵……」眼前的女孩多可人、多善良啊,男人整顆心都浸泡在自以為是的愛情里了。
「啊!」魏之茵收回手,甜甜一笑,「我可以外帶他們的甜點回去嗎?」
對魏之茵而言,外帶甜點就表示曖昧關系結束了。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男人忙不迭點頭。
「小姐。」魏之茵揚手招來服務生,「我要外帶一份蛋糕……」
魏之茵從不讓曖昧中的男人接送,也不讓他們知道她的工作地點,這是為了避免結束時仍有糾纏不休的麻煩。
轉了兩班捷運,走了十五分鐘的路程,魏之茵回到租賃的公寓。
打開大門,一個與她差不多高的女孩已在門口守候。
「姊姊,妳回來了。」語調軟糯,有小女孩特有的口齒不清。
看上去大概只小她兩三歲的女孩,揚著天真的笑,與她相似的臉孔同樣也是個大美人,只是她的瞳眸純真無憂,絲毫未受社會所污染。
「之茵,妳回來了,那我就回去。」一位年約六十的大嬸自廁所走出來。
這間小套房,不到十坪大,住著魏家兩姊妹,屋中的家具都是房東提供,經歷過不少房客,其實已經頗為陳舊,只有白色的牆是搬進來時魏之茵巧手重新粉刷,畫上繽紛花草圖樣,讓這間裝潢陳舊的屋子看起來明亮些。
「吳嬸,今天謝謝妳了,路上小心。」魏之茵誠摯的朝吳嬸道。
「不會啦!」吳嬸擺擺手。
吳嬸的兒女都長大成人,各自成家立業去了,老伴去年過世,在家也無聊,出來當「保母」,除了打發時間也可賺點錢,要不現在的世道賺錢不易,兒女養家活口都艱難了,她也不想當看人臉色的伸手牌。
只是她這個保母照料的不是剛出生的小嬰兒,而是二十五歲的大女孩了。
穿好鞋的吳嬸回頭看著她每天照料十個小時左右的魏亦蕎,心底很是不舍。
這樣的漂亮女孩,竟然因為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而智能退化,只剩下五歲左右的智商,實在讓人不勝唏噓。而魏之茵身為她的姊姊,更是克盡照顧妹妹的責任,都二十七歲了,也未曾听過有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吳嬸不由得難過的想,有這樣的「拖油瓶」在,想找到好對象恐怕不容易啊。
「亦蕎,吳嬸回家。」吳嬸笑著模模魏亦蕎的頭。
「嬸嬸,Bye-bye!」魏亦蕎一臉開心的搖手。
「Bye-bye!」
吳嬸離開後,魏之茵拿出帶回來的蛋糕,「亦蕎,看看這是什麼?」
熟悉的盒子花樣,是幾乎每個禮拜三姊姊都會帶回來的點心。
「蛋糕!」魏亦蕎驚喜的拍手,「我要吃蛋糕!我要吃蛋糕!」
「好,姊姊馬上弄給妳吃。」
魏之茵領著妹妹來到小圓桌前,拉過坐墊坐下,利落的打開裝著蛋糕的小紙盒,並將叉子拿給她。
盒子一打開,魏亦蕎就忙不迭想直接動叉子。
「等等,亦蕎,先告訴姊姊,這是什麼蛋糕?」
「嗯……」魏亦蕎嘟著嘴想,「綠綠的……抹茶?」大眼眨動,等著姊姊公布答案。
「是抹茶紅豆蛋糕,亦蕎最愛的抹茶紅豆蛋糕喔!」
「亦蕎最喜歡抹茶紅豆蛋糕了!」魏亦蕎開心的喊。「那姊姊,亦蕎可以吃了嗎?」
「可以啊。」魏之茵點頭,水眸滿是溫柔笑意。
魏亦蕎臉上揚著燦笑,自圓形小蛋糕上切了一塊送進嘴巴里。
「好不好吃?」
「好吃!」魏亦蕎點頭,「姊姊也吃。」她切了第二塊送往姊姊的嘴邊。
「姊姊吃過,都給亦蕎吃。」
「好,都給我吃!」魏亦蕎張大嘴,將蛋糕送入口中。
魏之茵輕撫著妹妹有如男生般的短發,心頭淒愴。
會將亦蕎的頭發剪這麼短,是為了方便照料。她雖已經二十五歲了,卻沒有辦法自己洗頭,都得靠魏之茵幫忙,長發洗起來太費事,魏之茵只好讓妹妹留短發,才不會太費時間。
「如果姊姊有錢,就可以讓妳每兩天就上美容院洗頭,就不用把頭發剪這麼短了。」魏之茵心酸喃道。
妹妹的臉蛋比她的還要秀氣,十分適合長發,但她為了自己的方便,只能忍痛將其剪短。
照理說,妹妹應該可以擁有一個正常的人生,她會有喜歡的工作,找到喜歡的人,她小時候的願望就是當漂亮的新娘,替心愛的人生幾個小孩,建立一個幸福完美的家!
魏之蕎的手指很靈巧,未生病之前,魏之茵的頭發都是她編的,書上再繁復的花樣她都有辦法依樣畫葫蘆完美的編在她頭上,一點都看不出編發的僅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所以魏亦蕎除了當新娘外,還想當個美發師。
可是現在,別說編發了,她連自己的頭都無法洗,她總是不小心將洗發精泡沫抹進眼楮里,痛得大哭,到頭來還是得讓魏之茵來幫忙。
「妹妹啊,對不起。」魏之茵輕握魏亦蕎托著紙盒的手,喉頭哽咽,「姊姊一定會賺很多錢,姊姊會讓妳每天像公主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用這麼的委屈。」眨了下眼,一顆晶瑩的淚珠落下粉腮。
現有的工作收入支付平常生活費用以及保母的看護費已是捉襟見肘,想要開設自己的店甚至成立一家公司,對現在的她來說,幾乎是天方夜譚。
所以她要找一個金主,一個願意投資她的金主,好賺更多的錢,讓妹妹過上更好的生活。
她一定會找到這個人,一定會!
出了捷運站,大約走個十分鐘的路程,就到了魏之茵工作的地方。
那是一家專售自創自制的手工「芮比兔」玩偶*****店,店名就叫做「RabbitWarren手作坊」。
魏之茵是在一年半前來到這家由許又蓁與馮小杏合資開設的小店的。
整家「RabbitWarren手作坊」約有三十坪大,分隔成兩處,前方三分之一是布置得溫馨精巧的店面,後方三分之二則是工作室,內有倉庫、衛浴以及廚房等設備。
堡作室內擺放了兩張工作台,前方工作台是給負責玩偶設計、制作的馮小杏使用,後方則是屬于負責各類飾品、包包制作的魏之茵。
除了佔地最廣的兩張工作台外,在兩邊靠牆處還擺放了傳真機、復印機,以及圖樣數據櫃等對象。
魏之茵極少從前門出入,而是由小巷內的後門直接進入工作室。
魏之茵擅長飾品的設計與制作,過去為了方便照顧妹妹,她自做飾品在網絡上拍賣與寄賣在飾品攤或「格子趣」這樣的店鋪,然而這樣的收入十分不穩定,日子過得很不安,于是她決定找一個正職,有了固定收入比較不用擔心生活開支,而拍賣的工作仍可持續,如此一來,較毋須擔憂下個月的生活費是否會不足,有時還可以存點小錢。
「RabbitWarren手作坊」最大的好處就是上班時間頗為自由,基本上只要做滿工作時數,成品量達到要求即可,萬一家里臨時有什麼狀況,她也比較好調配時間,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好工作環境了。
走進工作室,馮小杏已經在忙碌制作她的芮比兔玩偶,大大的阿福羅頭隨著她的動作晃啊晃,每次魏之茵都有股沖動想拿把電動推剪將那顆既不適合她又很礙眼的發型給剃光。
馮小杏是個很龜毛的人──不過她自己沒這個自覺──她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完美,故玩偶的作工十分細致,縫線間距完全等長,比尺量還要精準。
她也同樣要求她的助手一樣的龜毛,所以聘請來的助手大都撐不到三天,就跑掉了,前不久,許又蓁找來一個恰巧與馮小杏是國小同學的助手,那位女孩撐得比較久,足足撐了一個月,破了紀錄,不過領到薪水後,她以另有發展辭職了,于是馮小杏繼續過著沒有助手,每天只能在空中寫「慘」字的生活。
推門進入工作室,馮小杏聞聲回頭,嘴里咬著不明物體。
「要不要吃餅干?我男朋友給我的。」馮小杏將一盒餅干放到她桌上。
看著馮小杏與妹妹相似的天真笑顏,魏之茵心底其實有些嫉妒,但她從不將這樣的情緒放在臉上。
馮小杏是個完全不用煩惱生活的人,她在南部有店面出租,台北還有間無貸款的房子自住,就算她今天不做這工作,她也不怕會餓死,雖說她有一段陰暗的過去,但那早已成為毋須再提的往事,她的日子過得幸福又快樂,完全不用煩惱明天的太陽會不會升起。
她,真的很嫉妒。
「什麼餅干?」魏之茵將負面的情緒掩飾很好,泰然自若的在椅上坐下,隨手拿起一塊餅干。
「不知道耶,說是客戶送他的,他不喜歡吃甜的,所以就轉送給我了。」
好恩愛。她酸澀澀的想。
馮小杏的男朋友雖然脾氣不太好,耐性很差,對馮小杏卻是很疼愛。他事業有成,為了勾馮小杏入他的愛情陷阱,直接撒錢,而魏之茵也因此獲得一點好處。
相較于馮小杏,別說會對她撒錢的男朋友了,她連想找個合伙的金主都找不到。
其實,她也不是對愛情未曾有過憧憬,但一次慘痛的教訓,讓她明白男人的現實,她是寧願不要男人也要護著妹妹,可是能包容她全部的男人,也跟她想要的金主一樣,到現在還是只能做做白日夢。
如果上天問她,能改善現有生活的事業與男人的愛,她要選哪一種?她一定會義無反顧的選擇事業,所以,上天啊,她寧願寂寞孤單一輩子,也要讓妹妹過上好日子,所以求求禰,讓她實現願望吧……
「好過分喔。」魏之茵故意壞心眼的道。
「什麼過分?」馮小杏一臉不解,難道她做錯什麼了?
「不要的東西才轉送給妳,真是過分。」
「這樣會很過分嗎?」馮小杏很是意外。
「當然啦,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送給女朋友,才是真的疼女朋友,把不要的送給妳,不就是把妳當垃圾桶?」
「垃圾桶?!」馮小杏大驚失色。「這樣是把我當垃圾桶喔?」
「沒錯!」語氣斬釘截鐵。
她真的是壞心眼,就想看到馮小杏那幸福的表情扭曲,出現崩解,讓她困擾一下。
馮小杏聞言想了下,緊皺的眉頭舒緩,「這也沒啥不好啊,他不喜歡吃甜的,但我喜歡就好啦!當垃圾桶也沒什麼不好。」說著,她又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耶,這些給妳,我拿去分給又蓁跟亦安。」亦安的全名是鄭亦安,是唯一的店員。
馮小杏順手拿了三塊餅放到魏之茵的桌上,興匆匆的端著餅盒來到前面,未關妥的門傳來她嚷嚷的聲音,「亦安,我這有好吃的餅,妳趕快來吃……」
魏之茵撕掉透明的包裝袋,雪色的脆餅上頭裹著糖粉,咬了口,淡淡的咸味讓糖粉的甜十分爽口,她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頃刻間,吃掉了一塊餅。
將剩下的兩塊餅放入包包內,她想著,帶回去給妹妹吃。
分完餅的馮小杏看到魏之茵桌上已空,以為她已經全部吃完,立刻又拿了數塊給她。
「我跟妳說,我家里還有一盒,明天再帶來分妳。」總是樂于分享,一點都不藏私的馮小杏笑嘻嘻的說完,回頭繼續在毛海布的反面畫紙型。
魏之茵不由得想,她真是個心思骯髒的人,竟然會故意想要挑撥離間馮小杏跟男朋友的感情。
她是得不到幸福,就壞心的想拉其它幸福女孩一塊兒掉入地獄作陪的壞巫婆。她在心底自嘲。
童話故事中的巫婆都不會有好下場,沒關系,只要公主得到幸福就好了。
她的妹妹,就是她的公主,永遠天真善良的小鮑主。
魏之茵咬了咬唇,拿出iPod戴上耳機,將手機轉成震動與來電鈴聲同時顯示,塞入抽屜內,然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是魏小姐嗎?您好,為兩位保留的位子在此。」服務生帶領著魏之茵與一名樣貌普通的男子來到為他們預留的位子。
那是從里頭數來第二排的最後一個座位,也就是單秋來專屬位子的隔壁,魏之茵下意識就先往角落望去,那兒已坐了個人──單秋來手執本書,狀似優閑的喝著他的餐後咖啡。
當下,魏之茵實在很想要求服務生替他們換位子,可眼下所見,哪張桌椅不是坐滿了人?想換位子,恐怕要再等兩個月,重新預約才行。
同行的男子不是個體貼的人,自行拉椅坐下,于是魏之茵只能坐在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單秋來動靜的地方。
不過是個陌生人,其實沒啥好在意的,可不知為何,也許是在這間餐廳見過他多次,就算一句話也未交談過,莫名的,她就是覺得與這個人已有了淡淡的交集。
服務生送上菜單,她接過時,視線不經意的與恰好抬起頭來的單秋來相對。
他很淺很淺的在嘴角表示友好。
她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了。
那是一種即將在他眼前月兌上所有衣物,赤身、毫無遮蔽展露一切的不安。
「這家餐廳的環境看起來真不錯,妳常來嗎?」男子四顧張望後,一臉熱絡的問魏之茵。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她給男人的答案通常都是──「沒有啊,這家餐廳很熱門,我都只能在外頭看而已,要不是你,我還真沒機會來呢。」讓男人以為他是特別的一個。
然後男人通常會獻殷勤的回︰「那我以後常帶妳來。」
好了,這下旁邊有個「熟人」在,要怎麼胡謅她的「第一次」?
她與隔壁桌的男人過往在餐廳內曾有數次視線交會,她不信他對她會沒有任何印象,說不定還發現她的男伴每次都不一樣。她不清楚這男人的個性,誰知他會不會雞婆的「警告」男伴勿「誤入歧途」。
在這種決戰時刻,小心點好。
「嗯,也還好,偶爾來一次而已。」她以眼角偷覷單秋來的反應,發現對方似乎未注意他們的談話,這才較為放心。
而眼楮盯著手中書的文字,耳朵不經意听到「偶爾」兩字的單秋來,眼眸閃過一絲光芒,心想,每個禮拜都上門來,原來才叫「偶爾」,可見他的中文是越來越退步了。
「都是跟朋友來嗎?」男人好奇的問。
「是啊。」
「哪一類的朋友?」男人窮追猛打。
要是平常,她三兩下就能應付過去,不管是給男人曖昧的提示,或是讓他有她的追求者眾的危機感,皆是易如反掌。
要怎麼回,得看對方的個性,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使用欲擒故縱的手法,沒有安全感的男人,給他來這招,他就急急忙忙打退堂鼓,要不就是立刻堆砌起防衛城牆,延長了觀望的時間。
這個男人,叫田格展,是一位賣衣服的朋友的顧客介紹認識的,說是開了家公司,家底不錯,車子房子銀子皆有,五子就差妻子跟兒子,故結婚的強烈。
魏之茵不想當人老婆,更沒那個意思替人生子,她要探的是對方的口袋是否真的「麥可麥可」,可以當她的金主,再使用太極之法,讓他從追求者轉為出資者,若他想找老婆,等成為合作伙伴後,她可以幫他留意,介紹適合的對象給他。
介紹人說的話就跟男人的自捧一樣,通常都要打個對折再來個三折流血通殺,是否真的家底豐優,她只靠自己的觀察,別人說的,僅供參考。
魏之茵看得出來田格展作風有些保守,不喜歡女人在外頭風花雪月史眾多可成一冊,故她徐慢的喝了口水後,才不慌不忙道︰「普通朋友。」坦蕩蕩的眼神毫不心虛。
「男的?」
她微笑,「女的。」
眼角余光,瞧見隔壁桌的男人露出剎那的微詫,可見他注意到他們的談話,也注意到她的「謊言」。
但願他不是管不住舌頭的大嘴巴。魏之茵暗暗祈禱。
她的每一場約會都是戰爭,攸關開啟事業大門的入場券,容不得任何人破壞。
田格展緊繃的臉部線條松緩,嘴角也松了。
「我們先點餐吧。」他愉快的翻開菜單。
他八成以為對她勝券在握了吧。魏之茵暗撇了下嘴角。
當田格展的眼楮定格在菜單上時,他很明顯的怔了怔。
看來他很少上高級餐廳。魏之茵一眼就看穿他不是個要求高等生活質量的人。
若他家境真的不賴,人又勤儉的話,存款必是不少,就怕他在男女的作風保守,連事業上的沖勁亦同,安分守己,不想賺更多錢。
「這家餐廳不便宜耶。」田格展遲疑的說。
「所以我平常都只敢在外頭看。」
棒壁桌的單秋來目光又是一閃,眉頭微微蹙起,手上的書放下了幾分──魏之茵察覺到了。
她的確是謊話連篇,隔壁桌的男人必定是注意到了,但願他不會當場揭穿她的底──她猜測他不會,但凡事總有萬一,就算他要拆穿也行,等她確定田格展是個小氣鬼時,他可以盡量拆台拆個過癮,但在尚未塵埃落定時,拜托,請保持城市人的冷漠。
「偶爾吃一次也沒關系啦!」田格展故作輕松的哈哈笑。
他笑得很尷尬,表示他認為吃個飯出這樣的錢是很心痛的事。魏之茵對于兩人合伙開公司一事,降低了幾成希望值。
「那……我可以吃主廚套餐嗎?」
「主廚套餐?」田格展低頭,發現那是最貴的,一餐要一千五百元。「呃……可、可以啊!」嗓子略頓,黑眸有著算計。
「謝謝!」魏之茵展露燦爛的開心笑顏。
那抹笑容可謂傾國傾城,瞬間,田格展覺得這錢花得值得。
追求時總得花點錢。他暗想。等追到手時,再叫她跟著吃路邊攤。
魏之茵一眼洞穿田格展所打的主意。
不需將飯吃完,不需再做更多的試探,魏之茵已經了解這個男人不可能成為她的合作伙伴,他會要求她嫁給他,他會希望她當一名平凡的妻子,把他當成世界的中心,生活只要繞著他轉即可。
很可惜,他不是她要的那個人。
她心中嘆息,表面如常,她依然與他相談甚歡,詢問他的一切並將他捧得飄飄然,她讓他覺得這頓飯吃得有價值,說不定已經在心中編織婚姻的美夢,卻不知她早就從對話中清楚曉得他絕對不可能拿錢出來讓她拚事業,他只要一個在家相夫教子的乖老婆,他覺得他的收入已夠使用,不需要再另外開拓財源。
這個人已被她三振出局,不會再有任何聯絡。
用完餐,她要求一個甜點外帶,站在餐廳門外,她笑著說要目送他走。
「讓我送妳回去啊。」田格展獻殷勤。
「我還有工作要做,得回去趕工。」她語帶惋惜。
「這麼辛苦,都這麼晚了,像我絕對不會讓我老婆這麼辛苦的賺錢。」超級明顯的暗示。
「當你老婆真幸福。」她假笑。
「當然,我一定會給我老婆最好的。」
最好真的是這樣。魏之茵心頭暗笑。
男人在追求時,什麼承諾不敢說?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我載妳去工作的地方。」
「我工作的地方離這很近,而且我想走一走,不然晚餐吃這麼飽,你不希望我變成一個胖子吧?」她愛嬌的說。
「其實妳太瘦了,應該吃胖點。」他伸手想踫觸她縴細的手臂。
魏之茵不著痕跡的藉抬手動作躲過他的踫觸,「可是你不覺得人家這樣很好看嗎?」
「當然,非常漂亮。」他忙不迭點頭。
「那你就讓我走一下路,你先走吧,路上小心喔。」
「好吧。」他慨然放棄。
「Bye-bye!」
田格展走向附近的停車場,沒一會兒,他回過身來,漂亮的女孩仍站在原地,一瞧見他回身,又揚手揮了揮。
「Bye-bye!」她朗聲喊著,笑彎了眼。
四周眾人好奇觀看,眸中有著對女郎的驚艷。
她是我的女朋友!田格展心中充塞著難以言喻的驕傲與虛榮。
「Bye-bye!」他亦大聲回應,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漂亮出眾的女郎揮手的對象是他。
經過「十八相送」,田格展的身影終于隱沒在轉角,魏之茵收了嘴角的笑,拿出手機,找出他的電話數據,毫無猶豫的刪除。
「妳給了他一晚美夢。」
魏之茵愕然抬頭,眉宇間有著驚嚇。
那位「隔壁桌男人」的嗓音意外的好听,是不同于斯文外表的低沉,帶著一點磁性,是深夜時,讓人情不自禁想閉眼用心聆听的悅耳嗓音。
「妳是交際花還是伴游小姐?」他撫著下巴,面帶思考,「應該不是,因為妳馬上刪除了他的電話,做生意的應該要把每個客人的電話都留著才是。」他指著手機確認,「妳剛刪除的是他的電話沒錯吧?」
沒禮貌!什麼叫她是交際花還是伴游小姐?他以為田格展是她的歡場客人?
還有,他怎麼能迅速斷定她刪除的就是那個人的電話?他突如其來的前來攀談是什麼意思?
他想「閱讀」她?
門兒都沒有!
將手機放回包包內,她不答腔,往捷運站方向走去。
那男人沒有跟來,她疾步走了一會兒後,忍不住回頭想看看他還在不在,卻見他在她回首的當下,揮手大喊──
「Bye-bye!」笑容燦爛。
完全是學著她剛才的舉動,一模一樣。
他在譏諷她!
魏之茵切切咬牙。
對,她做的事跟交際花無異,說不定還有人會將她扣上「拜金女」的帽子,但她才不管世人的評價,說她虛偽市儈、說她愛慕虛榮都行,怎麼評斷她,她都無所謂,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而且她只要那樣東西,其它的,她不看在眼里!
對,她根本不需在乎這個男人怎麼想她!
于是,魏之茵充滿挑逗的朝他微笑了下,斜睨的眼波嬌媚,婀娜多姿的轉動肩膀回身,幾個小動作就讓旁邊的男人看傻了眼,其中一個大男孩還因此被女朋友巴頭怒斥。
這女孩空有漂亮的皮相,靈魂卻空泛。單秋來扼腕的搖頭走回餐廳。
「領班,」他對著站在櫃台內,剛接完電話的領班道,「給我看一下後面的預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