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黃昏,天氣十分涼爽,兩兄弟坐在涼亭里,喝酒賞花,聊些往事,分外悠閑。
幾巡酒過後,朱時京笑說,「二哥,春末夏初,可是茶莊最忙的時候,得炒茶,競茶,往年這時,你連飯都不在家里吃的,所以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我本來也就打算喝完這杯跟你說。」放下杯子,已經做了幾年生意的朱時祥難得的為難了,「這件事情,我本來不該知道的,所以,你听了自己有個底就行,可別去找娘理論。」
朱時京想,太好了,這下扯到他娘——他脾氣雖然不好,但是,朱夫人才是府中脾氣最大的人。
听二哥的意思,娘不打算讓他們兄弟知道,但家大就有這個壞處,人多嘴雜,自然有貪賞的家伙會跑來跟當家的報告事情。
「你記得韻音吧。」
「記得。」
那是詩詩的異母妹妹,他見過兩次,但由于詩詩與韻音的娘斗得厲害,因此沒有什麼來往。
畢竟詩詩的娘跟朱夫人是親姐妹,跟朱家有關系的人是詩詩,至于韻音長什麼樣子,他現在也模模糊糊,只記得那孩子很活潑,鎮日跑來跑去,其他的就想不起來了。
「韻音十六了。」
「她這麼大了?」印象中明明還是個黃毛丫頭的,轉眼居然已經是二八年華,都可以嫁人了……慢著……嫁人?
朱時京心中浮起一陣不安的感覺,轉向二哥,只見他二哥頷首一笑,「就是那樣沒錯。」
皺眉,「什麼時候?」
「听說已經啟程,過幾日就到。」
姨母是正妻,但沒生兒子,韻音的娘是小妾,偏偏傳了香火,兩人各有所恃,互不讓步,斗得很厲害,要說姨丈家被掀翻也不為過,明明身為軍統,卻拿這兩個女人沒辦法。
因為元配跟小妾之戰太可怕,所以他們只去姨丈家作客過兩次,而且都是短短數日而已,反倒是姨母每年都會帶詩詩回江南小住半個月。
照說他們朱家跟那韻音拉不上關系,現下她居然要來家中作客?
姨母不給她寫信,她連朱家大門都進不來,只是姨母怎麼肯,韻音的娘又怎麼會會肯?
「姨母不是很討厭韻音的娘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姨丈前年不是又納了一房小妾,這小妾一口氣就生了雙胎兒子,過完年,肚子又大了,姨丈現在最寵的就是她,百依百順,呵護備至。」
朱時京有點好笑,所以元配跟如夫人聯手,要對付這剛進門的小妾?
要想享齊人之福,得像他大哥二哥這樣的才行,不管正房小妾,不管受不受寵,一旦吵了便令其搬去別院,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要是敢使計,便是一紙休書,因此即便是妻妾成群,也從不吵鬧,彼此互相照顧,從不說對方閑話。
「你別說,這小妾很厲害,听說姨丈已經給了她好幾間鋪子,而且都是光明正大的給,沒瞞誰,她膽子也大,仗著姨丈寵愛,不甩大房,也不理二房,兩個老太太一看還得了,萬一將來這家交給她的兒子當,兩人不就要看她臉色?所以斗了十幾年,現在姐姐長,妹妹短,親熱得很。」
接下來的發展,朱時京已經可以猜到。
一定是兩人商量過後,想要妹代姐嫁。
對大房來說,可以提醒提醒大老爺,這元配雖然沒傳香火,但娘家勢力還是在的,對二房來說,朱家是不可多得的好親家,一旦成親,那韻音跟宰相的孫女可就是妯娌了啊。
至于朱夫人的想法那就更簡單了,只要門戶別差太多,她都好。
朱時京嘆了一口氣,二哥跟大哥的兒子都超過十個了,他成不成親,都無妨香火的延續,爹娘怎麼就這樣想不開。
「別怪她。」
「我知道。」天下父母心。
「你懂就好,爹娘只是不懂你,但又擔心你。」
「我早說過了,他們不信我也沒辦泫。」
當時他想成親的原因是喜歡詩詩,而現在還不願娶妻,是因為還沒找到一個讓自己喜歡的人。
既然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他寧願慢慢等那個命定出現。
如果命中無此人,那就一個人,也不壞。
「我看過幾天出門一趟好了。」
「也好,看你要游山玩水,還是住畫舫,你不在的話,韻音最多只會待上十天半個月,你自己再抓時間回來就好,至于爹娘那邊不用擔心,我會去說。」
既然準備「離家出走」,朱時京隔天就開始收拾行李。
衣服類已經讓玉兒給裝好箱子,他在考慮的是,這文房四寶該怎麼帶,又該帶上哪些。
考慮許久,總算做出決定。
現在是夏天了,要游山玩水恐怕有得熱,因此他的決定是先住畫舫,然後行船北上,找大哥去。
提了竹箱,正要離開院子,轉念一想,韻音要來的事恐怕大家都知道,只瞞著他一人,現在從大門走那不昭告天下說三少爺開溜嗎,還是從小門吧。
在小門那工作的幾乎是低階的奴僕,甚少人會到前院去,有人工作十幾年也不知道主人家的樣子……就像……就像那個白饅頭。
那丫頭叫……桃花!
以為他是去找趙伯的,以為他想家,勸他難過的時候哭一哭,還說,家鄉的男人從來不忍——其實那天晚上,他在房中躺下時,還真覺得眼中有淚,很復雜的那種眼淚。
丫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在的話,跟她道個謝,因為他終于知道她說的哭過後會好很多是什麼意思。
多年來累積在胸口的重量在那幾滴眼淚溢出後,奇異的漸漸消失。
從來沒人告訴他難過的時候可以哭,所以他一直忍,一直忍,忍了五年,也不開心了五年。
當然也不是說現在就開心了,只是,他好像可以去思考一些事情。
譬如說,他己經失去詩詩了。
譬如說,他必須面對自己的人生……
「金拾諸?」一道意外又有點驚喜的聲音,「你不是別的院子的嗎?」
朱時京抬頭一看,還真就是那個叫做桃花的丫頭。
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還是在洗菜。
「你肚子又餓了嗎?」
……他好不容易忘記那天的窘態,她居然就這樣大刺刺的提醒他,真是……「不餓。」
桃花看著他,一臉奇怪,「咦?你?」
朱時京這才想到,自己的樣子在下人眼中應該挺怪的——拿著行李一看就是要出門,但是現在並不是放省親假的時候。
他正打算說自己準備給帳房先生送幾套衣服出去改,桃花已經先他一步,「你被辭退啦?」
辭退?說自己被辭退會不會方便點?免得等下她問他在什麼院子,他卻答不出來。
于是,他點點頭。
「這樣啊……」桃花一臉替他難過的樣子,「不如你再去求求福伯或婉姐,他們人很好的,趙伯上次說要介紹的人只做了一天就走了,廚房現在還欠人手呢……你若不好意思,我幫你去跟婉姐提吧?你別看廚房辛苦,習慣就好,一點都不累的。」
小小的臉龐,很單純的關心。
朱時京莫名有些慌,「不,不用了。」
他的冷漠倨傲在她面前發揮不了作用,因為她對他,完全沒有其他的想法。
听說她是雲族少女,在這之前,沒有出過鴛鴦谷……
雲族不過是百來人的小聚落,族人便是家人,如果有人餓肚子,那一定是全族的人都吃不飽,不可能有人三餐不繼,卻有人大魚大肉,有事肯定互相幫忙,有難絕不袖手旁觀——看來這丫頭,把習慣帶出來了。
「真的不用了,我打算去沈家,我有個朋友在那。」就是沈大貴,他打算去吃他的喝他的,再跟他借幾個丫頭小廝上船,然後開船北上。
小丫頭聞言,臉上安心了些,「那你保重。」
「好。」
「你再等等。」
小丫頭出來後,又給他一個油紙包,接著對他揮了揮手。
到沈家之後,就見沈大貴好奇地打開油紙包,拿出一個饅頭,又拿出一個饅頭——果然跟他想的一樣。
正當這樣想的時候,沈大貴咦的一聲,「這是什麼?」
油紙包里有個小布袋,拿起來還叮咚有聲。
打開袋子往桌子上一例,居然是幾枚大銅錢,數了數,有五百文。
「時京,那丫頭為什麼給你錢?」
五百文對他們來說當然什麼都不是,但卻已經是丫頭幾日的辛苦錢了。
以為他被趕走了,所以給他點錢防身吧。
真是……
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