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遇見一個女孩,一個跟我很像的女孩。
「醫生,我……我覺得……」
坐在對面的女孩支支吾吾,臉紅得很,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還時不時往後看向躲在門邊的同伴。
我笑了,「這位同學你有哪里不舒服嗎?」
她搖了搖頭,「不、不是……我是……」話沒說完,上課鈴聲響了。
「上課了,如果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回教室上課。」微笑著看了她一眼,我開始埋首寫起字來,當然、其實——沒有什麼好寫的,我只是隨便在白紙上寫一串英文。
女孩又坐了一會,沒多久,自覺尷尬的離開了。
我站起身,走過去將保健室的門關上,門才剛闔上,刷一聲,用來隔住問診室跟一張簡單病床的簾子被拉開,一張笑得張揚的臉露了出來。
「醫生,這是這禮拜第幾個啦?嘖嘖!你真是無情的男人。」說話的女孩雙腿盤坐在病床上,毫不優雅的邊抓著洋芋片往嘴里塞,邊調侃人。
「這節……」我想了一下,才冷冷的開口,「是國文課吧,你國文造詣這麼差,就是因為常蹺課嗎。」
「我想這應該沒有絕對的關系,」洋芋片還沒吃完,她又打開布丁的蓋子,一口一口吃著布丁,看起來很享受。「就像醫生的品格不好,也應該不是因為公民與道德沒有學好。」
「你覺得我應該去找人來逮你,證明自己是個好品格的保健室醫生嗎?」我再次露出微笑。
「喔,Sorry!老樣子,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準確的將吃完的布丁杯空投進垃圾桶,她撕開御飯團的包裝袋,嘟囔著,「醫生,你可以收起你那不真誠的笑容了嗎,你這樣我吃不下。」
「我沒見過你有吃不下的時候。」我瞪了她一眼,但沒打算跟她爭執,她只是個孩子,我這麼對自己說。
不過她是少數會這麼說我的人,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我的笑容,那會讓他們誤以為我是個溫煦的人,而人們喜歡這樣的誤會。
走回位子上,我開始忙碌的工作,老實說這很麻煩,今天才禮拜一,我可能會把這禮拜的工作都做完。
接下來,我會非常無聊。
我真恨自己答應學長來女校的保健室代班,我承認,剛開始還挺有趣的,女學生們會使出各種花招跟我告白,或是掰出所有荒謬的病來找我醫治,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但慢慢的,就開始無趣了,跟以往的經驗一樣,很多事,久了就會比開水還淡而無味。
不過倒是有一個例外,我瞄了一眼大口嗑飯團的女孩。
她叫陶乙瑄,我第一次看見她是三個月又十三天前,她因為上體育課跑步跌傷了,被幾個好朋友團團圍住送來這里——
「好啦,你們快回去上課,我一個人沒問題,等等就去找你們。」受傷的女學生笑嘻嘻的將她的同學們都推出保健室,才回頭坐到我對面。
坐在我對面的時候,剛剛那陽光嘻笑的樣子,都不見了。
「怎麼了?」
「跑步跌倒,擦傷。」她將腳抬到旁邊的椅子上,給我看她的傷口。
「沒關系,上點藥就可以了,不過會有點痛喔。」我親切的說。基本上我對陌生人比對自己人親切非常非常多,也很不吝於給笑容。
但對面的女孩沒有像一般女學生一樣紅著臉,她臉上的紅是陽光曬的,她有點淡漠的點點頭,上藥的時候也只是稍稍皺起眉頭。
上完藥後她對我說︰「我可以在這里躺一下嗎?」
我點點頭,她便側躺在病床上,我以為她會睡一下,或者開口跟我聊天,但她沒有,她只是一直看著我工作。
十分鐘,我們兩個誰也沒開口,只有風吹動簾子的聲音。
沒有抬頭,我淡淡的開口,「這節課快結束了,你不回去嗎?」
她坐起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醫生,你這有沒有東西可以吃,我餓了。」
「同學,這里是保健室,不是福利社。」我熟練的揚起微笑。
「醫生,你可以不要笑嗎?看起來一點都不真誠。」
老實說,我頗為訝異,在她這麼說的時候。
但這也代表我的直覺對了——她跟我是同一種人,在她將那群同學送出去時,我就有這種感覺。
收起笑容,我淡淡的說︰「可以,但如果你沒事了就回教室。」
她沒照做,而是平躺回床上,看著白色的、什麼都沒有的天花板,「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找麻煩的,你不開口,我也不會跟你說話,我只是想喘口氣。」
如她所說的,她沒有開口跟我說一句話,而我很少遇見這樣的狀況,跟一個什麼都沒說的人待在同一個空間,但一點都不覺得尷尬。
直到下課鈴響,她那群同學又將她簇擁著離開,她才再次開口——
「醫生,我是三年誠班的陶乙瑄,以後請多多指教。」
一句多多指教,這三個多月來,她無數次的蹺課來保健室,不過她學聰明了,會自己帶零食,而且很會吃。
「醫生,你喜歡這工作嗎?」
「不喜歡。」我分神看她一眼,發現她沒坐在病床上了,而是改站在窗戶邊。
保健室的窗戶可以看到操場,她有時候會在跑步的時候跟我揮手。
她哼了一聲,「那你干麼還做?」
「代班。」想了想,我又說︰「而且快結束了。」
我只答應做到學期結束,而下禮拜,畢業典禮的時候,我也要跟這間學校說再見了。
「我要畢業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悶悶的,這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能擺月兌她那群熱情的同學,她會開心一點。
「我們還會見面嗎?」
「不會。」我回答的很果決。
「醫生,你真是一點都不浪漫的人。」她回頭瞪了我一眼,但似乎發現操場有人在跟她招手,又轉過身熱情的揮手回應,不過嘴巴吐出來的話卻讓我寫字的手頓了一下。「醫生,我喜歡你。」
手繼續流暢的書寫,「我知道。」我以為她不會說的,我以為。
「那我們還會見面嗎?」
「不會。」
突然,她哼笑幾聲,但似乎不以為意的說︰「我就知道,醫生真是無情的男人。」
撇撇嘴,我不在意,繼續手上的工作,她則是側躺回病床,只不過,很難得的背對著我。
沉默的氛圍蔓延在這空間,老實說,這是我們之間相處的模式之一,我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醫生,我生病了。」
「喔?」我隨口應了一聲。
「我腦子生病了。」
「我知道。」她有時候很愛開這種玩笑,這年紀的孩子就是這樣,下一句她就會說她腦殘之類的——
「那種病的名稱我記了好久都記不起來,我明明可以默背好幾篇課文,但我就是記不起它的名字,可我媽說沒關系,等我開完刀之後,也不會記得我曾經這麼笨過。」
我的手停了,我沒發現自己幾乎是有點屏息的听她說話。
「醫生,你還有在听嗎?」
「嗯。」
「我有幾個很好的朋友,有的人在我幼稚園的時候就認識了,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愛交朋友,我喜歡這樣熱熱鬧鬧的感覺……可是我……我可能以後不會記得他們了,他們關心我的時候,我可能還會不以為然的皺眉呢。」
她說話的聲音很平穩,但我看見她的身體在顫抖。
「健康很重要。」我啞著聲音開口,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安慰人,但她,讓我很不忍。
「……但有可能我會死在開刀房里,你知道嗎?」
她沒再說話,身體卻顫抖得更厲害,發出嗚咽的聲音。
我走到她身後,模了模她的頭,第一次發現,原來她的頭發這麼軟。
「我……我、我不想跟……朋友們說,我不要……他們為我難過,也、也不想他們承受……會被我忘記……畢業了就好,他們會以為……以為小陶就是個無情的人,畢業了……就不聯絡了……嗚……嗚……」
她哭得愈來愈大聲,我突然覺得心像被揪住一樣難受。
我想起她剛剛熱情的跟朋友揮手的樣子,我想起她剛剛說喜歡我的樣子……
我拍拍她的背,讓她順過氣,又是一陣沉默。
「醫生,我喜歡你。」
「我知道。」
「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的,但我又想,如果是你就沒關系吧,你又不喜歡我,不會像我的朋友這麼難過……」
嘆了口氣,我低低的說︰「你又知道了?」我用手遮住她的眼楮,彎身在她臉頰上輕輕的留下一吻。
我看到她僵了一下,突然,她笑了,「醫生,那是什麼?輕輕的、熱熱的……」
「那是夏天的風。」我揚起笑,很久,沒那麼真誠的笑。
「喔?那我可不可以再感覺一下夏天的風?」
「好。」我笑著,但只是抬起手敲了她的腦袋一記,「等你成年的那天。」
她的眼神暗了下來,「你確定我能成年嗎?」
「小陶,你很喜歡我嗎?」
她點點頭。
「那你會努力的吧!」
頓了一會,她認真的點點頭,終於,眼神有了一點光芒。
「醫生,我們還會見面嗎?」
我應該要說不會的,因為我不習慣給予承諾,但忍不住的,我忍不住的說︰「嗯,會吧。」
她笑了,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她說︰「醫生,等你再見到我的時候,來跟我說你的名字好嗎?」
「好。」
今天夏天,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其實跟我不像,她其實太重感情,她其實……影響我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