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邊站著的那幾個人很奇怪。
一男一女,兩個都是古老的聖堂騎士打扮,黑色鎧甲,赤紅披風,披風上有紅薔薇與劍的紋章。他們看上去就跟去參加戲劇演出一樣,但是身上的盔甲閃亮沉重,很有質感,長劍側面深深的血槽散出凌冽的寒意,完全不像是道具。他們移動時,盔甲出輕微的踫撞聲,那聲音很小,卻像重錘般砸在耳膜上,和他們的鎧甲一樣富有金屬質感,讓人平白覺得痛苦不堪。
而被他們拱衛在中間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干淨利落的黑色短,額很長,細碎地傾斜著,一直遮住右眼。他露出的左耳部分輪廓柔和,耳骨上釘著一個秘銀耳釘,秘銀被漆成黑色,造型是個栩栩如生的公山羊頭顱。黑山羊眼楮用某種紅色寶石進行瓖嵌,光澤流轉,看上去逼真得有點人。
他的面容說不上俊美,但是讓人一看就覺得很舒服。他被黑色長風衣修飾起來的年輕身體兼具了少年的柔軟與青年的堅韌,就像柳條般舒展著,朝氣蓬勃,優美矯健。
這三個人無論哪一個都不像是能與「學院」扯上關系的。
工作人員遲疑了一下,他正要說點什麼,但是為首的那個少年忽然開口了。
「請您為我開具一份轉校證明。」
是剛剛結束變聲期不久的聲音,輕微的沙啞,細小的溫柔。
工作人員有那麼一瞬間的晃神,他看見那少年耳釘上的黑山羊雙眼亮了一下,等他定神去看的時候卻現是錯覺。那個少年所說的不是他听過的任何一種語言,但是其中的意思卻準確無誤地傳遞到了他的腦海中。
工作人員忘了自己要趕著回去休息,他怔怔地看著那少年答道︰「請出示您的身份證明……」
「不需要。」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嘴角彎起微不見的弧度,「不需要證明就以辦理,對吧?」
工作人員的目光又一次被那個黑山羊耳釘奪走了,他點頭道︰「對,不需要。」
他飛快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然後開始幫忙蓋章認證,他滿臉笑容地說道︰「馬上就做好了,您再等半分鐘。」
「謝謝,您一定是位敬的善人。」
少年禮貌地點頭道謝,就站在門邊看著他忙碌。而他身後那兩個男女騎士就像雕像般靜穆,一個字也不說,連姿勢都沒有動過半分。他們的面孔藏在結實的頭盔下面,但看身形都是力與美的結合,沒有半點丑惡的感覺。
「好了,這就以了。」工作人員手忙腳亂地把辦好的轉校證明交到那個少年手上,走動時不小心帶翻了自己的咖啡杯。用來墊咖啡杯的報紙也被褐色污漬染壞了,不過標題看的依然很清楚。
「獸人的神?」那個少年挑起眉,目光落在報紙的小標題「帶您走近獸人神廟政治」之上。
工作人員一邊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一邊說道︰「哦,對,最近在我國訪問。」
「但是神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個少年的神色十分柔軟,但是莫名給人一種虛無而渺遠的感覺,「已經……再也沒有神了。」
工作人員愣了一下,視線轉瞬就被黑山羊眼楮里的赤紅色浸染。
他的世界徹底變成了無數紅與黑的混亂色塊。
「走吧,瑪麗安娜、博羅伐克。」
也不理會那個精神恍惚的工作人員,少年直接轉身離去,黑色風衣在半空中里劃出毫無憐憫的痕跡。
「是的,聖子大人。」
錚然如劍的應答聲同時響起了。
*
黑暗聖殿。
螺旋向下的階梯看不到盡頭,火焰般沖入穹頂的魔鬼靈魂扭曲纏繞,輝煌與破滅完美地交融為一。
「彌賽亞離開聖殿了?」
「還帶著瑪麗安娜和博羅伐克。」
凋零玫瑰瑪麗安娜,蜘蛛之咬博羅伐克,兩柄為神所用的聖劍。
斯洛的投影閃爍了一下,他垂下頭,按著自己的眉心,靠在階梯上思考︰「沒必要的……」
「彌賽亞不用去嗎?為什麼?」沙利葉看上去有點不理解,他飛在階梯之外,與斯洛面對面,純白色的羽翼與這里格格不入。
「就是沒必要。」斯洛看上去對「彌賽亞」這個名字有點厭煩,而不想回答那麼多問題。
沙利葉還是不明白︰「如果他不去,那麼誰能殺掉聖女呢?」
「如果他不去,那麼誰能殺得了他呢?」斯洛抬起頭,「這是一個道理,佔星台掌控著神諭,她們是絕對先手,而且現在大陸上都是聖女的勢力。」
沙利葉終于明白了斯洛的意思︰「你是說,當我們想殺掉聖女的時候,她們也想殺掉聖子。」
「是的。」斯洛不知道是該為他終于弄明白了而開心,還是為他的反應遲鈍而扶額,「聖女不久前才出過一次事,佔星台對此肯定存在防備,她們不會再犯上次那種錯誤了。」
「是聖女們不會殺人。」沙利葉稍稍有點不解,「聖潔的靈魂是不會沾染罪惡的,她們不殺,不怒,不怨恨,不復仇……她們是救世主的後人。斯洛,我覺得你在人類的世界呆得太久了,已經忘了什麼是神性。」
「救世主都演變出這麼多代了,天知道她的後人已經變成了什麼鬼樣子!」斯洛攤開手,身上的披風像蝙蝠翅膀一般展開,他有點狂氣地指著聖殿另一端的巨大雕像,「你看看聖子現在的樣子跟最初的那位彌賽亞差別有多大!」
彌賽亞,意為「被神選中的人」,也是救世主。
那個雕像沐浴在烈火與黑暗中,閉著眼楮,雙手按在心口,周身散出神性的氣息。它像是離這個世界很遠,你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接觸不到,看不清楚,一閉上眼就會忘記。就算踏著地獄的烈火與岩漿走過去也一樣,沒有人以接近它,沒有人以知曉它。
比起它,那位出現在聖蘭斯卡特的彌賽亞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現在的聖子挺好的,他們能背負起永夜的黑暗。」沙利葉溫和而平靜地反駁他,「而且聖女們也和最初一樣,從古至今都一樣,一直無條件地拯救世界于水深火熱之中。」
斯洛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是沙利葉少有地打斷了他的話。
「斯洛,墮落的只有我們而已。」沙利葉銀白的長遮住面孔,他把手按在胸口的十字架上,刺骨的灼痛感讓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罪,「神沒有變,改變的是信徒自己,犯下罪行的也是信徒自己……」
斯洛沒有回答他的話,他跟沙利葉這種純潔的大天使沒什麼好說的。他背後展開漆黑的羽翼,然後直接順著螺旋下降的階梯飛向了巨大而黑暗的無敵空洞。
沙利葉低泣般的禱告聲回蕩著轟隆隆的雷暴與烈火中。
「……而她們甚至沒給信徒一個贖罪的機會就轉身離開了。」
「這樣溫柔而脆弱的神啊。」
*
聖蘭斯卡特首都,下午,國立學院綜合樓十七層會議廳。
聖蘭斯卡特的學院與政府關系非常緊密,這次招新範圍也包括綜合排名前十的幾座著名學院。志願申請由學院統一遞交,比那些零零散散跑來報名的人要方便得多,要走的程序也少很多。學院內會先組織一次初試,然後才將學員選送到新兵營參加訓練,不這樣以大大降低不合格率。
初試分為面試和筆試兩部分,這兩部分都是標準的學院派流程。
現在已經是安默拉面試的第三個鐘頭了,她已經流暢地回答了無數個關于獸人的常識。上次那個工作人員說的果然沒錯,現在「懂獸人語」這個技能真的以讓她加分不少。
「做得非常不錯,真的。」某個研究其他種族文化的教授看上去對她非常滿意,「我還覺得那種求取神諭的古老儀式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呢!沒想到你竟然對它如此了解!要知道現在有許多學者都搞不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兒,他們爭論起來的樣子簡直蠢透了!」
安默拉當然知道,她在獸人神廟里花了好長時間復原石板壁畫並且讓獸人用這個方法利用自己的神諭呢。
「還有,那個關于厄尼爾實際上沒有形體,是由氣與光組成的巨大團塊的說法簡直太妙了!」那個教授差點把旁邊那個人的杯子打翻,他手舞足蹈地說道,「那只是獸人傳說中杜撰出來,我最近正在籌備這個課題,不過因為某個據說是厄尼爾的人的到來而失去了全部項目資金!」
……那還真是對不起。
安默拉維持著謙虛謹慎的笑容︰「謝謝。」
她現在的名字是用獸人語的「厄尼爾」逐字意譯過來,然後寫成差不多是名字的樣子的,如果不把它顛來倒去讀幾十遍,基本不能現問題。
「好了先生,面試已經嚴重超時,現在輪到我來問了。」他旁邊那個嚴厲的女教授把杯子挪遠一點,然後對安默拉說道,「簡單談談你對獸人語詞態變化的理解就好了。」
她應該是文字學教授,安默拉在簡歷里寫了這部分內容,所以被分配到了她這里。
安默拉開始為難了,其實她對語言學完全沒有研究,獸人語的詞態變化就更不清楚了。她在獸人部落一直是用翻譯系統,然後連蒙帶猜地跟祭司們交流,後來她甚至直接要求祭司們學習點三大帝國的語言。
「詞態變化很多……」
安默拉像擠牙膏一樣一點點往外擠句子,但是她的說話風格听不出半點學過語言學的樣子。
「好的,別支吾了,我知道很多。」那個女教授有點听不下去了,「冷靜點,慢慢答,你以從這些詞有那些變化答起,然後再分析為什麼會這樣。」
安默拉松了口氣,這個面試官不像她看上去那麼不好說話。
如果從實例上開始解說,那安默拉就找到突破口了,她說︰「在獸人語中一個動詞的詞態變化能達到四十幾種,而一個名詞能在不同天氣下都要用不同的形態,一個形容詞除了三大帝國語系中的比較級變化還有無數種情感意識形態變化。」
這個女教授研究的是文字學,但不是獸人語,所以她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教授,現他眼中也露出贊同的目光。顯然這部分知識沒有任何問題,安默拉又松了口氣,她停下來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才重新開口。
「大部分人也許覺得越是落後的民族語言就越簡單,但是實際上不是這樣,三大帝國的語言才是我所見過的最簡單的。」安默拉平靜地闡述道,「我個人覺得這個跟文化融合有關系,文化交流需要更為簡便易懂的語言,而長時間民族融合之後能留下的也只有這些簡便易懂的語言。獸人偏僻而落後,他們幾乎不需要與任何外人交流,所以語言系統相對古老而純淨,沒有我們這樣一個人為的優化簡化過程。」
安默拉感覺越往下說就越有靈感,她最後總結道︰「這就像現代的魔導系統一樣,通過一次次魔導革命,逐漸摒棄了古代那些繁復而糾結的魔法文字,最終實現零與一的極簡傳輸。」
這樣一來安默拉就把文字學跟魔導軍團強行扯上關系,以求讓她的簡歷含金量稍微再大點。
斯洛的話至今仍對她產生著影響,誠如他所言,「魔導理論以從其他所有學科獲得靈感,並且運用于所有學科之上,它是探求世界真理的工具」。
其實這也就是魔導軍團面向所有院系招新的原因。
從軍事到文化,魔導學永遠不能被單純地限定在一個狹隘而古老的雙人對放火球的範圍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