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方早在笑盈盈迎著二位,遞水遞巾,問要的東西可曾找到了。
唐糖剛想大大方方贊一聲︰今天全虧了你們紀二爺,不然我找到天黑都找不到。
還沒開口,紀理已然冷颼颼道︰「哼,唐小姐連賣家具的店都不放過,當然買到了。」說罷將手足足洗了三遍,擦了又擦。
見他死樣子依舊,唐糖知道自己方才又是自作多情了,倒是暗松下口氣,心情登時好多了。
紀方笑問︰「糖糖和二爺逛街好像很開心?」
唐糖笑著點頭︰「開心開心,而且此行還頗有感悟呢。」
這下紀理都有些好奇,側臉瞥她,想要听听下文。
唐糖睨眼紀二,道︰「從前我以為干貪……呃,干有的事情只要心黑,不需要本事也可以。現在才懂了,一個人想要行走世道,實在不容易的……要無有一技傍身,那就得欺世有術。」
紀方本來听得頻頻點頭稱是,哎呀,這個小姑娘,已然開始體恤二爺的苦處了……听到最後一句,一口氣驟然憋回去,差點沒噎出個好歹。
紀二不動聲色,連表情都沒有,唐糖又瞟了一眼他。
此人當真難描難繪,她心中對他縱有千般服氣,敵不過滿月復的疑雲。
「紀大人,程四口中那個訂貨的鄒公子,和吃現席的那些人走在一起……何謂吃現席?你說他……會不會是化了名字的紀陶?」
紀理耐著性子︰「吃現席……這是盜墓行的黑話。多半是買主信不過東西來歷,出了價,由盜墓人領著同去當場開墳,現要現起,故稱吃現席……你問這個作甚?」答了一半他警覺起來,不悅道,「唐小姐所料……簡直荒唐。」
唐糖恍然吐吐舌頭︰「原來是這樣的……是要怪我無知。」
紀理不依饒,斥曰︰「不知唐小姐成天都胡思亂想些什麼?此話若是傳到爺爺的耳朵里,無端又是一場傷懷難過。」
唐糖自認理虧,低著頭也不好意思說什麼。紀二一訓人,她便想起他小時候的那股子刻板勁來,無端又有些想笑。
可就這麼古板規整一個人,如今隔著不知多少行,卻何以對別人家的行規、行情、甚至是行話,樣樣懂得應付?
「紀大人如此熟悉古玩行,真是我所未料,我記得大人少時時常鄙夷我們這些不務正業、玩物喪志之輩……可大人自己,務的好像也不是什麼正業?」唐糖忍不住問。
紀二不屑橫她一眼,面不改色答︰「哼,唐小姐方才不是還笑紀某欺世有術?若非什麼皮毛皆沾一些,我以何術欺世?」
唐糖竟是無言可駁,只得問︰「偌大西京古玩行,大人今日為何直奔春水軒?」
「順道。」
唐糖狐疑道︰「絕無可能。大人選那里,必有緣由。」
本指望能找到個近似的替代品便算不錯,誰料紀二弄到的東西竟是出自原作之手,這種巧合……未免太過離奇。
紀理被問得很是煩躁︰「沒有。」
唐糖求知心切,誠心相問︰「大人請我幫忙,我求大人賜教,你總不算虧?」
紀理被她盯得無法,只得要紀方掌燈,引了唐糖燈下看。
他引燈照著那小人兒,想要指點她看,一時又頗覺難以啟齒,只將小人偶一推︰「你自己看內壁。」
唐糖循著燈光,將小女圭女圭外圈巡視幾番,自然無獲,便依言去看那掉落了器官的中空之處……原來內壁近接口所在,當真是覆了枚細小印章的,印的儼然是「春水」二字。
唐糖大嘆自己果然心不夠細︰「這麼說你早就發現……而且老早就將這個春水軒的所在打探好了!大人如此細致入微,卻非將東西弄壞,不知大人是故意弄壞,意欲查出這家鋪子,還是真的手笨?」
紀理已是被她問得心煩意亂︰「哼,你又想多了。」
「那麼……」
「唐小姐究竟還有多少奇怪問題?」
唐糖可不打算放過他︰「為什麼大人會認得古春林?而且連他的貓……大人可是……」
紀理神色顯然一滯︰「……你問得太多了。」
唐糖腆著臉,陪了笑嘿嘿央求︰「不要這樣嘛,呃……就最後一問?」
紀理沒什麼好氣︰「說。」
「你……為什麼不按出門前部署好的去做,在店鋪里當場拆穿我是個姑娘家,紀大人是何居心?」
紀理輕蔑地掃一下唐糖眉眼︰「哼,扮得如此不像,我若不揭穿,倒教旁人懷疑唐小姐居心,那才真的是無窮的麻煩。」
唐糖本來自信,被他這麼一輕視,自然不服,跑去鏡子前左看右瞧︰「哪里不像?毫無破綻嘛,我從小可是連耳洞都未曾打過的。」
紀理大約當真是不堪其擾,索性提筆沾墨,徑直就去找她兩道眉毛……把個糖糖唬愣在當場︰這個紀二,也不能稍稍被多問兩句,就要毀我的容罷!
動確是半分都不敢動了,紀大人可不會在意她變臉成關公還是張飛。
不想這紀二寥寥數筆,便示意唐糖瞧鏡子,唐糖定楮再看……確是驚了。鏡中那個英氣逼人的小哥,又是哪家的公子?
鏡中仿佛換了個不同的人,有些神似自己,卻又與真正的自己相去甚遠。
「你還有這手藝……」
紀理擲筆,再懶得與她敷衍︰「問夠了?洗洗臉該干正事了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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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方見二人一派融融,二爺連描眉這種閨房樂事都肯為唐糖親做,這一趟門當真是沒有白出。便悄悄默默退了出去。
唐糖坐在燈下,捧起那對纏在一處的小女圭女圭。
女圭女圭是離世了的徐春水刻的,對他們來說,現在世上惟剩這麼一副材料,只許成功。
唐糖找來根小針,將那男女圭女圭後部某處,以針尖一抵,前部某個地方便仿佛月兌了鉤,很簡單就松開了,唐糖屏息將兩個小人兒分開,指著那個小得快要看不見的小鉤子︰「就是此物了,被你弄壞那個。」
紀理本來一旁凝神看著,此際悶悶「嗯」了聲。
「大人幫忙,不過你手終歸還是笨,一定要輕點兒動作知道嗎,」唐糖就好像在囑咐世上最尋常的事情一樣︰「對,將這男女圭女圭的□□往後推……對!好了別推了!」說著以小鑷子飛快一鉗,將那器官連同一塊小蓋板一並取了下來。
「不錯不錯。」唐糖夸他一句,以示鼓勵,看看案上散碎器官,又有些郁悶︰「唉你上回是怎麼拆的,怎麼就能弄丟了,傻乎乎的。」她就像在馴一個小徒兒。
燈火躍動,正好掩了紀二爺面上色澤。
一會兒唐糖又道︰「拿來罷……」
「何物?」
唐糖氣惱道︰「你藏走的那件東西,那份玄機嘛!我從前听紀陶說過,這個大理寺做事情是這樣死板的,若是發現證物被人動過,他們必定會棄之不用。于我們半點好處都沒有,快快拿來。」
紀理慢悠悠,找出那份紅蠟封好的小紙卷來,放在唐糖預備好的白瓷盤里。
這蠟紙卷小得掉在地上就要找不見的樣子,唐糖執起來︰「怎麼是封著的?」
「本就是封著的。」
「你一定看過了。」
「我沒有。」
「你看過!」
紀理嚴詞否認︰「我沒有。」
「你為什麼不看?」
紀理反問︰「我為什麼要看?」
唐糖怒了︰「這是紀陶留下來的東西啊。」
紀理早恢復了尋常面色︰「這是證物。」
「紀大人,你讓我看……就看一眼,不然我真的不放心。」
「證物不可以這樣對待,唐小姐方才就說得很是,萬一動了證物,‘于我們半點好處都沒有’。唐小姐以為自己是誰?你的人手多過大理寺,還是你查案的手段,遠勝于三司衙門?」
唐糖有些擔憂︰「我有時在想,我們復原好的東西送了去,他們萬一沒本事打開瓷盒,豈不是平白耽誤了事情?」
紀理嗤笑︰「唐小姐不知是自視太高,還是當了太久的井底之蛙,說出的話簡直不怕讓人笑掉大牙。此種雕蟲小技之輩若要尋不出幾個來,三司衙門真是枉開在那里了。」
唐糖又問︰「那別人究竟為何要將此物從大理寺弄出來,交在大人手中?」
紀理道︰「我說了此案極其復雜,此案之中……各懷心思的人亦多得很。我們要做的不是揣度別人的行為目的,而是不要為他人所利用,耐心靜候真相。」
唐糖忍不住說出她的揣測︰「二哥哥有沒有想過……紀陶萬一還活在世上,萬一他只是受了傷,又有什麼事請不便出面,想讓我們幫他去做呢?」
紀理卻極理智︰「唐小姐,紀陶已經走了,你不能活在幻覺里。紀陶活著的時候,絕不會有這種奇怪的念頭,他很知道唐小姐的身份。倒是唐小姐,常常忘了自己是誰,言必稱紀陶如何如何,對我三弟,仿佛總有一些奇怪的念頭。」
唐小姐什麼身份?莫不是他紀大人的妻子?
真正無稽,這個人聲聲喚著唐小姐,卻居然要她記得,自己是他紀二的妻子。
唐糖氣得聲音都顫抖︰「你少血口噴人,我沒有任何奇怪念頭。你這種冷血之人哪里會懂,我不過是用有情有義,去對待一個同樣有情有義的朋友!」
夏夜的悶熱天,紀理的聲音冷得凍冰︰「唐小姐以為自己當真了解紀陶麼?我這個三弟,自小何止有情有義,他根本是個多情多義之人。紀陶一生牽念之人太多,只恐怕就算有心,有好些人他也是無暇顧及……唐小姐還望好自為之。」
唐糖淚眼呆望眼前這個無情的人。
她可不願徒勞去琢磨那句「多情多義」背後的含義。
唐糖只是有些悔,她真不該提起紀陶的,每提一回,他便要被他這好哥哥詆毀一遭。
唐糖半天不發一語,淚眼朦朦半天,終是咬唇將淚水盡數逼了回去。
紀理冷眼相看,不可能有什麼安慰言辭,卻也知道擔怕唐糖再次撂了挑子,半天別扭道了聲︰「抱歉。此案干系重大,我是不得不這麼說。」
唐糖冷冷回︰「紀大人待我苦口婆心,將案子吹得如何神乎其神,又規勸我好自為之,如此良苦用心我卻不領,當抱歉的恐怕是我!」
紀理並不接話,屋中的空氣一時凝固到了極致。
許久之後,紀理終于緩緩開口︰「唐糖,事已至此,你若不願幫我做完,我亦不當再作勉強。我只說一件事實與你听,並未有人將二者並作一處來談,但……你听完若仍決意要打開紙卷來一看,我便再不阻攔。」
唐糖試圖平心靜氣,道︰「你說。」
「紀陶出事當夜,京中還出了另外一件眾所周知的大事。」
唐糖努力回想,眉目十分愁苦︰「是什麼大事?四月二十六那夜,算來算去,要麼只有先皇駕崩……」唐糖忽掩住了唇。
紀理面色凝重,未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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