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細柳只是靜靜地看著于磐,眼中閃動著幾縷波光。
除了那張臉,她並不確定躺在里面的就是姜尚,而且她敏銳地察覺到于磐對她有所隱瞞。
于磐看了她一眼,揮了揮手。一陣細微響動後,有一束刺眼的光線落在姜尚的臉上,他突然睜開了雙眼,藍色的眼瞳中泛起深深的厭惡與恐慌。
然而,他卻只是艱難地擺動著頭顱,身子向爬蟲一般蠕動著。
凌細柳驀然回首看向于磐,眸光帶著冷火,「你們廢了他?」
于磐並不否認,挑了挑眉,「昨夜有人來劫獄,我發現他時,他已這般模樣。」
凌細柳冷笑一聲,並不言語。劫獄之人既然有能力挑斷他手筋腳筋,何不一刀殺了他干淨。
此事是她疏忽在先,更是于磐言語誤導在前,她以為姜尚是朝廷查明勾結關外官員的關鍵,先入為主地以為于磐會保護好他,更何況他明明說了,審問的時候自己要在身邊。
她毫不懷疑此時的姜尚已經是個啞巴,凌細柳表情微變,嘴角翹起一抹詭異的笑︰「我听說,昨日陣前征西校尉被流矢擊下馬背,不知傷勢可有好轉?」
于磐表情變了幾變,瞳孔驟然緊縮,攏在衣袖下的手指蓄勢待發。
「舒將軍,以為我年齡小便好欺負嗎?」她微微踮起腳尖,努力湊到他的耳畔,低笑道︰「殺了我,大寧必敗。」
她鵝黃色長裳輕輕拂過他的衣袖,似有冰寒的觸感撫上手背,于磐心頭猛然一緊,涌上一股異樣的感覺。
「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吝于對自己下手。」她言下之意便是逼急了,大可拼著一死也不讓他如願。
于磐自然是听懂了她的意思,更何況他親眼見到過她對自己的殘忍。
良久,他看向面前的孩子,「如你所願,姜尚你可以帶走。」
「不,不需要。」孩子露出淺淡的笑容,只那眼眸深處細看了,便能發覺里頭的陰狠之意,「姜尚歸我處置,就在這里,生死不論。」
「好。」于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凌細柳亦笑,擲地有聲︰「筆墨伺候。」
于磐微微詫異,揮手讓隨從們準備了。一回頭卻見凌細柳向他伸出手,笑吟吟道︰「借舒將軍輿圖一用。」
凌細柳接過輿圖,右拿起一支筆,快速地在輿圖上圈畫了幾處線路,片刻功夫便將輿圖再次交換到自己手中。
不過是乍然間功夫,于磐再次拿到輿圖時,卻見方才以為的斷接處皆有了轉圜,而圖的一處正清晰地標記著磁石山所在的位置。
于磐的眼神在恍惚了一瞬後,不禁駭然,這山河輿圖豈是等閑人能夠繪制的,便是得當世博學大儒教授課業的皇子皇孫也不見得會這些。
更何況,這些道路必然是經過實測,精密的計算得來。她卻是信手便能繪出,如此只有兩種可能,此人不過是信手涂鴉;另外一種便是她精于計算,且博聞強記。
昔年,她與祖父客居于此,祖父帶著她幾乎踏遍了這里的每一塊兒土地,世人只知祖父精于兵法謀略,實不知祖父乃當世少有的博學大儒,實乃不世之才。
這座磁石山便是祖父發現的,原本祖父是要將此發現奏報朝廷,誰知天不假年,祖父竟卻是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便被擊垮了身子,昔日赫赫威名的戰神竟是被小小的風寒打倒。
于是,這件事兒便一直擱置了。直到前些日子,羌寧戰事焦灼,她才想起這麼一件事兒來。
凌細柳似乎並未發現于磐眼中復雜的情緒,只淡淡道︰「磁山離河並不遠,且地勢險峻,將軍只需將羌人引至此處便可,我方可月兌去鐵質盔甲,換以犀牛皮即可。」
在她的心里已然制定出完整的作戰計劃,當然她知道,什麼是適可而止。
于磐微微眯起眼楮笑道︰「既然如此,六小姐便在這里稍作歇息,想必六小姐也累了。」
「確實有些乏了。」她眨了眨眼,「這會兒子卻是有些想念劉嬤嬤做的早膳了。」
少年眉一揚,琉璃色眼眸燦若星子,「六小姐放心,明早兒你定能吃上劉嬤嬤做的早膳。」
凌細柳微微笑,垂下眼睫。
安置好了凌細柳,于磐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甬道里。
珍寶閣,第四進院子,三秋閣。
明月如鉤,臨堤台榭。一抹清雅的銀紋錦袍飄蕩在夜風里,深黑色錦袍上繡著銀色的神秘圖紋,在男人近乎張揚的氣息里,于磐低聲道︰「輿圖已經到手。」
看得出來,他的態度十分恭敬里透著三分的娟狂。
隱約的笛聲在黑夜里蔓延,笛聲不是很高,蒼涼中透著一路濕漉漉的酒氣與懷念。
「我把姜尚送人了。」于磐握著輿圖隨手把玩著,並不見得多少重視,言語听著有些漫不經心,然而憑欄而立的青年卻微微笑了。
于磐難得的耐心,認真听著他將一首曲子吹完。
一曲作罷,那人卻並未回頭,風揚起他的發,露出青若剔羽的眉,眉下雙目,深沉黝黯,似是常年不被日光照亮。
「于磐,你去過武烈侯祠嗎?」
于磐握著輿圖的手猛然僵住,濃密的羽睫下,異樣復雜的光芒一瞬而過,那道光芒很快,快到他自己都不確定,那一閃而逝的悸動是否存在過。
「不曾。」他答的干脆,話音落下時只覺方才太過用力的說話,牙齒似乎都疼了。
「是嗎?」錦袍男子,微微抬首,似是呢喃,「我也很久沒去了。」
四下里一片寂靜,只有夜風低喃,恍惚中似有荷香陣陣,依稀可聞月明人笑語。
良久之後,只听那人淡淡道︰「你去吧。」明顯的打發之意。
于磐走了兩步,似是又想起了什麼,他回過頭晃了晃手中的輿圖,懶懶笑道︰「公子,不要看看嗎?」
黑色的披風臨欄搖曳,于磐遠遠望去那人似要乘風而去,明明是那般深沉如鐵的男子,他為何會在剛才的一瞬間看到了男人身上易碎的脆弱,與沉痛。
男子並未說話,只淺淡了瞥了他一眼,只一眼于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撇了撇嘴,三兩下便消失在曲折的樓宇間。
驀地,黑袍男子心頭驟然一緊,他順著于磐消失的地方看去,那里只余輕紗飄蕩,再無一物。
冥冥中,似是有什麼東西離他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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