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下雨最大的時節過去了,仙人掌經歷了雨水的滋潤,看起來油光水亮。♀有卷柏與苔蘚在屋子四周開始生長,與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生機勃勃的景象正在緩緩呈現。
于時賦和仙人掌一樣,身上的傷完全痊愈,現在,他心上的創傷也在快速的恢復著。他也仿佛是這些仙人掌中的一棵,經歷了雨水的洗禮,煥發出了自己本來的生機。
自上次言傷對他說了那句話以後,他不再在她的面前提外面的世界,仿佛在擔心她下一句話就是要趕他離開。
「于公子,你終于,又對外邊的山水景色起了興致。」
其實,不是又對外面的世界起了興致。他一直都是屬于旅途的。這個男子熱切地愛著大好河山,發誓這一生要用腳丈量所有足下土地。即使因為受傷折斷了翅膀,傷也總有長好的一天,不可避免有一天他會離開這里,除非她能留住他。
他仿佛也是明白自己早晚會離開的,本來漸漸多起來的笑容又收斂了下去。最初的茫然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他又開始長時間的發呆。對他的改變言傷只當做沒有發現,依舊做自己的事情。
收獲的蘿卜需要切成條晾干,才能儲存更長的時間。整整六天里,言傷與于時賦都在忙著早上將蘿卜條搬出去,晚上將蘿卜條收回屋子。第七日,蘿卜條已經全都收完了,但是他在她的房間里卻沒有找到她。
他換了鞋子,從屋子前繞到屋子之後。一路尋去,終于看到她坐在一堆被曬焉了的蘿卜苗中間,撐著臉頰發呆。她神色恍然,手上還握著一枝已經枯萎的蘿卜花,無意識轉動著。
于時賦一直覺得,她是個極其心軟的人。他只要掉一滴眼淚,或是眸光里稍露脆弱,她便會手足無措。那麼柔軟的女子,卻居住在杳無人煙的沙漠里,守著自己一個人的菜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施粉黛,不懼寂寞。她與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喜歡走動,她卻安于停留在一個地方。但他與她又有某些相似處,比如他們都是不怕寂寞的人。♀
為了看深山里的流螢奇景,他也曾居住在深山里,半個月不見外人。而最後見到流螢時的那種喜悅,完全彌補了他緩下腳步,停滯不前的那種不甘。
但這個女子留在這里卻是沒有理由的。她不是為了看這里的茫茫黃沙,因為不想離開這里,她便留在了這里,以後,大概也不會有任何人能令她離開這里的。
靜靜站在原地,垂眸。余光看到一朵還未開敗的蘿卜花,他蹲子小心的摘下來,遞到她的面前。
她從發呆中回過神來,抬頭看他,眼圈是微微發著紅的。
他心上一痛。
緩緩地單膝跪在她的面前,他將那朵蘿卜花簪在了她松散的頭發上。
「林姑娘。」他像以前那般低眉順眼,只是言語里已經沒有了以前那樣的脆弱,「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她搖搖頭,看向遠方。在很遠的地方,沙漠與天空連成了一條線,仿佛一條邊界,阻隔著些什麼。
「于公子,你說,離開了這個沙漠,再往前走又是些什麼地方呢?」
他手上動作一滯,隨後若無其事,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你想知道的話,其實不難的……」
「我不想知道!」他打斷她的話,一把將她抱進懷里。懷里的女子試圖再說些什麼,他只能大聲道,「這里很好,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前方的旅途是什麼樣的,我會一輩子在這里陪著你!」
懷中的女子低笑了一聲,仿佛在嘲笑他的話語漏洞百出。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話漏洞百出。可是他不願意听她眉眼悲戚的說出要他離開的話,他,一點都不想離開……
一點都不想……像以前一樣走在沒有她的街道上深山里……
懷中女子這一次並未像以前一樣掙開他的懷抱,她甚至伸出雙手,抱住他瘦得可憐的腰,胸前的衣服也被溫熱的液體輕輕打濕。♀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便是,兩個人都知道彼此結局,還在苦苦掙扎著不肯放手。
幾日後,一隊商人騎著駱駝從屋前經過,那時他正在與她一起采摘仙人掌。商隊里有個未總角的小童,散著頭發騎在駱駝上左右搖擺。
「爹爹,前面真的有冰泉麼?」
「你老子還能騙你啊?不過冰泉是活泉,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地方噴發。」
「那冰泉為什麼叫冰泉啊?」
「因為那泉水噴發時帶著冰啊,晶瑩剔透,看到過的人都說那是人間最美的景色呢!」
「啪」地一聲,于時賦手中的仙人掌掉在了地上。他呆呆站在原地,任商隊從身邊絕塵而去,只留下一片煙塵。
言傷手上的動作一停。她知道,該來的總歸是來了。
言傷開始給于時賦做衣服。新買來的青色布料,細細洗過,裁開來整齊的晾在屋子的兩根頂梁柱之間。他的身量尺寸她為她擦藥療傷時已經看得十分清楚,是以她從未去告訴他衣服的事。
待他看到衣服時,已經又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
她指使他去打一桶水,他去了。只是等到他回到屋子,里面已經沒有了人,哪里都找不到她。
他的床上放著一個包裹,打開來是一件新做好的青色衣衫和一雙厚鞋子,一個荷包里裝著一些碎銀子,那大概是她全部的積蓄。
即使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卻沒有想到這一日來得這樣突然,她甚至對他避而不見,連一句道別都不肯。
「林姑娘!」他發泄般大吼了幾聲,意料之中未得到她的回答。
心里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于時賦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拿了包裹,游魂般走出了屋子。
低著頭走了幾步,屋頂卻突然傳來清晰的歌聲。被火燙了一般抬起頭看去,正看到素衫女子坐在屋頂之上,狂風將她的發絲衣袂吹得胡亂紛飛。
「林姑娘!」他啞聲喊道。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她微微笑了笑。素衫散發,頭上簪著那枝他以為遺落在路上的粗糙發簪,不施粉黛,卻讓他覺得顏色傾城。她低下頭,輕輕撥弄了幾下手中琵琶,「我便為于公子獻上一曲,送于公子離去吧。不論以後能否再見,此生惟願君安。」
「故關衰草遍,離別自堪悲。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
滴答。
一滴淚狠狠砸在地上。
他久久地凝視著屋頂女子,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才狠狠的抹了一把淚。
「林姑娘!你等我五年,五年我定將山河看遍,回來與你共度此生!」
並未等到女子的回答,他咬了咬牙,最後看了一眼沙漠中孤獨的屋子,終于轉身而去。那歌聲便一直在身後響著,仿佛會這樣一直響下去,永不停歇。
「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掩淚空相向,風塵何處期……」
于時賦似乎又變回了受傷之前的自己。
白日里他目不斜視,穿過了許多熙熙攘攘的街道。晚上他露宿郊外,閉上眼之前,他總會想到那個溫和沉穩的女子。
不是想著她會怎麼過沒有他的日子。他知道自己對她沒那麼重要,自己離開後,她必定還和以前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他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
這樣一想,心里忽然間就空洞洞的。
他逼迫自己去想冰泉,那是他最在意的事。只有這樣想,想著前方未知的旅途,未知的風景,他的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六月的一天,于時賦終于親眼看見了夢寐以求的冰泉。這應當歸屬于天意讓他看見的,因為他只是在一塊干燥的山石上避暑時睡著了,夢中他又見到了女子清淡的笑臉,醒來時便覺得身下寒氣逼人。
挪開身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大股清澈得難以形容的泉水,明明正是六月暑氣逼人的時候,這股泉水卻夾雜著冰晶從石縫中噴涌而出,在陽光下閃著聖潔的光芒。不似他以前看到的風景那般高雅沉寂,這泉水就在他的手邊,踫得到冰冷的溫度,听得到嘩嘩的水流聲。
于時賦覺得自己激動得幾乎流出淚來。
他離開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終于看到了想看的泉水。
可惜林姑娘看不到。他終于看到自己想看的事物,這泉水這樣的美,他真的想讓她也來贊嘆它,觸踫它。
淚水幾乎流出,于時賦匆忙低頭,卻在目光落到衣襟時猛然怔住。
青色衣衫配了白色的衣襟,衣襟被涌出的泉水打濕後,隱隱透出一行小字。
于時賦用力揪開衣襟,心在下一秒痛得難以自持。
他瘋狂的想見到她。
那個孤獨居住在沙漠里,每日染了一身風沙的女子,在他的衣襟上一針一線繡上了一句話。
「君攜微雨來,滌盡我塵埃。」
七月的一日,言傷像以往一樣在屋頂上撥弄著琵琶唱歌,看著沙漠里每日千篇一律的景色,被風卷起的黃沙飛起又落下,循環反復,似乎永不停歇。
只是與往日不同,這次在那被卷起的黃沙中,竟緩緩地走出一個縴瘦的男子身影來。
手上的動作略微一頓。他回來了。
「林姑娘。我回來了!」他的嗓音似是被黃沙磨礪過一般,更加沙啞了。
心里知道他是看到了衣襟上的字,言傷輕輕一笑,撥弄了幾下手中琵琶,低低開口︰「為何回來?」
「我不願離開你。」他向著屋頂上的女子用力晃了晃手中陶罐,里面泉水叮咚作響,「我已經見到了我最想看到的東西,林姑娘,我將它為你帶回來了。我再不會離開你!」
「真的要留下來麼?」言傷又撥弄了幾下琵琶,漸成曲調。一雙眸子溫和寬容看向屋下一身風塵,痴痴望著她的男子。
她緩緩綻放出一抹像以前一樣安靜的笑容,言語里隱含期待。
「你停在這里,你的旅途怎麼辦?」
他為她的笑容感到目眩神迷,望向她的眸光越發堅定。像過了一千年那麼久,在彼此久久相望的眸光中,他終于溫聲開口︰
「歇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你便是我的旅途。」
————拯救二十一歲杯具旅行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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