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劉璋聲音滯澀緩緩伸出手,接過那把木梳。盡管她在努力掩飾,然而從心里表現出來的勉強與不願意卻是無法掩飾的。
隔著一道門的言傷尚且能感覺到她的勉強,更何況近在咫尺的的薄半夜。
卻見他依舊維持著清淺笑容,似乎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抗拒。一雙深色眸子里閃著甜蜜滿足的光,若不仔細看,絕看不出其中的失落和茫然。
「阿璋,今晚留下來可好?」
「……我家中有事,還有,我還有一些,一些東西要買。」
「也好,我能陪你去買麼?」
「不必!」劉璋有一瞬間的驚慌失措,手下一用力,已是揪下了薄半夜幾根頭發,「對,對不起。」
「無礙,一點都不疼。」薄半夜保持著不陰不陽的語調,唇角帶笑。說著便要去抓劉璋的手,「你要買些什麼東西……」被她快速躲開以後眸子一黯,「若是要買胭脂哄女人,或許我能給你些參考,流煙閣的胭脂就不錯……」
「……真的不必了。」劉璋丟下木梳退了幾步,直退到門口言傷都能看清她神色的地步。她蹙著眉,眼中滿是厭惡和惶然,「我今日便先回去了,薄公子的頭發換侍女來梳理便是。」
拉開門,正對上言傷一雙含著深意的眼。劉璋張大眼楮呆怔片刻,隨後沖她拱了拱手,逃跑似的離開了。
「……言老板何時來的?」
薄半夜收起尖銳的嗓音,屬于他自身的聲線低沉干淨,隱隱透著些不自在。
「來了一些時候了。」言傷說著走進房間里,自顧自坐到一旁椅子上,為自己倒上一杯水,「你們說的話,我大都听到了。」
臉上的不自在只是片刻的,一閃而過。薄半夜拿起梳妝台前木梳,仔細打理著自己黑亮柔順的發︰「听到了也沒什麼,反正我是個變態,這樣的事情你早就知道。♀還是你教會我梳妝打扮的。」
當時他突覺自己愛上一個男子,驚恐異常,整整三個月不出房門。三個月後,他心中煩悶,第一次出門便看到路上有扮作女裝的一對斷袖,即使是在隱蔽處,兩人動作舉止之親密依舊叫他心中一冷。
他竟然不覺得訝異與不適。
原來自己也是個斷袖。
更可悲的是,他竟然覺得為了劉璋,就算斷一回袖也不會怎麼樣。
回到家中,薄半夜將以前曾練過的寶劍曾讀過的兵法全都揮在了地上。不顧家中父母阻攔,他執意將自己扮作女子。胭脂水粉不要錢一般,大盒大盒的涂上本就俊秀雌雄莫辯的臉,錦衣換做了羅裙,發冠散作了發髻。
他懷抱著一顆真心找上劉家,卻被告知為了躲避他,劉家早已舉家搬移到了梓城。
十九歲的少年心高氣傲,更何況他為了劉璋連女裝都穿了,同家人也鬧翻了。他容忍不得他的拒絕。
于是他跟隨劉璋也來到了梓城。劉璋的軟肋是劉家上下,他便用這個來威脅他。他依舊在抗拒自己,但他永遠不敢對自己說不。
這樣來的感情薄半夜自己都覺得可悲。然而可悲的感情也是感情,他固執的堅持脅迫劉璋,堅持認為即使這樣的感情也沒有理由白白放手。
直到有一日,他同劉璋走在街上,冷不丁听到幾個孩童的竊竊私語。
「那是個男人吧?」
「是啊,一看就是個男人,花花綠綠,不男不女的好丑。」
「他為什麼要打扮成那個樣子啊?」
「是不是戲園子里來唱戲的啊,哈哈。」
薄半夜看向劉璋。劉璋的臉轉向一旁,臉上有著隱忍和不耐。他同這些孩子想的是一樣的,他也覺得自己是個不男不女的變態。
苦苦堅持著的東西在心里破碎掉。就像日積月累,耗費了許多人工努力建堤壩。每日辛苦的挑土,挖石頭,苦苦的熬啊熬啊,好不容易才建好自己想要的堤壩,卻在這時發了一場大水。
薄半夜費盡苦心建在心中的堤壩,被劉璋臉上的嫌惡表情沖毀得干干淨淨。
半夜里,他一個人穿著女裝,臉上花花綠綠的游蕩著。哪里都不想去,或者說哪里都容不下他。
到最後,終于累了。
薄半夜在一家台階干淨的店鋪外坐下來。女裝很薄,颼颼涼風輕易地穿過布料,直冷到他的心里去。
他只是愛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剛好是個男子而已。為什麼世人都指著他說這是大逆不道的,這是違反人倫的,這是十惡不赦的。
他什麼罪名都認了,他怕的只是他愛上的那個人對他冷眼相待而已。
然而似乎怎樣努力,他都只是個不男不女的變態。涂了厚厚的胭脂,簪了沉沉的步搖,依舊讓人覺得他不陰不陽,像是嘩眾取寵的戲子。
這麼想著,薄半夜冷哼了一聲從頭上拔下根步搖,隨手丟在地上,發出「 哧」一聲。
店鋪的門卻在下一刻被拉開了,一道溫暖的燈光從里邊透出來。
來開門的是個長相清淡的女子。
她俯首看著以低姿態蜷縮在台階上的他,眸光里沒有絲毫波動。
「不知夜深人靜的,公子一個人在我店門前做什麼?」
薄半夜猛地怔住了。她就這樣波瀾不驚的看著他,目光里沒有一點驚恐嫌惡,就像真的只是看著一個普通人一般。
這是第一個沒有被他怪異打扮嚇到的人。
借著門里透出的光,他看到店門上方懸掛的匾額︰流煙閣。
他知道僕人為自己買來用的胭脂都是出自流煙閣,卻不曾想,陰差陽錯,他竟就剛好坐在了流煙閣門口。
「我……」不知怎的,薄半夜胸中竟是一動。咳了幾聲,他緩緩站起來,身後花紋繁復的裙擺在台階上拖出華麗的波浪,「我想買幾盒胭脂。」
他這樣說了,叫做言柳的女子竟是就那樣將他帶進了流煙閣。
她為他擦去臉上層層香粉,動作輕柔。她為他緩緩涂上胭脂,眼神專注。
他便也凝眉專注的看著她。是以到最後她將鏡子遞到他面前,他一時間竟完全認不出里面里面妖嬈美艷的男子是誰。
不過略施粉黛,青絲微綰,鏡中的男子看起來竟已是勾魂奪魄。
「你的膚質很好,不要胡亂往上抹其他東西,白白糟蹋了上天給你的東西。」她說著收起梳妝鏡前一排顏色深淺不同的胭脂,「若是自己不會,你可以來找我。我听說過你的事情。為情能做到這個樣子,我欽佩你,不收你的錢。」
薄半夜久久驚愕的望著鏡子,忘了言語。
後來,因為她這樣說了,他便真的經常去找她。
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可以放松下來。相處久了,他發現這個女子不是個普通的人,不論是什麼東西,她都能懂一點。
甚至縣衙里的仵作都曾經來找她,請教過一些問題。
也許只有這樣的女子,才可以配得上做他的紅顏知己。薄半夜自負的想著,說不定,這個女子是上天覺得于他有愧,特地派下來替他排憂解難的。
只是,現在這個該替他排憂解難的女子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淡淡看著他被手上木梳難住,沒有絲毫要過來幫忙的意思。
「你若非要認為自己是個變態,我沒有任何不同意的意思。」她輕飲一口杯中水,「然而我只教了你梳妝打扮,從來沒教過你怎樣變態。這一點你要記清楚。」
「我最討厭的,便是你這一副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表情。」薄半夜努力地想要理順手上頭發,只是木梳在他手上卻偏偏的不听話起來,越纏越緊,「言老板,我以為你該來幫幫我的忙。」
她又捧著杯子輕飲一口,這才站起身接過他手上梳子︰「自然。」
兩人都不再說話。他們的相處模式大都是這樣,雖然在旁人看來無法理解,但這卻是兩人最自然的相處方式。
半晌,她開口︰「我方才听到你說,劉璋若要買胭脂去哄女子,你也不介意?」
頭上黑發被她輕柔的梳理著,薄半夜看著鏡子里陰柔男子,似笑非笑︰「我不介意他尚且不肯理我,我若是介意,他必定會離我而去了。」
「那麼,任由他和其他女子談情說愛,再與你朝夕相對,你不會覺得心悶麼?」
薄半夜臉上的笑容一凝。
她細細打理著手上一縷柔順的黑發︰「你不必介懷我說的話。你的要求一向不高,他願意多看你一眼你都會在心中感到愉悅,更何況他只是要同其他人在一起,並不是不和你在一起了。」
「言老板……」薄半夜垂下眼眸,手上拳頭漸漸握緊,「我同你說的,將我變作女子的靈藥,是認真的。」
「我知道。」她取過一枝白玉簪,輕輕在他頭上比劃了一下,又蹙眉放下。
「我會為你想法子。只是,你不可再縱容劉璋傷你的心了。若他有什麼地方做錯,你大可告訴他。」
「他沒有做錯什麼……」
「然而方才,」她放下梳子,在他的面前蹲去,一根根撿起地上長發,「他扯掉了你的頭發。你分明是很怕痛的,連不小心被指甲刮到都會皺眉,這樣怕痛的你卻在他的面前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他皺眉,無話可說。
「你的手笨,連自己的頭發都梳不好,但你在為他梳發時,卻是一點差錯也沒有出過。」
她說著將手上長發一根根理好,用手絹包起來放進袖中。
不知怎的,看著她的動作,薄半夜臉上竟是一熱。
未經過大腦思考,他已然開口︰
「男子頭發只能留給心愛之人,言老板拿我的頭發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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