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兩居室,粉刷的白牆爬了不少裂紋,無不宣告著這個房子的年頭。
容晚端坐在柔軟舒適的碎花布藝沙發上,手里抱著一個時下很流行的彩色花卷抱枕,笑容柔柔地接過莊寧母親特地為她倒的茶,「阿姨,您別忙。」
莊寧母親笑容慈祥,正想說話,身後突然一聲巨大的關門聲。
她的神色一滯,臉上沒有太多意外,反倒眼中閃過一絲傷痛,再想對容晚說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卻依然盈滿善意溫柔。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怎麼跟我們家阿寧認識的?」
「我叫容晚,從容的容,悔之晚矣的晚。」容晚說著,聲音帶著一絲歉然。
悔之晚矣的晚。
她確實來晚了……
莊寧母親笑著點頭,並沒有在意她話中的意思,一副耐心听她說話的樣子。
對于這樣一個平凡而又溫柔善良的母親,容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告訴她,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到你的兒子被人報復。
那畢竟是好好的一個人,他才上大學,還沒享受人生最肆意輕狂的日子,還沒能憧憬未來美好的生活,下半生便只能在輪椅上度過。
即便是堅強淡定如她,都無法想象自己面臨這樣的困境,是否會一蹶不振,更何況是莫名收到傷害的莊寧。
「小晚啊,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跟阿姨說,沒事沒事,你要是想跟莊寧說話……」莊寧母親說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手里拿著一把銅黃色的鑰匙,望著有些走神的容晚,眸中閃過一絲柔意,話到嘴邊竟然有些顫抖,「這是他房間鑰匙,你陪他說說話吧。」
容晚接過她手里的鑰匙,想說點什麼,莊寧母親卻先一步站起身,雙手揪著衣角,望著容晚的目光有些倉皇,「阿寧出事後脾氣一直不太好,你千萬別跟他生氣,阿,阿姨去給你們燒晚飯。」
眼前的女人神情有些著急,似乎在怕自己听了她的話後,不願意再進莊寧的房間。
容晚頭一次主動伸出手,握住她有些蒼老開裂的手,眸光盡是認真,「阿姨,您別擔心,都會好起來的。」
對不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莊寧母親期待不安的眼神中,容晚轉動鑰匙,開門走進那間色調昏暗的房間。
她剛轉身關上門,身後便傳來嘶啞的咆哮︰「我不吃那些沒用的藥!」
「我不是來勸你吃藥的。」和莊寧母親說話的態度截然相反,面對情緒暴躁的莊寧,容晚又恢復成淡定從容的樣子,說話的語氣甚至比平時更冷了幾分。
听到她的聲音,莊寧面帶憤怒地轉過輪椅,氣怒的臉頰比之前黯淡無光的樣子多了幾分生氣。
他嘶啞著聲音,罵道︰「我不認識你!你給我出去。」
「你不認識我?」容晚往他身前走了一步,抬手摘下墨鏡,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嘴角帶起一絲譏諷︰「現在呢?」
「是你!」她的話剛出口,莊寧整個人想要從輪椅上沖起來,卻又無力地坐回去,那雙無神的眼楮充血一般通紅一片。
容晚氣定神閑地看著他,點點頭,「是我,怎麼想打我?」
「滾!你給我滾!」
容晚揚了揚眉角︰「怎麼滾?要不你教教我?」
莊寧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女孩,雙手緊緊抓著蓋在腿上的毛毯。
就是因為她,他的這雙腿廢了!
車禍後,他從昏迷中醒來,卻一腳踏入了更可怕的噩夢,永遠無法逃離噩夢。
他不信自己的腿就這麼廢,努力配合治療,心里總抱著一絲希望,結果呢,結果他只能做一輩子的廢人。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只能讓母親照顧自己一輩子的廢物。
起初他悲哀自己的命運,可當和他一起在機場路安居酒店兼職的同學來看他的時候,他才知道,不止他,酒店里的大堂經理和客房部經理,一個被人拿刀捅了七八下,一個也和他一樣遇上了車禍,而肇事者無一例外的逍遙法外。
這時候,他才想起十月初發生的那件事。
他只是听從客房部經理的吩咐,給那間套房的客人送餐,順便把臨時安排的女服務生留在那個套房里。
後來,他踫巧又在客房部的更衣間遇上那個女孩,再後來,她離開沒多久,一隊警察便出現在那個套房門口。
過了幾天,他無意看新聞才知道,那日在套房里的兩個人是江寧富商方家的兄妹,可他從沒想過,他會因為這件事被入方家的報復之中。
再再後來,他出車禍,知道這件事,更是看到那日就覺得很眼熟的少女,居然是經常出現在娛樂新聞里的天才少女R•W。
現在這個人,這個在所有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女孩就站在他面前。
可他卻一點不覺得開心!
如果不是因為她,自己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你很恨我?」容晚整個人很放松,姿態閑適地靠著棕褐色的衣櫃,看似沒什麼攻擊性,說出的話分外冷硬。
明明不對的人是她啊!
為什麼她還敢出現在這里!憑什麼她能安然無恙的出現在這里,嘲笑他,譏諷他?!
「唔,現在在心里罵我?」容晚站直身,忽然揚起一抹桀驁不屑的笑容,她再一次靠近莊寧。
明明輕巧的腳步,仿佛一步步踩在他身上。
赤luoluo的踐踏!
雙手扶住輪椅,俯身望著他,眼中盡是不屑︰「是個男人就痛痛快快的把話說出來!憋在心里委屈嗎?氣憤嗎?」
委屈嗎?
委屈!
氣憤嗎?
氣憤!
可委屈過,氣憤過,又能怎樣?他這樣的人,除了接受事實還能做什麼?
報仇?連吃穿都只能靠著沒什麼收入的母親,談何報仇?
他只是個廢物罷了。
錯開那雙幽深如霧的雙眸,莊寧有一瞬間的怯意,低著頭,雙手用力捏著毫無知覺的雙腿,近乎嘶吼︰「滾,你給我滾。」
容晚的臉湊得更近,語氣緩慢,一字一頓︰「你居然怕一個你恨的人?」
「滾!」
除了滾,這個年青人仿佛已經不知道如何應付一下一下鑿得他心髒鮮血淋灕的話。
「除了說滾,你就沒別的想跟我說?」容晚用著平淡冷血的聲音問,「比如說,容晚你給我听著,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生不如死!你傷害我的,我一定會一點一點還到你身上!」
那樣氣勢凶猛的宣言,用的是緩慢平直的語氣,仿佛在說今天天氣晴朗,適合去郊外踏青一般。
莊寧卻止不住打了一個冷顫,事情因她而起,連累到自己,但對自己動手的畢竟不是她,他做不到像她這麼冷血。
他做不到!
莊寧痛苦的抱著頭。
四個月的時間,消磨光了他身上的戾氣,也讓他認清了現實,如此殘酷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他想,如果沒有容晚的出現,也許,一年後,兩年後,三年後,他就能坦然自己這雙廢了的雙腿。
可是她出現,不是帶著歉意,不是帶著同情,而是譏嘲,不屑。
她有什麼權利嘲諷他,她憑什麼?!憑什麼?!
「憑我有野心,憑我不是個廢物!」
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容晚冷笑一聲,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動作強硬地扳過他的臉。
冷冷吐出一句︰「憑你只是個沒用的廢物!」
一句話,砸得輪椅上的人頭暈眼花,趴著身在門外偷听的人胸膛起伏。
但凡有點血性的男人,听她這樣的話,定然暴起身攥緊拳頭,即便是冷靜不易激動的人,也該開口反擊。
莊寧卻仿佛失去靈魂一般,目光空洞地望著她,一動不動。
緊緊握著門把手的莊寧母親,咬著牙,臉上盡是心疼,她不知道那個乖巧的女孩為什麼要說這麼重的話。
她想沖進去,抱著兒子,告訴他你不是廢物,不是沒用的廢物。
可是她不敢。
她想起了容晚進去時,握著她雙手,鄭重其事的那句話。
都會好的。
她甚至有種滑稽可笑的預感,那個女孩說不定能讓他的兒子走出來,走出人生最困難的境地。
這是一個無計可施的母親,最後的念想。
容晚就這麼等著莊寧回神,回神告訴自己一句,「我不是廢物。」
可她等來的卻是他更加黯淡的目光。
長嘆一聲,她有些失望又一些遺憾,清清淡淡的聲音,帶著些滄桑的時光遺跡。
「我總想著,有那樣善良柔然的母親,他的兒子該是個不錯的人。不需要多出色,但至少他應該有著堅定有韌性的心。」
「而你,似乎被那雙廢腿壓彎了腰。」
容晚望著她,眸中閃過一絲難過︰「知道嗎?一個人有三處不能輕易屈折的地方,雙腿,腰,還有脖子。一個人習慣了卑躬屈膝,習慣了點頭哈腰,就失了氣節。」
「那樣的人,才是真的廢物!」
「你是嗎?」
莊寧的目光慢慢聚攏,慢慢染上一層光,他就這麼看著眼前這張毫無瑕疵的小臉,腦中不停翻騰著她的話。
「你是嗎?」她再次啟唇,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他張開嘴,開闔著皸裂的雙唇,舌頭似乎都在打顫︰「我,不是!」
「哈!」容晚輕笑出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頰,「看,多簡單的事情啊!」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朝著房門走去,聲音輕柔仿佛夜風拂過,「我不會用同情的心對待你,也不會用歉疚的心照顧你,更不會給你優渥的生活,你只能自己走出去。」
「你的生活需要一個假想敵,你覺得我如何?等你有能力報復我,我治好你的雙腿。」
「沒用的。」莊寧絕望的搖頭,他何嘗不想治好雙腿,臨海最好的醫院都治不好,他還能有什麼希望。
听到他如此喪氣的話,容晚腳步停頓,轉過身,目光涼柔︰「相信我,記住這三個字,還有,對不起。」
門 嚓一聲打開,容晚挺直腰板走出去,將一室昏暗留給莊寧,而此時听到她三個字又三個字,莊寧的眼中竟然盈滿淚水,那樣滾燙地自眼眶跌落,照耀得滿室晝光燦然。
門外,莊寧母親有些慌神地對上容晚,臉上盡是羞赧,「小,小晚,我,我……」
容晚卻忽地揚起一抹誠然真摯的笑容,伸出手,擁抱她,語氣柔軟︰「莊媽媽,你放心,都會好的。」
說著,她仰起頭,有些嬌俏地吐吐舌頭︰「剛剛進去之前,忘記跟莊媽媽說了,其實我的脾氣比莊寧哥還要不好,不知道您還願不願意留我吃飯了。」
「留!當然留!」莊寧母親笑得熱淚盈眶,一句莊媽媽,那樣親切自然,沒有一絲虛情假意。
她是個清醒人,哪里听不懂小姑娘的意思。
這個摘下眼鏡,看清全貌的女孩,她是認識。
不是因為她有名。
而是莊寧經常盯著電腦,看著這個女孩的照片發呆,她當時就想,這個孩子對兒子一定很重要。
「莊媽媽,你燒好晚飯了?」容晚笑著問,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恍恍惚惚走神的莊寧母親,尷尬地笑,急急忙忙往廚房跑去,一邊大聲說︰「我這就去做,這就去!」
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容晚朝廚房和莊寧的臥室各看一眼,腳步不緩不急地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靜靜等著。
這一等便是近一個小時,廚房里是切菜炒菜的聲音,臥室里是乒呤乓啷的聲音。
等到一盤盤香氣四溢的家常菜擺上桌,莊寧臥室的門終于打開。
他控制著輪椅,面色平靜的出來。身上是明顯換過的干淨藍襯衫,外頭披著一件卡其色的毛線開衫,服帖柔軟的頭發梳理地很整齊,臉上的那副黑框眼鏡換成了天藍色。
整個人,豁然開朗。
他將目光看向客廳里,雙手平放在腿上,姿態得體的少女身上。
那是一個有魔力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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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此時的心情,在寫這一章的時候,忽然想起很久遠的一個回憶,我想如果當時的我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一個心灰意冷的人,是不是能夠激起他心中的某些勇氣,還是依舊如現在這般終日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