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娘娘和江霞最後押車去成都,全家人的戰略轉移就完成了。這天,吳陽和李山陵都來幫忙打包裝車。李山陵把楊燕帶來了,吳陽把羅家良和金元慶也叫來了。
吳陽與金元慶來得稍稍晚了一點兒。
謝娘娘托了吳陽在廠里搞四只軸承,他就先去勝利路的廢品鋪子買了四只,自己花了一塊錢。金元慶一路抱怨道︰「廠里哪兒找不到軸承啊?就你克己奉公?死腦筋嘛……」
車子是一輛平頭式載重汽車,草綠色。
昨晚上,謝娘娘與江霞忙了大半夜,衣物棉軟等東西都分類包扎好了。
看著一堆繩子、草袋和廢紙板,吳陽建議道︰「家具沒必要每件都打包,中途又不轉運,一步到位,干脆統一裝車,用草袋紙板隔好,統一捆綁。」
「等于就是打個大包。」
「這樣要得,把好多小包裝變成一個大包裝,」江霞說,「省事兒,又解決問題。」
幾個人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家具等物品搬上了車。李山陵想得周到,他帶了幾雙棉線手套。
中間的隙縫用紙板隔,外頭用草袋包,然後用繩子捆在車廂板上。
羅家良和金元慶身大力不虧,他們把繩索拉得車廂板都在搖晃,咕咕響。
楊燕跟謝娘娘一道,在屋子里收撿壇壇罐罐和棍棍棒棒。三個小時的功夫,幾間房子就騰空了,剩了一地垃圾。
吳陽沒吃早飯,早就餓了。中午吃得簡單,就下了一大鍋子面條,大家站在屋里吃,炊具和碗筷向鄰家借的。
要分手了,吳陽才給謝娘娘說,父親被懷疑患肺癌的事情。「左邊肺葉上有陰影,天成縣醫院說是肺癌,建議立即手術切除。」
謝娘娘感覺很意外。江霞說︰「還沒確診嘛?」
「今下午從天成縣過來,乘船去上海進一步確診。如果是肺癌,就在上海把手術做了。」
「哎呀!」謝娘娘說,「我們等不及了嘛。」她又說,「到了上海給我們打個電話,你江叔叔去上海看他。」
江霞寬慰道︰「就算是肺癌,早點切除也沒事兒,莫想得那麼沉重。」
娘娘對吳陽說,「你爸爸最擔心的,還是你的個人問題。你看嘛,李山陵他們都靠岸了,你還是飄起的。」
大家沉默,面條吃得「呼呼」的。
吳陽和羅家良坐在一捆竹竿上,**底下間或啪啪響。
謝娘娘問︰「吳陽跟那個上海師妹兒還在攪哇?心花嘛,最後莫攪黃了哦。看嘛,耽擱時間,你都滿二十四了。」
羅家良對金元慶說︰「你這個當師父的沒得威信嘛,小蘭啷個不听你的?」
「反正我是盡了力的。」金元慶把碗里的剩湯喝了,抹抹嘴,「這確實是個兩難的選擇,不容易下決心。我也是上海人,我理解他們的難處。其實,小蘭的父母都是老實人,也是苦命人,太想回老家了。」
李山陵說︰「想來想去,上海妹兒是有點兒懸。」
「上海妹兒好嘛。」江霞說,「懸怕啥子?懸一點兒才有刺激。」
「不說了、不說了,我們早點趕路。」謝娘娘催促一聲,回頭對吳陽說,「叫你爸爸保重,沒事兒,現在醫療技術先進,沒事兒。」
「這一捆竹竿不要了嘛。」江霞說。
專門捆好了帶走的呢,裝車、裝車。」謝娘娘像個護家婆,什麼東西都舍不得扔。
「不就是晾衣竿嘛,」江霞滿不在乎,「哪兒找不到晾衣服的呀?」
「那是的,」吳陽也說,「這麼遠的路,還拖一捆破竹竿。要依我的,那些壇壇罐罐也不要了。」
「說得輕巧!」謝娘娘一本正經,「今後你們成了家就曉得了。」
「那就把竹竿拆開,」李山陵無奈地說,「車子已經捆扎好了,只能想法把竹竿一根一根插進去。」
……
黃昏的時候,李山陵帶著楊燕,羅家良帶著喬曉芹,都來送吳陽的父母上船。
上船時間是晚上九點,在抗美碼頭的十七號躉船。
港務局一帶的勝利路熙熙攘攘,望江旅社下頭有一家露天餐館,吳陽就招呼大家圍了一桌。吃羊肉格格,喝稀飯,也好混時間。父母的行李羅家良早就托人寄存在躉船上了。
吳陽的父親吳仲伯,天成縣的林業局長。一次到一個林場去的途中淋雨感冒,意外查出了肺上有毛病。吳仲伯長者風度,處事為人特好,深受年輕人喜愛。
文革期間,學生娃沒得學上,就背著父母天天跑到東河去游泳。而東河每年夏天淹死人,許多父母就采取了嚴格禁止措施,孩子們與大人的關系就鬧得很僵。實際上大人也管不住,孩子們偷偷下河,危險性更大。吳仲伯與多數家長不一樣,他竟主動帶一大群娃兒去游泳,大家好開心。到了東河,他逐一檢驗孩子們的游泳技能,現都已經過關了。他就教大家自救互救的技巧和注意事項,特別要求集體行動,一人有難大家幫。那以後,吳仲伯經常參加孩子們的游泳活動,其他家長都默認,孩子們也自由了……後來,吳陽的小伙伴們,對吳仲伯就有了一種特別的信賴和敬重。
這次上海之行吉凶難卜,吳仲伯心事重重,吳陽的母親張佳艾也是憂心忡忡,一家人的心地都塌陷了。
李山陵和羅家良都不提肺上的麻煩,盡揀高興的事兒說。楊燕和喬曉芹也是甜言蜜語的,裝乖討好。
吳仲伯原本一個煙鬼酒鬼,自從患病,煙酒都戒了。吳陽點了啤酒,氣氛不對,誰也不放肆,小心翼翼的。怕吳仲伯受刺激,羅家良和李山陵也不抽煙,都憋著。
「左肺二肋間,有一塊兒陰影。肺葉有五塊,左邊兩葉右邊三葉,就算割掉幾塊肺葉也能生活……」張佳艾介紹著病情,並寬慰吳陽。
「再大的手術也不怕,就怕真的是癌癥。」吳仲伯喝著稀飯,黯然地自言自語。
「如果需要做手術,就快點兒通知我到醫院來。」吳陽說。
「你來有啥用?」張佳艾說,「不如把自己的個人問題解決好。」
幾個年輕人都听懂了,母親是在抱怨兒子還是一個光棍兒。
羅家良和李山陵隱隱不安,把女朋友帶來,本是為了表示心意,倒給了老人家一個刺激。
吳仲伯嘆一口氣︰「也是哦,我這次要是回不來,就會留下終身遺憾,兒媳婦的模樣都不曉得。」
吳陽難以面對父母幽暗的神情,和眼巴巴的期待。
安靜了一會兒,媽媽問︰「你與那個上海妹兒還在攪哇?上海人靠不住哦,如果廠里沒得合適的,趁早到天成縣來找。」
媽媽又說︰「我就不信,那個上海妹兒就乖得不得了,我們醫院里頭乖女娃子多的是。」
「師妹兒長得確實很乖,」李山陵說,「就看吳陽有不有那份艷福。」
「光長得乖也靠不住,還得要有人品和操守。」吳仲伯淡淡地說。
李山陵說︰「就算師妹兒搞月兌了,也需不著回天成縣去找嘛。如果吳陽不調回天成縣工作,就不要找天成的。」
羅家良也認為︰「萬山市的妹兒多的是。找了天成的女朋友,今後工作調動是個大問題嘛。」
就是找個女朋友嘛,沒得事兒。」楊燕興致勃勃地說,「幫吳陽找女朋友的任務,包在我們身上。」
「只怕是那個師妹兒把女朋友的標準抬高了,找起來老是不滿意。」李山陵喃喃自語。
「不就是要乖的嘛?沒得問題。」喬曉芹認真地說,「吳陽要找乖的,我們醫院那個會計就很乖。她叫方俐,那就乖喲!」
「方俐呀?」楊燕手一揮,「我高中的同學嘛,萬二中的校花。」
喬曉芹拍楊燕一把︰「那就對頭嘛,我兩個來努力,一定得行。」
「中學是青春的搖籃,乖妹兒集中的地方,校花一定比廠花漂亮。」
「總之,你不能再拖了,你爸爸得了這個病,我們等不起。」張佳艾慎重對吳陽說。
吳仲伯坦率地說︰「我不是一個怕死的人,死並不可怕,怕的是在感情上留下遺憾,在天倫上生斷裂。」
「不怕死,怕死不瞑目!」吳仲伯又說了一句重話。
吳陽感受到了壓力,很沉重。「個人問題」,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
碼頭上傳來一陣一陣的汽笛聲,渲染著夜碼頭的冗繁。從抗美碼頭上來就是勝利路。勝利路是萬山市晚上最鬧熱的街區,尤其土特產品和特色工藝品多,還有許多方便的鹵味食品。上上下下的客輪短暫停靠,旅客只能逛一會兒勝利路。逛了勝利路,就等于到過萬山市。
們廠那個卷毛兒,又在那兒瞎晃。」李山陵對吳陽說,並用手指了指。
卷毛兒微微駝背,眼鏡片一晃一晃的,斯斯文文,還有點兒洋氣,像個大學者。卷毛兒叫林能萬,二車間的造型工。吳陽吼了一聲,並朝他揮揮手,他就上來了。
「干啥子卷毛兒,晚上不待在家里,在這兒瞎晃。」吳陽說。
兒是瞎晃啊?」卷毛兒說,「我在自學英語,想找幾個瞎晃的外國人吹吹牛。」他見吳陽這兒圍了一桌子陌生人,寒暄幾句就走了。
從碼頭的石梯子上大街的路口,卷毛兒果然與兩個外國人黏上了,一見如故似的。
「那個卷毛兒聰明嘛,」羅家良說,「曉得到碼頭上來踫外國人。」他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了。
「卷毛兒還是我們照相的啟蒙老師呢。」李山陵自言自語。他把最後一砣羊肉吃了,然後把筷子豎插在蒸格里,蒸格里剩了幾塊洋芋砣砣。
「***林能萬,」吳陽心頭感慨,「真是個有心人。」
卷毛兒還在那兒與外國人交談,時不時輔以手語來比比劃劃,或在紙上寫些東西給外國人看。周圍有一群人在圍觀。
好像話說得投機,兩個外國人擁著卷毛兒,三個人一起朝岔街子方向走去。
從抗美碼頭上勝利路,是一坡又寬又陡長的石梯,中間有四道緩步平台。兩只碘鎢燈懸掛在高高的電桿上,照得到處煞白,照得人們的臉皮也煞白,石梯上熙熙攘攘的。
輪船的汽笛聲提示著上船的人們。吳陽他們簇擁著吳仲伯和張佳艾,經過微微搖晃的浮橋,來到躉船上取行李。一切都由羅家良包辦了,他在換票窗口領取了兩張三等艙下鋪的牌牌,大家又對號進入到艙室。
輪船在微微顫動,艙室頂上的電風扇已經套上了藍布罩,白色磨砂玻璃燈罩,出白煞煞的微光。空間低,艙室里有些憋悶。坐在下鋪上,人顯得很委屈。
李山陵不見了,吳陽想想,他一定是躲著抽煙去了。
楊燕打來一瓶開水,給吳仲伯的杯子泡上茶。吳仲伯對吳陽說︰「不忙喝茶,先用白開水吃藥。」張佳艾就從一只包里找出幾只藥瓶。
喬曉芹在床頭的柱子間拉一根繩子,再搭上洗臉帕。
羅家良找來一個乘警朋友,正給吳仲伯和張佳艾作介紹……
「如果順當,下水五天。」羅家良對吳仲伯和張佳艾說,「吃飯就由那個乘警打起來,自己不必去打飯。你們不要客氣,那個乘警是我的好朋友,有啥要求盡管說。不是他請客,是長航內部的福利。這只船是江渝號,重慶的。」
「要看報紙,看雜志,也找那個乘警。他姓施,喊小施就行。反正你們把他當成我嘛。」羅家良又補充道。
「那就太感謝你了家良。」張佳艾有些過意不去。
吳仲伯喝一口茶,哽塞了一下,立即引起劇烈的咳嗽,又咯出一泡痰來。他的臉憋得脹紅,眼淚也激出來了。踉踉蹌蹌走到船舷上,他把口痰吐進長江里又回來,坐在低矮的下鋪上,吳陽輕輕給他捶背。
汽笛聲又在響。吳仲伯用手指頭抹了抹眼楮,擋一下吳陽捶背的手,「你們走吧,船要開了,你們走吧。」
「電話打到廠里的總機室。」吳陽叮囑媽媽,「到了上海盡快打個電話。如果有必要,我就趕到上海來。」
輪船的廣播開始喊話了,提醒送客的人立即下船。李山陵他們退到了門外的船舷上。
「你們走嘛,」吳仲伯捂住嘴,干咳幾聲以後又說,「你們走嘛,船要開了。」
在廊道上,吳仲伯假裝笑呵呵地說︰「放心嘛,我死不了,起碼現在死不了。」他又黯然地降低了聲調︰「心願未了的人,一般不容易死掉。」
父親有點兒幽默的意思,吳陽听上去卻感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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