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愚放下書,伸個懶腰,反頭一看,白顏一手撐住下巴,正坐在案幾旁發呆。
「想什麼呢?」他輕輕一敲案幾,嚇得白顏一震,他調皮地笑笑,湊近了問︰「在想什麼呢?」
唉,白顏嘆口氣,擺弄自己的手指,悵然道︰「不知道小姐怎麼樣了?」
「想她啊,」他一下子沒勁了,從鼻子里哼哼一聲︰「她能怎樣,還不是兩個眼楮一張嘴。」
白顏不滿地瞟他一眼,說︰「今天的事情明明是老爺偏袒你。」
「那也要他肯偏袒不是?!」他涎笑。
「哼哼,小人得志,」白顏撅起嘴︰「小姐一點也沒有說錯,你看你這副嘴臉。」她伸手一戳,尖尖的指甲點中若愚的額頭,他感到,有點刺痛。
「你有點良心好不好?」若愚模模額頭,忿然道︰「我可都是為了你,不然,你罰也被她罰了。」
「小姐不過也就罰我掃掃院子、鋤鋤草,頂多也就跪個半柱香而已。」白顏將手指扳過來,又扳過去。
若愚調侃道︰「你家小姐挺仁慈的啊,那你還那樣怕她?」
白顏並沒听出他的奚落之意,反而認真地說︰「是啊,小姐一點都不凶,可我還是怕她,可能,是因為,她自己從來都不犯錯,反正,她雖然不說話,就是讓人感覺畏懼,」白顏很是認真地想了想,恩一聲,手指憑空一點,說︰「對,我們害怕小姐,就象,小姐害怕老爺一樣!」
「你別說,她那味道還真象叔父,有其父必有其女嘛。」他點頭稱是。
白顏疑惑地說︰「不對吧,我記得小姐說的,好象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
「蠢材!意思還不是一樣!」他敲她腦袋一下,取笑道︰「我還要讓你長點見識,那個雖然不說話,就是讓人感覺畏懼,有一個詞語,叫做無言自威,可要記住了!」
她訕訕地模著頭,自語道︰「早听小姐的,好好跟她學讀書認字就好了,省得被你取笑。」
「你想學,我教你啊。」他來了興趣。
「懶得學。」白顏一擺手,說︰「看見字就頭痛,你還是饒了我吧,少爺——」
他一听見她用那種特有的甜膩的聲音拖長了叫少爺,就渾身骨頭發酸,軟綿綿的沒有了力氣,只嘿嘿地空笑著。
「瞧你那死相!」白顏一側身,給他個後腦勺。
他嬉笑著,又轉到她面前︰「問你啊,你家小姐為什麼要定那樣的規矩?」
「什麼?」她怔一下,又恍然道︰「不許摘花啊?」她說︰「小姐說,每一朵梨花都有自己的命運,每一次開放都是竭盡心力、來之不易的,讓它應花期而開,隨季節而落,合自己的悲喜,尋自己的歸宿。芳華枝頭,零落歸土,不要去打擾它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愛花。我們謝家的人,都不到園子里來摘花的。」
「你家小姐真是怎麼說的?」他慢慢地听完,若有所思地自語「也就是說,這園子里的梨花,從來都沒有被人摘過?」
白顏肯定地點點頭,有些懊惱地說︰「我也是昏了頭,忽然興起想摘花,好好的花,非要摘它干什麼呢?!」
「你為什麼不早說呢?」若愚望望了插在廣口瓷瓶里的梨花,忽生憐惜,低沉道︰「既然如此,以後,我們還是遵守她的規矩罷。」
咦,白顏抬頭,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怎麼說變就變呢。
此時的他,卻根本無暇顧及白顏的奇怪,他的心思,他的眼楮,全然都在梨花上——
有這樣惜花的主人,這園子里的梨花,該是多麼的幸福啊——
而謝梨容,到底又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啊?
你說她清高,她對下人卻和顏悅色;你說她苛刻,白顏的嘴里,她為人卻也謙和;你說她驕橫,對他的挑釁,卻是一再忍讓;你說她方正,那「听香樓」三個字里的筆跡,灑月兌豪放無法隱藏;你說她冰冷,她卻有這樣優柔溫婉的情懷……
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吶——
瓷瓶里的梨花怒放,在他的眼前,卻幻化成那個淡淡綠的身影,沉靜婀娜,似凝固的風景;雪白的肌膚,一雙波光流轉的眼眸,清新靈動,象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或許,她的美麗,也象梨花一樣,是慢慢地綻放,要細細地品味,才知真味。
他漸漸地覺得,一股似有若無的清香,從四周漫起,悄無聲息地將他緩緩擁住,他的心,充滿了祥和寧靜,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
「梨容。」謝夫人在房門外叫著女兒,話音未落,已經進了屋。
梨容起身,望著母親,微笑。
「你沒事吧?」謝夫人關切地問,眼楮在女兒臉上摩挲幾遍,努力想找出些痕跡來,她有些不痛快地說︰「剛才的事,娘都听說了,你不會怪你爹吧。」
梨容笑笑,搖搖頭。
「唉,難為你了。」謝夫人嘆道︰「生成這樣的性格,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你的不幸。」
「娘什麼時候也變得這樣多愁善感起來了?」梨容笑道。
「你就要滿十六了,二八佳人,又是這樣的美麗,該有多少公子趨之若騖啊,」謝夫人緩緩地坐下,將女兒拉到身邊,柔聲道︰「不知道你還能在娘身邊呆多長時間,你爹,有時也太不通人情,總之,娘盡量不讓你受委屈。」她含笑望著女兒,悄聲道︰「昨兒,我踫到史夫人了,她說過了小滿就來提親。趕明兒,哪天,我找個機會,帶你去看看史家公子,如何?」她神秘兮兮地說︰「听人說,那史家公子一表人才,是太子陪讀,上回皇上出題考試,他可撥得了頭籌!」
「娘——」梨容羞紅了臉,制止母親繼續說下去。
謝夫人呵呵地笑了︰「好,不說了,我先出去了,你自己想想,終身大事,娘尊重你的意思。」
謝夫人前腳剛走,陳夫人後腳就進了屋。
「伯娘。」梨容對若愚母親的到來感到有些詫異。
「梨容,」陳夫人笑著執起梨容的手︰「伯娘是來跟你道歉的。」
「道歉?」梨容奇怪地問。
陳夫人不好意思地說︰「梨園里的事,都怪若愚不明事理,你大人有大量,給伯娘一個面子,不要跟他計較了。」
梨容聞言,輕輕一笑︰「沒什麼,已經過去了。」
「那也就是說,你不生氣了?」陳夫人又問。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原本我也有錯。」梨容輕聲道︰「希望伯娘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陳夫人應了,如釋重負,寒暄幾句,才出去了。
對陳夫人的到來,梨容並沒有往深處想,倒是娘的話,讓她擔心起來,十六歲了,正是被上門提親的人踏破門檻的時候,歷來什麼事都想得開的她,這回卻再也想不開了,她的煩惱來了。
可以永遠不嫁該有多好啊——
她順手拿起一本書,想把自己丟進書里,以忘記塵世間的喧囂,可是,拿起一本,是讀過了的,再拿一本,還是看過了的,她望著那一疊書,有些愣神。
我上午不是去過梨園了麼,我是去借書的啊?!
她站起身,有些猶豫,我還要不要再去?
思慮再三,還是去吧,借到了書,也好過呆坐著。
梨容又一次踏上了去梨園的路。
他會怎麼對我呢?刁難?奚落?還是干脆拒之門外?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由停住步子深嘆口氣,上午的事,自己確有不對之處,這回,可不能造次。
梨園的門,依舊虛掩,她沒有貿然進去,輕叩門板。
他在門里听見聲音,喚白顏︰「去看看誰來了。」
白顏打開門,看見梨容,很是驚異︰「小姐——」
她點點頭,卻沒有進去。
「小姐。」白顏又叫,把她往里讓。
她搖搖頭。
「是誰呀?」若愚在里面叫,其實,他大致已經猜到,站在門口的,會是誰。
白顏匆匆跑過來︰「是小姐。」
「她不肯進來?」他笑道。
「她說,要經過你同意。」白顏吐一下舌頭。
他愣了一下,想笑,卻笑不出來,黯然道︰「請她進來吧。」
想笑,是因為她的煞有介事,真的,來經過自己允許;笑不出來,卻是因為,其實,他也不想,他們之間弄得這樣生分。他有些後悔,上午,是自己太過沖動了,可是梨容,也未免太過小心了。她到底,是顧忌自己,還是,懼怕叔父呢。這麼一想,他就覺出些失落和無趣來,自己瞎鬧騰了一番,真的也沒什麼意思。
正懊惱間,梨容已經進來了,看見若愚,沒有開腔,先就側身緩緩道一個萬福。
若愚再一次怔住,只為她款款而來的迤儷,和身上散發出來的沉靜安嫻,他的心,此刻好象停止了跳動,隨同空氣一同凝固在她的周圍。
恩,白顏見他半天沒有反應,輕咳一聲。
「請,請坐。」他連忙起身,叫白顏︰「上茶,上茶。」
梨容輕輕地挨著椅子坐下,身子略為前傾,姿勢頗為謙恭。
他忽然覺得,相形之下,倒是自己,顯得無禮多了。
「小姐,少爺,」白顏又轉了回來,小聲道︰「我忘了,茶水已經用完了,我,這就去廚房提。」
關鍵時刻,你又來為我出丑了。若愚有些不滿地斜了白顏一眼,白顏訕笑著吐了吐舌頭,飛也似的跑了。
小樓,陷入沉默,氣氛,略顯尷尬。
若愚吞了口唾液,有些艱難地開口︰「上午的事……」
「梨容以後不會再如此唐突了。」她輕聲道。
「我……」他忽然噎住,接下來,該說什麼呢?她能坦誠自己唐突,而他,卻沒有勇氣為自己的沖動和鹵莽道歉。他就象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不敢承認自己的錯誤,試圖蒙混過關,卻難過自己這一關。在她的面前,他感到自慚形穢。
「可否,借幾本書給我看呢?」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注視著他,問︰「若愚哥哥?」
若愚哥哥?!
他心頭一動,望過去,她的眼楮,清澈明亮,一眼就能望到底,所謂相由心生,有著這樣一雙眼楮的人,應該也是有著一顆多麼清純的心啊。相比之下,他的外強中干,又是,顯得多麼卑劣和齷齪,真真是小人得志。
她良久,都沒有等到他的答復,于是,緩緩地起身︰「若愚哥哥大概是不方便吧,那就算了,梨容這就告辭了。」
他方才醒過神來,急切道︰「方便!方便!你選,你選!」
「那就謝謝了。」梨容微笑起來。
她笑起來,好美啊,嘴角那兩個酒窩,已經把他陶醉了。她,第一次,向他展現真心的微笑,他,卻在她的微笑里,莫名其妙地,紅了臉,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好在,梨容已經去了書櫥前,沒有看見他的倉皇。不然,他都無法,加以掩飾。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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