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容在竹林里,邊走邊思索,她時而站立遠觀竹子形態,時而用手細細地撫摩竹枝竹葉,凝神之間,只顧著咀嚼自己畫中所缺失的不足,不覺已走出了很遠。忽然,她停住了腳步,幾步開外,那個身著紫袍的男子,正雙目炯炯地望著自己。
??梨容一驚,雙頰頃刻飛紅,她不由地低呼一聲︰「朗昆——」
??「朗昆?!不叫我六皇子麼?!」他緩緩地走近,悠悠地開口,語速低沉平穩。他有心,想跟她開個玩笑,卻忽略了,自己嚴肅的面容,分明與玩笑不相符合。
??梨容一怔,微笑僵硬在臉上,腮邊潮紅退卻,泛起些尷尬,有些吃驚,很是不自然,她想了想,略略傾身,恭聲道︰「六皇子殿下。」
??正欲側身道萬福,他卻伸手,一把托住她︰「免禮。」眼楮彎彎地望過來,嘴唇上翹,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是無聲的笑意。
??她沒有看見,亦沒有多想,退後一步,微垂著頭,低聲道︰「民女告退了。」碧綠的玉梨簪在黑發上一閃,映照著竹蔭中漏下的陽光,眩迷了他的眼。
??他望著她,目光柔和地罩下來,仿佛已望見她此刻斑駁的心事,壞壞的笑容,輕淺地掛上嘴角,哦,驕傲的她,生氣了——
??她緊退幾步,一轉身,離去,竟帶了些迫不及待的意味,淡綠的裙擺,掃過地上厚厚的竹葉,發出細微的悉索聲都顯得有些急迫。
??他沒有攔她,任她遠去,悠然一笑,徐徐坐下,倚靠在竹干上,望著遠方。
??她還會回來的,因為,這里,是六角亭有名的鬼打頭,一般人是走不出去的,他若不是多次來,也絕模不清地況。
??
??梨容匆匆地離開,走出了一段,小心翼翼地回頭一看,他,終于是看不見了,她這才,忽然一下黯然下來,失神地揪住一枝竹子,站在那里任胸中波濤洶涌。
??他是皇子,怎麼會看上我呢?是我自作多情了,居然在這里貽笑大方。那雨中的護送、暖心的姜湯,不過是受人所托,別無他意;那交莊的偶遇、梨花深處的一吻,執手的溫情,也不過是浪蕩皇子的本性,並不真心。我竟然,會動了心,以為,他真的是喜歡我,關心我,愛護我。我怎麼會覺得他跟別人不一樣,他值得相信,值得托付,值得我喜歡麼?
??失望,漸地涌上來。原來我在他心目中,跟別人也沒有什麼區別,朗昆不該是我叫的,這個六皇子,還是應該敬而遠之。
??梨容的心里,此刻,充滿了失落。她靜靜地收拾起心緒,左右看看,喚一聲「佩蘭!」卻無人答應,她抬起腳,往竹林外走去。緊走慢走一陣,忽然,她停住——
??那邊,在竹叢邊半倚半坐的,不是六皇子麼?
??他怎麼會在這里?
??她四下看看,頓時醒悟。
??他是沒有動的,原來是自己,又轉了回來。
??我怎麼,又轉了回來?
??她驟然間止步,小心地望一眼,六皇子正靠在竹干上閉目養神,似乎並沒有發現她,她悄然起步,躡手躡腳地轉身,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他發現。
??偏偏,越是心急,就越是要出狀況,她才將腳放下,就听見「啪」的一聲,原來是踩到了腐枝。聲音雖然不大,但對于此刻的她來說,無異于石破天驚,她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得全身僵硬,而眼楮,則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還好,六皇子似乎是睡著了,並沒有被響聲吸引得回頭,她等了一會,沒有動靜,這才提起裙子,踮起腳尖,急速地離開,直到他的身影不見,她才,捂住胸口,長呼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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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入耳,他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楮,輕輕一笑。
??耳邊想起細微的聲音,是她的裙擺掃過厚厚的落葉,他徐徐地睜開眼楮,豎起耳朵听見她離開,又是輕輕一笑。
??
??梨容好好地一番琢磨,才自信地開步,這次,定然是不會錯了。
??款款前行,咦——
??那叢竹子,那個人,不是六皇子?!
??她陡然間傻眼,我,迷路了?!
??可是,他,是不是也迷路了呢?不然,他怎麼會一直坐在這里呢?
??她踟躇著,想上前,一探究竟,末了,還是退了回來,靜靜地繞到另一叢竹子後面,席地而坐。佩蘭久不見我回去,一定會來找我的,我就在這里等好了。
??她轉過頭去,看看不遠處的六皇子,如果他也迷路了,就可以跟著我們出去。她是決計不會主動去搭訕他,不會邀上他一起走的,可是她想,他也不應該會那麼傻,偷偷地跟上來總還是會的。
??等了好久,都沒有動靜,她也不急,盯著竹子琢磨,索性隨手撿起一根竹枝,將地上的落葉拂開,信手畫起竹子來。畫完了,看看,總還是少點什麼,她不滿地將畫抹去,重新再畫,依然還是被同樣的問題困擾。再畫,再抹,反反復復,終于忍不住長嘆一聲︰「唉——」
??我怎麼就是畫不好呢?
??「呵呵。」頭頂上傳來一聲輕笑。
??她抬頭一看,六皇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後。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看著她地上的畫。
??她有些窘迫,更有些緊張,悻悻然縮了手,往邊上讓了讓。
??他蹲下來,望著地上的畫,輕聲道︰「竹子畫出了風骨,卻秀美不足,你注意看看,單枝的竹子給人的感覺,往往是硬朗的,卻顯得生硬伶仃,倒是成叢的竹子可以彌補不足。」
??他似乎光說不過癮,干脆伸手過來,順勢握住她的手,顯得極其自然。她一激靈,想逃月兌,手卻被他更加用力地握住,她偷眼一望,他的臉色,平靜如常,專注嚴肅。她稍稍遲疑,還是放棄了,舉著手,任他握著,拖起來。
??他感覺到她的退縮,在心里偷偷一笑,面上,卻堅持著保持了一貫的正經。臉上刺刺的,是她的眼光掃過,只是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她就放棄了掙月兌,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中,他的心湖,此時已是波光蕩漾。
??從他手心里傳過來的溫度,恰好包圍了她的手背,他手腕上的力,導引著她的手,導引著手中的竹枝,他的手和她的手,游離著,且停且走,仿佛已經渾然一體。
??他一邊在地上畫將起來,一邊說︰「你可以先暈染背景,讓整個畫面顯出柔和,然後再用深淺筆分別勾勒竹枝,深筆著墨重,用硬筆法,突出竹子的脆和挺;淺筆著墨淺,但濃于背景的淡墨,落筆要弧度,以彰顯竹子的柔弱無骨。兩種畫法同時運用,柔中有硬,硬中有柔,這樣畫出來的竹子才不至于剛強有余,柔韌不足。」
??她頓悟,不由得心服地點點頭,這樣畫出來的竹子,才具備了本身該有的神韻啊。
??「你畫的竹子,比一般人更有靈氣,」他側臉過來,在她耳側低聲道︰「再加上點柔,就完美了。」
??他呵出的氣流,溫溫地、柔柔地、癢癢地撲上她的面,讓她一陣眩暈。
??她猛然驚覺,他離她,是這樣的近。她的肩膀靠在他的胸口,倆人幾乎臉貼著臉,她張皇地望了他一眼,卻不期然地與他四目對視。她陡然間渾身僵硬,臉上的緋紅一下竄到了脖子。
??他靜靜地望著她,看見她雪白細膩的皮膚漸漸涌起紅暈,看見她美麗的側影,精致的耳朵優美的輪廓,甚至看見了她光潔的臉龐上細細的汗毛,他情不自禁地將她的手拖往自己的胸口,而把自己的臉,緩緩地湊了過去。
??梨容一驚而起,手忙腳亂地,只顧得先拉開一段距離,然後略微定神,恭謹地說︰「謝六皇子殿下賜教。」
??「談不上賜教,」他說,嘴角輕輕一撇,泛起一絲玩味的微笑︰「不叫我朗昆了麼?!」
??又是那親昵的語氣,偏偏為何出現在這只有他倆的靜謐竹林中,顯得**,還有些許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忐忑之中,她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她想抬頭去看他,卻害怕象前些天在交莊一樣,被他的眼神左右思維,她知道,自己無法抗拒那樣的**,因此,她告戒自己,千萬不可以抬頭,千萬不可以去看他的眼楮。
??「梨容——」他喚她,聲音綿軟,飽含無限柔情。
??她就象被電擊中了一樣,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一瞬間的情迷意亂,她猛然驚醒,不可以,我不可以被他迷惑,必須盡早抽身!她突然轉身,埋頭跑開了。
??「梨容——」朗昆愕然,她是怎麼了?
??等他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梨容,已經跑得沒影了。他猛一拍腦袋,懊惱地意識到,一切的起因,惹禍的就是那一句「不叫我六皇子麼?!」他以為,她會俏皮地回敬他一句什麼,可是,卻沒有想到,他們之間並不熟悉,並不了解,他冷峻的神態,故意做出來的嚴肅,讓她誤會了。他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後悔。
??「朗昆——」她清脆的,怯怯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意外,驚喜,他听出了太多的情感,盡管,她是那麼的小心翼翼。可是,他還是壞事了,看見她的一瞬間,狂喜沖昏了頭腦,他竟然想起跟她開個那樣的玩笑。
??我怎麼忘了她是個女孩子,那麼矜持清高的一個女孩子?!
??這個該死的玩笑!我怎麼會責怪她不稱呼我為六皇子?這對于她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看她,始終都是沒有身份的;意味著我把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好寬;意味著先前我為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心血來潮,逢場作戲。他再也笑不出來了,他知道,她不是生氣,是退縮,在他全身心地投入去愛她的時候,驚恐而失望的她,選擇了回避。
??他的心往下一沉,不行,我得去跟她解釋!
??朗昆四下張望一陣,不見梨容蹤影,想想,她是轉不出去的,他連忙緊走幾步,順著梨容跑開的方向找去。
??可是,愈是心急,愈是出岔,大半天過去,他轉了好幾個回合,居然沒有再見到梨容。
??壞了,她肯定是慌不擇路,無意中跑出了鬼打頭,她到哪里去了——
??大驚之下,更重的是擔心,朗昆都快要抓狂了,他急得滿頭大汗,快步如飛出了竹林,大聲喊道︰「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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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貞一直默默無語地跟著朗澤,朗澤除了埋頭走路,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他滿腦子,都在想著,媛貞怎麼會是我的未婚妻,為什麼不是她?
??「唉——」想到愁腸百結,他仰天長嘆一聲。
??母親啊,無非是想繼續劉家的權勢,她的如意算盤,是讓媛貞當上皇後,可是,她就那麼肯定,自己一定會被封為太子?將來一定成為皇帝?或者還可以說,他一定會娶媛貞?
??他想到正陽殿外偷听到的那一席話,父皇對昆弟厚重的愛意,他是皇後之子又如何?昆弟才是父皇的心頭肉。坐擁天下誰不想,他也知道,誰能風花雪月一生?!可是,長進不長進,父皇都不會對他有所青睞,帝位的歸屬也不如母親想的那般輕易如同囊中取物。作為一個皇子,他不開心的事實在太多,如今,連自己心儀的人,都不能隨心所欲地去愛,怎不讓他惘然。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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