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弦悄然地撥動了一下,好奇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什麼樣的女子,可以被皇後評價為「千里挑一」?能千里挑一的,應該不僅僅是嫻靜如玉。
他走近梨容,看見她緊張得失去平衡,差點栽倒,不由得皺皺眉。她的身體,看來確實不好,到底能否擔當大任,還難說呢,先看看再說吧。
他站定了,仔細地打量。
地上跪著的女子衣著樸實整潔,發絲烏黑如緞,只插了一支玉簪。這令他微微有些意外,一個二品大員的獨女,裝束竟然如此簡單,是否顯得過于寒酸呢?
他的嘴角輕輕一撇,掠過一絲冷笑。出奇制勝的招數而已,他見得多了,這位謝小姐,如果是想用此招來打動他,那可就是想錯了,不過,就算此招打動了他,她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和親嘛,她若是刻意這麼做的,倒讓他覺得更應該讓她去和親了,至少,她的有心和用心,證明她就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人。
這麼想著,他繞著她走了一圈。
問話,答話。
她的聲音也還秀氣,音色也還悅耳。
于是,把燈點亮,讓她平身,他要好好地看看她。
頭抬起,竟是那樣的一張臉!
蒼白的面容,淡紅的唇,憂傷的眉眼……
讓他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那張臉啊,雪兒——
他的記憶之門頃刻間打開,苦澀而揪心的思念洶涌而來。他幾乎不能自持。
但僅僅,只是一瞬間的恍惚。
他回過神來。看見她眼楮里映出燈燭的光彩,黑亮黑亮,她正注視著他,無畏而直接,還有一些友好可親的意味。他看見,她的臉不再緊繃,慢慢地放松下來,表情也仿佛如同熟人相見,略微地浮起了些似有若無的笑意。
她對他沒有畏懼,沒有敵意,甚至,還有些親昵。他的心頭滾過一聲綿長的嘆息,她不是雪兒,雪兒從來都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朕的,雪兒的眼楮里,從來都只是裝滿了恨、怕、怨、冷漠和無奈。
她為什麼不怕朕?難道,謝小姐,想攀龍附鳳?
他認真地盯著她的眼楮,凜冽的光射過去,就好象要從她的心里挖掘出那些躲藏的陰暗一般。
她毫不知情,亦毫不怯弱,依舊純潔而坦蕩地望著他。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之所以笑,是因為陡然之間明白皇後為什麼極力要促成讓謝梨容去和親的事,十八年前皇後容不下雪兒,十八年後,皇後仍然容不下謝梨容。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個發笑的原因,一個更好笑的原因,一個秘密。
笑過之後,他讓她回家了。
這一夜,他有了決定。
集粹宮,皇後正在梳妝。一夜未眠,形容有些憔悴,任宮女再仔細地鋪粉,總還是遮掩不住。皇後不由得感傷起來,紅顏已經老去,君恩不復存在,君恩,我何曾擁有過君恩呢?君恩從來,都只為一個雪兒停留啊。
想到雪兒,皇後冷不丁就打了個寒噤。
昨天夜里,皇上不是見過了謝梨容了麼?今天,會有什麼消息傳來呢?
「皇上駕到。」一聲唱諾,驚得皇後一彈而起。
她斷然肯定,皇上,是為昨夜見過梨容的事來的。
皇上坐定之後,只是喝茶。
皇後坐在一側,緊張地等待著皇上開口。
「你上回說,」皇上慢悠悠地開了口︰「宮里適齡的公主有四位?」
「是。」皇後聞言,暗叫不妙,看來,皇上最後決定派去和親的人選不是那該死的謝梨容,而極有可能是位真正的公主。她有些不甘心,小心地試探道︰「皇上難道,真的忍心骨肉分離?」
「你好象很喜歡妄自揣斷聖意啊,」皇上有些不悅,臉色僵硬起來。
「臣妾不敢。」皇後慌忙跪下。
「告訴你也沒關系,反正,」皇上說︰「你遲早都會知道的。」
皇後等著皇上繼續往下說,皇上卻止住了話頭,牽起另一個話題來︰「這宮里,多少年沒好好熱鬧過了?」
皇後一愣,不明白皇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訕訕道︰「不熱鬧?逢年過節該有的慶典都舉行了啊。」
皇上見她沒有領會,話題一轉,又說︰「成天介的,看來看去,都是些老面孔。」
皇後一听,更加迷糊,暗揣,皇上這話,是想換近侍,還是大內總管,按理,他換就是,何必來跟我說?忽地,她想到,莫非,是皇上要選秀充實**?想到這里,她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冒了出來。
皇上見皇後不說話了,又開口道︰「怎麼不說話,是終于弄明白了朕的意思?!朕就說了,你那麼喜歡揣測聖意,怎麼會理解不了呢。」
幾句輕飄飄的話,生生刺中了皇後的痛處,皇後嘴唇顫抖起來,既傷心又氣憤。
皇上似乎是成心跟她過不去,又接著說︰「朕考慮著,是不是弄個隆重點的納妃儀式,讓宮里也好好熱鬧熱鬧?!」
納妃?還要搞儀式?誰有這樣的殊榮?
這如同當頭一棒,皇後險些暈過去,盡管不難猜到答案,她還是不願意相信,用發抖的聲音問︰「皇上準備納什麼女子,又準備如何排位?」
「朕要納誰,難道你猜不出麼?」皇上的臉湊過來,陰測測的聲音飄過皇後的耳邊︰「這還要多謝皇後啊,若不是你,朕怎麼能發現她呢,皇後真是賢良啊——」
皇後絕望地合上眼楮,她最不願看到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早就應該想到,最後的結果會是這樣,唉,都怪自己太心急啊。
皇上的聲音忽然提高了起來︰「朕看,就封個皇貴妃吧。」
皇後猛地睜開眼楮,幾乎狂叫起來︰「不行!」該死的謝梨容,不去和親也就算了,還要到宮里來禍害我,現在居然,可以一躍成為皇貴妃!我絕不能容忍!
「為什麼不行?」皇上冷冷地問。
皇後努力壓抑著自己即將決堤的情感,說︰「已經有一位皇貴妃了。」
「朕知道,」皇上不以為然地回答︰「兩個貴妃不行嗎?一個為東貴妃,一個為西貴妃。」
「亙古未聞啊,」皇後貿然道︰「豈能同時有兩個貴妃,就算分東西,又是誰為大?」
「當然是東為大,」皇上不假思索地說,並加重了語氣強調道︰「她為大。」
謝梨容的位置,竟然直指我的位子!皇後再一次見識到了雪兒在皇上心目中的重要,她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胸口一股洶涌的氣流,就要噴簿而出!皇後又氣又急,啞著嗓子說︰「請皇上三思,不可以有兩個皇貴妃!」
「不可以有兩個皇貴妃?」皇上從鼻子里哼一聲出來,冷冷地說︰「那就廢了你,讓她做皇後!」言畢,拂袖而去。
皇後一舉撲倒在地上,號啕大哭。
阿雲同情地望著伏地痛哭的皇後,嘆息著搖搖頭。
從集粹宮一腳踏出來,皇上頭也沒回,說︰「宣朗昆正陽殿覲見。」
朗昆急急忙忙地趕到正陽殿。
「坐吧。」皇上從奏折堆中抬起頭來,目光淡淡地掃過朗昆的臉,在朗昆額頭上滲出的毛汗上停留片刻,說︰「沒什麼急事,先坐吧。」
朗昆坐下,皇上又把目光鎖定在奏折上。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就快到午膳時間了,皇上還是埋頭于奏折,再沒有跟朗昆說話。
公公一通報,朗昆就知道,這次正陽殿一行,父皇將揭曉謎底。他內心急切,匆匆地趕來,結果坐了很久,父皇都沒有理會自己。他有些焦躁,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能耐著性子等。
等待的時間是如此地漫長,如此難捱,但他,只能堅持,堅持著不發一言。
就在他等得就快木了的時候,皇上看著奏折,說話了︰「最近常常出宮吧,忙些什麼呢?」
朗昆如實回答︰「到歸真寺護衛稚娟啊。」
皇上低著頭,笑了笑,隨意地問︰「你有沒有什麼事想跟父皇說啊?」
朗昆一怔,有些模不著頭腦,什麼事?父皇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恩?——」
皇上沒有抬頭,卻拖長了聲音,用一個字再問了一次與前面同樣的問題。
朗昆想了想,問︰「父皇,您是指,和親的事麼?」
皇上看了朗昆一眼,想了想,說︰「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說完,又開始看奏折。
這就奇怪了,朗昆再想想,說︰「請父皇明示。」
皇上沉吟片刻,望朗昆一眼,說︰「朕的意思,是,你自己的事,想想,有什麼事,想跟父皇說呢?」
朗昆認真想想,搖頭。
「一件也沒有?」皇上追問。
朗昆還是搖頭。
皇上似乎有些失望,他擺擺手,沖兒子說︰「再想想吧。」然後,低頭下去,復又看自己的奏折。
朗昆使勁地想啊,還是想不起有什麼事,要告訴父皇。
「皇上,該用膳了。」公公進來提醒。
「送進來,」皇上說︰「朕跟朗昆一塊吃。」
一直到坐上了飯桌,皇上才問︰「想好了麼?」
朗昆忽然說︰「有的話,也只有和親一件事。」
「恩,嚴格來說,也算,」皇上放下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朗昆︰「說下去——」
「兒臣還是原來的看法,」朗昆正色道︰「和親應該派公主去。」
「為什麼不能是謝小姐?」皇上臉色嚴肅起來。
「兒臣說過的,要想長治久安,必須打擊蒙古,要想打擊蒙古,就必須六年休養,而要想保證六年的休養,就必須派公主和親!」朗昆一鼓作氣把話全部說完。
「這就是全部的理由?」皇上加重了語氣,低沉地問︰「這就是謝小姐不能去和親的全部理由?!」
「是!」朗昆斬釘截鐵地回答︰「這就是必須派公主去和親的全部理由。」
皇上直直地望著兒子,默然了。
許久之後,皇上黯然地舉箸,說︰「吃飯吧。」
「父皇,兒臣听說,蒙古使臣已經到了,這次不帶走和親女子,他們是不會走的。」朗昆直通通地說。
「你只關心,自己的建議能不能被采納?!」皇上淡淡地問。
朗昆無語。
皇上似笑非笑地瞟一眼過來︰「就沒有別的了?」
朗昆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你沒有事要說,父皇倒是有事要告訴你。」皇上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兒子碗里。
朗昆望過來。
「今天早上,父皇跟你母後說,想在宮里舉行個儀式,好好熱鬧一下,」皇上思考了一會,依舊用平淡地口氣說︰「主要麼,是打算,再替你添一位母妃……」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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