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于市。」梨容恍然道︰「原來這個隱字,既包含了大隱,也包含了小隱。梨容膚淺了,請大師不要見笑。」
「呵呵,」正言悠然道︰「隱者,不張揚,不出世;修者,獨善其身也,方具名隱修閣。」
「滴水見海,」梨容頓悟︰「閣名亦有禪機,可謂佛法之精深,無處不在啊。」
「你能悟到這點已是難得,可見,小姐慧根深種啊。」正言嘉許道。
梨容羞赧。
「時間尚早,老衲再給小姐講個故事吧。」正言捋捋雪白的胡須,緩緩地開了口——
在一處海邊,有一片森林,林中住著一大群獼猴。
有一天,群猴在海邊的樹上玩耍,遠遠地,看見海上飄過來一堆泡沫,高出海面幾十仗,乍看猶如雪山,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五彩的光芒。晶瑩雪白的聚沫,隨著浪潮漂浮著,漸漸靠近海岸。
獼猴們不知是什麼東西,紛紛猜測,既向往又害怕。
這時,一只壯碩的獼猴,自告奮勇地說︰「我上去看看,你們等著哦——」
說完一躍,跳入白沫中,立即悄無聲息地沉入海底。
眾獼猴等了許久,不見它上來,開始議論,認定泡沫中別有一番天地,那猴子樂不思蜀,不肯回來了。
于是眾獼猴,一只接一只的競相跳如泡沫山中……
正言方丈沒有再往下說,默默地轉過臉來,注視著梨容。
梨容黑亮的大眼楮里,是思索的光芒。
過了許久,梨容才說︰「《維摩詰經》雲︰是身如聚沫,澡浴強忍。」
「老衲不是考你經書啊——」正言沉聲道。
梨容一怔。
「獼猴猶如人的神識、意念,我們並不明了五陰——色、手、想、行、識,原本是空,只因外境。花花世界的惑染,讓我們一見而起了感受,繼則有了思想,思想之後。就開始行動,因而演變出一連串的征逐。」正言徐徐起身,在案幾前緩踱幾步。
梨容盯著正言,似有所悟,又似迷糊。
正言停下步子,低聲道︰「大海,猶如愛、欲、貪、痴的生死大苦海,人,一旦沉淪、迷惑了,便再也沒有月兌離的日期了啊——」
話一點明。有如靈光乍現。
梨容忽然就明白了過來,她默默地垂下頭去。
正言方丈的話,分明是有所指的。他是在,點撥我,沉淪濁世。苦海無邊。
「大師,您都知道了?」梨容鼓足了勇氣,細聲問。
正言謂然嘆道︰「老衲,無從得知。」
「可是您的話里……」梨容急急地追問。
「說者無意,听者有心,」正言說︰「一句話,能有千百種含義。皆因听者千百種心意。」
梨容還想問什麼,看著正言默然的神情,她漸漸地斂起了情緒。
正當她放棄,正言卻又開口相問︰「你還有疑慮,為何,又不問了呢?」
「大師是不會回答我的。」梨容幽聲道。
「該說的。老衲,都已經說了。」正言長嘆一聲,心感梨容執念太深,難以自拔。他頗有深意地望梨容一眼,說︰「時候不早了。小姐該回了。」
眼看正言方丈就要出門,梨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袈裟︰「大師,能讓我見見汲遠和尚嗎?」
正言默默地深望她一眼︰「所為何事?」
「我,」梨容臉一紅,躊躇道︰「我,有事相求。」
「若為簪子而求,他是不會見你的。」正言方丈直接而堅決,言畢,匆匆離去。
此話有如晴天霹靂,當場把梨容震住!
他怎知,我是為簪子而求?!
她的眼前,再次出現汲遠和尚的面容——
汲遠和尚嚴肅的面容依舊帶著期望和痛惜,緩緩地向她伸出手來,她又清晰地看見,他嘴唇輕輕蠕動,令人心悸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給我吧——
梨容一個寒噤,下意識地抬手,探向發上的玉梨簪,指尖一觸,旋即眼淚滿眶。
似乎,所有的人都預知到了結果,惟獨我們,苦苦強求,做徒勞的掙扎。
朗昆啊,朗昆,我們的愛情真的是為上天所不容嗎?
十日期限即到,你我注定今世無緣。
可是,又有誰知道?我要見汲遠,雖為簪子,卻不是求上天續此情緣,只求以簪子,換取朗昆前程。
梨容強忍著淚,緩緩踏入大殿。
佛祖靜立,將悲憫的眼光默然地投射到她蒼白蕭索的臉上。
佛祖啊,您大慈大悲,請您原諒我不听勸阻,以貪念築業債。而今,我已悔悟,我願歸還玉梨簪,只求您,保佑朗昆,遠離磨難,早日實現抱負。
我已向您允諾,放棄這段感情,把他讓給媛貞。如今,聖意堅決,天命難違,木將成舟,我亦認命。請您,請您看在我忍痛割舍的份上,重拾對他的眷顧吧……
她虔誠地叩首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然後,輕輕地拔下發上的簪子,輕輕地放在香案台上。
汲遠,你來不來見我沒有關系,我把它交給你了。
她木然地轉身,裙擺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拖出細碎而輕微的聲音,身影縴細沉默,在大殿中顯得渺小而無助,怯弱而孤單,憂傷而迷惘。
忽然,身後,傳來正言方丈的聲音︰「它不屬于歸真寺,小姐要真有心,就該讓它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我去不了台州,還不了簪子。」她沒有回頭,淡淡地說︰「我就放這里,大師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言畢,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正言站在香案旁,沉吟良久,低聲道︰「那就,暫時由老衲替你保管吧。」
再抬頭,梨容的身影已經不見。
正言方丈復又扭頭,心事重重地回望佛祖一眼,忍不住。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梨容從歸真寺出來,上了馬車,一路無言。
阿旺趕著車到了昭山腳下竹林,走了不到兩里地。忽然,一塊大石頭橫在道路中央。
「來的時候還沒有呢。」阿旺嘀咕著,下來查看,掂量了一下,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弄不走的,于是直起喉嚨喊︰「瀕洲,下來幫我一下!」
瀕洲應聲從車轅上跳下來。
王媽掀起轎簾,看倆人半天都沒弄好,于是也從車上下來搭把手。
梨容看王媽下車。也跟著下來看個究竟。
「哎呀,小姐,你下來干什麼,回車上去吧。」王媽抽身,拖了梨容往車上走。
忽然。身後傳來「砰」的一聲悶想,王媽覺得有些不對勁,回頭一看,正好看見一黑衣人當頭給瀕洲一記悶棍,瀕洲哼都沒哼,就倒在了地上。
「小姐,快跑!」阿旺最先反應過來。大喊一聲,又被另一個黑衣人飛刀一砍,登時沒了聲響。
王媽拉了梨容,慌不擇路,踉踉蹌蹌奔進竹林,一路跌跌撞撞跑來。
黑衣人動作極快。已經追了上來,抽刀就要砍向梨容,王媽眼看躲不過去,拼盡全身力氣將梨容奮力往前一推,回身就抱住了黑衣人。倆人糾纏一處。
另一個黑衣人,提劍直追梨容而來。
倉皇中,梨容驚懼地看見,黑衣人反手一刀,就結果了王媽,反轉又來包抄梨容。
梨容起先慌慌張張,只顧被王媽拖著逃命,後來被追上了,王媽拼死替她擋人,給她爭取了一點難得的時間,可是,沒跑多遠,她就听見身後傳來陰冷的笑聲。
跑不了了。這時候,她忽然明白了。
她必須要死去,別人才會安心。
既然如此,那就死吧,放棄了朗昆,死對她,還有什麼可怕的?!不能嫁給朗昆,與其一世在懷戀中長痛,不如受了一刀,以短痛換個解月兌。
不需要再害怕了。她站住,緩緩地回過身來,大大的黑眼楮,平靜地望著黑衣人。
只一死,有何難?
黑衣人一愣,沒想到她能如此坦然面對,憂傷的眼神,無辜而清澈,美麗而決絕。看著這個淡綠的身影,雖是手無寸鐵的弱質女流,卻透著堅強的果決,黑衣人的劍鋒竟然緩緩地向下墜去。
只一瞬間的遲疑,黑衣人,徐徐走近,再次揚起劍鋒——
殷紅的血,沾滿了他手中的劍,順著劍鋒流下來,滴落在地面,觸目驚心。
此時此刻,梨容已經徹底地放棄了。她的眼楮望著劍,等著致命的一刺。時間,仿佛停滯,她只覺得身子輕盈,好象梨花在風中翩躚,她似乎透過劍峰,看到了梨花深處,朗昆的臉……
微笑,輕輕地在她臉上綻放,她帶著對宿命的安然,微微地仰起頭,靜靜地將胸口迎上劍尖……
劍,當胸直刺過來,挾帶著颼颼的風聲——
梨容的眼前,漫天梨花的景象突然碎了,一團黑影閃過來,她只听見「哧」的一聲,然後,又是「當」的一聲脆響……
刺中了我?為何不痛?
她低頭怔怔地望向胸口,卻看見面前的錦袍玉帶,是如此眼熟!
「大隊侍衛即刻就到,你們受死吧。」一聲厲吼,橫劍于胸前。
梨容這才反應過來,從竹林中忽然殺出的這個人,正是朗澤!
瞬間的沉默,兩個黑衣人一擁而上,刀、劍齊齊砍來,朗澤左挑右刺,奮力招架,眼看肩頭血流如注,體力漸漸不支,他清秀的臉龐遍布痛苦的神色,卻強撐著手持寶劍,護住梨容,且戰且退。
忽然,遠處傳來紛亂的馬蹄聲。
侍衛追上來了,朗澤猛一下鼓起勁,更是凌厲的招數使出來,想逼退殺手。
黑衣人不想戀戰,只想速速結果了朗澤,再殺梨容,盡快回去交差。于是倆人夾擊,招招封喉。
朗澤左胸受傷,又要保護梨容,顧此失彼,忽一下,現出破綻,黑衣人瞅準了,轉腕一抖,劍刃往朗澤脖子上抹去,急欲置之死地!
朗澤眼睜睜地看著,躲避已經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