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是黃道吉日。這是皇上請歸真寺的正言方丈親自選定的日子。
天還沒有亮,媛貞就起來梳妝打扮了,紅艷艷的閨房里流光溢彩,衣架上搭著紅彤彤的嫁衣,桌上的托盤里,一溜而排開的,是各種各樣的首飾。丫環們也是一字排來,端的端水盆,拿的拿茶托,梳頭的是女乃媽,秋兒緊緊地貼小姐站著,調度的是內院的管家嬤嬤。
劉夫人進屋來,叮囑了幾句,就去前院了。
媛貞坐在鏡前,看女乃媽給自己梳頭,忽然,象想了什麼,問道︰「容姐姐呢?」
「小姐,天還這麼早呢,容兒小姐可能還沒有起來。」秋兒說。
「這麼吵,她睡得著?」媛貞想了想,說︰「等她起來了,請她過來陪陪我……」她環顧四周一眼,望著自己住了十多年的閨房,有些依依不舍。
容兒正在院子里澆花,厚木的笑臉從拱門後探出來︰「我試著來看看,沒想到你這麼早就起來了?」
「天還沒亮呢,不多睡會?」厚木說︰「是不是院子里太嘈雜,吵著你了?」
容兒微笑著看他一眼,搖搖頭。
他輕輕地把水桶移過去,忽然聞見一陣異香︰「好香啊——」
容兒拉了拉他的袖子,用手一指旁邊。厚木俯身下去,香味更加濃烈,他一細看,那叢矮矮的植物,開出了一串淡綠色、小小的、形狀象長頸喇叭的花,花朵和葉片上都還帶著露水,很鮮美的樣子,他驚喜道︰「哎呀,這是那棵夜來香啊,居然開花了,真是香呢……」
容兒拍拍他的手背,指指天上,天邊。已現淡淡的魚肚白,厚木馬上會意了︰「你是說,天就要亮了,夜來香就要合起來了。是嗎?」
容兒點點頭。
「咿,可惜了,」厚木惋惜地說︰「如果今天不是媛貞出嫁,就可以叫她來看,你忘了?昨天在院子里,她還不相信這是夜來香呢,現在開花了,她看見,還不知道怎麼驚奇呢,她還從來沒見過這種花呢……」
話一出口。他有些難過起來,今天媛貞出嫁,平日里不覺得,真的要嫁了,他心里忽然就舍不得了。話語,也低下聲去︰「她現在,該是在梳妝了……」
容兒靜靜地望著他,默默地抬手,推了他一下。
「你要我去看看她?」厚木笑道︰「只怕到時候傷感,還是不去了,我留下來陪你澆花好了。」
容兒又輕輕地推了推他。
厚木不肯動。只說︰「等花轎快來了,我再去——」
容兒低頭想了想,折身回屋,然後拿剪刀,剪下那枝夜來香,然後放入一個精致的香袋中。厚木有些奇怪地望著她。這是干什麼啊,他記得,梨容,是從來不摘花的,就象第一次在寺中見到她的時候。不也是因為媛貞摘花而對他們冷冷相對麼?
容兒將香袋提在手里,拉了厚木,往媛貞房里來。
媛貞頭發已經梳好了,站起身,大紅繡鳳的衣服由兩個丫環提溜著,套上來,慢慢理好,扣衣襟,扎腰帶,復又坐下,開始戴首飾。
鏡中,是唇紅齒白,一個喜氣洋洋的美嬌娘,她眼光一閃,就看見鏡子中多出一個人來,高興地叫道︰「容姐姐!我就知道你會來送我的……」
容兒微笑著,遞過來一個香袋。媛貞接過來,一聞︰「好特別的香味啊——」
容兒輕輕地,做了個「打開」的動作,媛貞小心地打開,拉出一串嬌女敕的鮮花來,她驚嘆一聲︰「好小巧漂亮的花啊……」
厚木說︰「你看容兒多疼你,只開了一枝,她就剪下來給你了。」
媛貞小心地,把香袋放進衣袖里,然後笑道︰「我把它藏在身上,帶到皇宮里去,等會別人聞見了,都會說,哎呀,王妃身上有異香,好希奇喔——」說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忽然,媛貞想起了什麼,她抬手,拉開首飾盒,鄭重地拿出一根簪子,遞給容兒︰「你看看……」
玉梨簪!眼光一刺,心頭一緊,卻強撐著,要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接過來,指尖有些微微的顫抖,為了掩飾,她只好,把簪子轉來轉去地看,然後望著媛貞,眼光狐疑。
「你,以前見過這根簪子嗎?」媛貞探究地望著容兒的臉。
心底已經排山倒海,表面卻神色平靜地搖搖頭。
「唉,」媛貞失望地嘆口氣︰「看來,你真的不是她,如果你是,怎麼連自己的東西都認不出了呢。」
容兒默默地低下頭去,不說話了。胸口,是澎湃的海。
厚木警覺地看了媛貞一眼,幫腔道︰「我早就說了不是。」
「我本來,是想跟娘要了你,陪我進宮去的,」媛貞輕聲道。
容兒一驚,抬起頭來,望著媛貞。
進宮……
進了宮,就可以見到他了……
可是,我不能……
「不過我想,你不會願意進宮的,」媛貞神色黯然,低聲道︰「娘也說,你不是丫環,怎麼能做陪嫁,而且,三哥也不會肯,」媛貞輕輕地攬了她的肩膀,說︰「你可要常來看我,不然我一個人,該有多麼孤單……」
「你孤單什麼?」厚木插話道︰「你有最愛的人陪在身邊。」
媛貞靜靜地看了哥哥一眼,沒有說話。
朗坤,是她最愛的人,可是,她卻可以感覺得到,自己,並不是朗坤最愛的人。她不知道朗坤愛的是誰,但應該不是自己,也許,朗坤沒有愛上任何一個女人,外面不是一直傳言,他不近麼。
如果是那樣,倒好了。他要是只有她一個妻子,該多好啊,她也想,擁有丈夫全部的愛。不過,那顯然是不可能的。昨天晚上,母親在她房間呆了很久。主要是教導她要大方寬厚。作為王妃,要跟別人分享丈夫,她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也完全可以接受。男人有個三妻四妾。在她看來,是很正常的,就象當年的朗澤,盡管在外面聲名狼藉,她也可以充耳不聞,只要做好一個妻子的本份,就行了,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母親說,每一個皇子,都有可能當皇帝。如果將來朗坤當了皇帝,那還會有更多的妃嬪,要她謹記女德,不要嫉賢妒能。
她當然沒有必要去跟人家爭,披上嫁衣。她就已經是朗坤的正室了,她愛他,願意為了他做一切的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小姐,起身穿外套。」嬤嬤說話。
媛貞站起身,听話地展開雙臂。大紅的綢衣落下來,紅得眩目。
「你喜歡那根簪子麼?」媛貞偏過頭,輕聲問容兒。
容兒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我送給你好麼?」媛貞說︰「雖然我一直叫你容姐姐,把你當成她,可是。你畢竟還是不是她。那根簪子,是她送給我的禮物,說是擁有的它的人,可以心想事成。它真的有很神奇的力量呢,我把它送給你好麼?這樣的話。你也可以心想事成。」
「你有心願嗎?你的心願是什麼?」她溫和地笑起來,眼楮彎彎如月牙︰「容姐姐曾經失語,後來又會說話了,或者你也可以,重新說話呢。我真想听听,你和容姐姐的聲音,是不是也一樣,那可,無法想象啊……」
容兒微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心里無限悲涼,簪子啊,命中它就不屬于我,我已經將它放棄,怎麼還能拿回?
「你不要?」媛貞吃驚地問。
「哎呀,梨容送給你的東西,你轉送別人,本來就不禮貌,」厚木見狀,趕緊過來解救容兒︰「送禮物也不能強人所難吧。」
媛貞想了想,點頭道︰「也是。那我就要把它帶走。」她轉頭叮囑秋兒,把簪子仔細收進自己的箱子,一並帶到宮里去。
「看到它就感覺容姐姐一直陪在我身邊。」媛貞深沉地說。
外院已經是炮仗齊鳴,花轎到了。
紅紅的龍鳳蓋頭輕輕地罩在媛貞的頭上,丫環們跟著魚貫而出。
容兒靜靜地望著她們遠去,沒有跟出去。
厚木默默地看著她,低聲說︰「我出去送送她,你不喜歡鬧騰的場合,就進去吧。」
眾人都走了,容兒也慢慢地走回了後院。
不用看,她都猜想得到那盛大的排場,雖然只是一個皇子大婚,皇帝,卻是把它當成了太子大婚。滿院子的紅色,直入她眼,明晃晃,紅艷艷,象一個個驚嘆號。這是幸福的顏色,幸福早已離她而去,此時此刻,離她更遠,似乎終其一生,都遙不可及了。
愛人的婚禮,新娘卻不是她。大紅的嫁衣是媛貞的幸福,卻是她的心痛。喜慶的日子,歡囂的人群,媛貞帶走了所有的人祝福,而她,只能注定被命運遺棄,做他的旁觀者。
朗坤,我把簪子給了她,我把你,也給了她。我跟菩薩許諾過,永不反悔。可是,看見那件嫁衣,我真的好傷心。我為什麼不可以穿著它,坐上大紅的花轎,嫁給你?我痛恨命運,嫉妒媛貞,她如何就能這樣的走運,攫取人世間最好的東西?
她靜默的身影穿過長廊,走進後院。紅色漸漸遠去,與她背道而馳。喧鬧的背景下,是她寂然蕭索的背影。
隨著距離的拉大,外院的聲音漸漸地小了,等她輕輕地把房門關上,聲音就完全听不見了。
身子,軟軟地滑落。淚水,傾盆而下。天地之間,只剩下她無聲的吶喊,朗坤啊,朗坤——
朗坤啊,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