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中原使節遠遠地看見她來,就拜了下去。
她的腳步猛地一挫。使節帽子上,系的孝帶,象針一樣扎入她的眼楮,刺得她全身一陣顫抖。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直盯著使節,臉色慢慢地發白,心悸。
「為什麼戴孝?!」她尖利地叫一聲,撲上前去,抓住使節的肩膀,眼楮瞪得老大。
使節怯怯地垂下眼簾,低聲道︰「皇上,沒了……」
「不!」她的心猛一抽搐,痛苦地喊道︰「父皇——」
使節只低垂著頭,不應答。
「父皇!」稚娟跪在地上,仰天長呼,放聲大哭……
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不然,是不會派什麼使節,來送什麼國書。
為什麼,是這樣的大事——
蒙古四年,背井離鄉的四年,魂斷夢牽的四年,她的孤寂和愁苦,都抵不過今天這樣一個噩耗。四年前,父皇在宮門前含淚的一揮手,竟是永別。他給了她一頂五彩流蘇的鳳冠,做為獎品,也同時把和親蒙古獎給了她,她朝思夜想,有一天,可以回到故鄉,回到父皇的身旁,在父皇的懷抱里,撒嬌、歡笑。
可是,這就是她盼來的消息。
父皇,沒了……
稚娟哭得肝腸寸斷,幾欲暈厥。
呼延吉措默默地王位上走下來,無言而輕輕地抱住了她。
夜已經很深了,稚娟還在哭泣。
呼延吉措靜靜地守在她身旁。
他想說,你要是真想,就回去看看吧。
可是,他不敢說,他怕她一走,就不再回來。
第二天,稚娟的情緒平復多了,呼延吉措這才敢。把使節叫過來問話。
「父皇走的時候,說什麼了沒有?」稚娟抽抽鼻子。
「回公主,皇上說,稚娟。父皇最喜歡的女兒,就是你啊……」
稚娟猛一下,又淚如雨下。
呼延吉措默默地,將絲帕遞過去。
稚娟接了,把淚擦干,撿了個最緊要的問題問︰「新皇是誰?」
「是六皇子。」
六哥?!
稚娟終于笑了一下,好啊,六哥終于當皇帝了,他答應我的第一件事,做到了。
她又問︰「皇後是誰?」
使節回答︰「劉將軍之女劉媛貞。」
媛貞?怎麼不是梨容呢?
她陡然間失望。卻想起,撻西急著去中原的原因,不也是因為梨容可能與人為妾麼。難道,六哥甘心這樣的結果?不會的,他那麼愛梨容。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啊。
稚娟幽幽地嘆了口氣,順口問︰「還有什麼大事呢?」
使節想了想,說︰「二皇子從宮牆上失足墮下,摔成殘疾,後半生。都只能在床上度過了……」
稚娟一怔,一股酸澀涌上心頭。
二哥,怎麼會這樣呢?
一瞬間,她仿佛,又看見朗澤那秀頎的身材,俊美的面龐。微笑的樣子,不由更加感傷,他縱然有百般不是,卻也不是一個壞人,也不算一個壞哥哥。想起相處的星星點點,禁不住喉頭梗住,怎麼會這樣呢?
見她淒然無語,使節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公主,這是六殿下,不,新皇給您的親筆信。」
稚娟意外之余,又是欣喜,拆開來,看見熟悉的字體,又是熱淚盈眶,然而,一行行看下去,卻臉色漸漸陰沉,眉頭越顰越深,只看得最後,是失了魂魄一般,信箋從指尖無力地滑落。
呼延吉措見狀,好奇地拾起信,不看也罷,一讀,也是大驚。
朗澤,竟是意圖篡位,不肯投降自行墜牆。而梨容,受盡苦楚,竟已辭世而去。
「你下去休息吧。」不知過了多久,稚娟才醒過來,她疲倦地揮退了使節。
呼延吉措看她的樣子,擔心她無法承受,趕緊上前,柔聲道︰「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聞言,她抬頭,靜靜地看他一眼,輕聲道︰「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呼延吉措遲疑了一下,看著她出門,沒有跟上前。
稚娟一躍上馬,四年的草原生活,數不清的蒙古包游戈,讓她的身手變得敏捷。一揚鞭,一個人,奔向茫茫雪野。天地間,除了雪,什麼也沒有,一望無垠的草原,白得耀眼,她孤單而倔強的身影,奮力,向著中原,向著故鄉的方向奔跑——
凜冽的寒風刮在她的臉上,象刀割一般,糾扯著她的袍子,仿佛要把她撕碎。她渺小脆弱得就象一片落葉,無法歸根,只能任風漂泊。
草原的雪野,漸漸將她單薄的身影吞噬……
跑了不知多久,她終于停下來,緩緩下馬,面朝著故土的方向,遙望,跪下,把頭深深地磕下去。
再抬頭,滿面淚光。
「父皇!父皇——」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大聲喊道︰「父皇——」
回答她的,是嗚嗚的風聲。
「請原諒女兒不孝,未能靈前叩拜……」她重重地一磕頭,一頭扎進雪地里,頂起一頭的雪,哭道︰「您為何,不能再等等,等我回去……」
她猛地,又抬頭,向著中原,大喊︰「六哥!」
「六哥!記得你說過的話,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你已經是皇帝了!」她喃喃道︰「我每天,都為你祈求佛祖,你終于,當了皇帝!」
稚娟跪在雪地里,遙望故鄉流淚,大哭拜于天地。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的話,四年來,每一天,每一天,它都是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我是那麼期盼著,六年之後,大軍南來,讓我踏上重回故鄉之路。我的中原,我的皇宮,我的母妃,我的,六哥——
我多想回家啊——
不要和親,不要戰爭。不要靈與肉的掙扎,遠離這一切,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天就快黑了,稚娟還沒有回來。想到她出去了大半天,沒有任何消息,呼延吉措急得在屋子里團團轉。他既擔心又後悔,開始不過是以為她想一個人靜一靜,誰知道會一去無蹤,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跟了去,總好過在這里空著急。
就在他開始抓狂了的時候,終于,她一身雪水,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他的視野。
呼延吉措急切地迎上去。一把攬住她,稚娟順勢,軟軟地落了下來。
「好了,好了,」他心疼地說︰「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事了……」
她一言不發,輕輕地合上眼簾,竟然,睡著過去。
醒來的時候,稚娟還在呼延吉措的懷中,看見她睜開眼楮,他微笑著柔聲問︰「感覺好些了麼?」
她緩緩地坐起來。嘆一口氣。
他默默地抱緊了她。
「容姐姐死了……」她憂傷的聲音︰「我一直都希望,她能跟六哥……我以為,她可以做皇後,你不知道,他們是多麼相愛,又是多麼般配……」
「想開些。」他勸道︰「朗坤,應該比你更難過。」
唉,她長嘆一聲︰「何以見得——」
他低聲道︰「看得出,他很愛她。」
「男人的愛,是長久不了的。」她忽然有感而發,輕飄飄的卻也冷冰冰的︰「愛她?又怎麼樣?還不是一樣,這里剛死,那里就另娶……」
「另娶,」他沉聲道︰「也是形勢所逼,難道,因為愛梨容,朗坤就讓國家沒有皇後?因為梨容死了,他就不管國事了?」
他輕聲道︰「男人的愛,是深埋在心里的,不象你們女人,老是掛在嘴上。不說出來,不見得他就忘記了。」
哼,稚娟冷笑一聲︰「這里愛著她,那里抱著別的女人,這種事情,只有你們男人才做得出。」
「何以見得?」他慢吞吞地說︰「如果七哥不死,還是汗王,你是不是也會,躺在他懷里,想著我?」他下了定論︰「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彼此彼此。」
她倏地,看他一眼,低頭下去,漠然道︰「女人是用生命來愛,男人,卻現實得多。」
他輕笑一聲︰「你又錯了。」
「難道不是麼?」她說︰「古往今來,為愛情不顧一切的,都是女人,孟姜女、白蛇娘娘,不都是這樣,可你們男人,一旦容顏老去,就深情不再,比如我父皇,當年是多麼寵愛我母妃,後來一年年過去,宮里新來的美麗妃子一多,他一樣喜新厭舊,把母妃漸漸忘到了腦後……」
他靜靜地望著她,忽然問︰「你,也怕容顏老去麼?」
她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是的,她害怕容顏老去。沒有了姿色,沒有了年輕美貌,眾多女子都將比過她,她將失去他的愛。而現在,最為迫切的,是他的專寵,她拼盡了一切手腕,要獨佔六年,這六年,太重要了。她一年年地老去,不再新鮮,不再水靈,不再年輕,也將漸漸地失去吸引力。而他身邊,不停地,有美麗的女子出現,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襯托出她對歲月流逝的無力。
他已經,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眼里稍縱即逝的無奈。
「稚娟,我已經找了蒙古最好的大夫,來給你看病,」他說︰「如果不行,我還會到中原,去給你請大夫。」
她奇怪地望過來,請大夫干什麼?
「你是不能適應蒙古的氣候,還是,身體上,有別的毛病?」呼延吉措眼楮望著她,用極低極溫柔的聲音問︰「在中原的時候,自己可有感覺,有什麼異樣沒有?」
稚娟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然後眼一翻,沒好氣地說︰「你才有病呢!」
「你必須要有一個兒子。」他低聲而清晰地說。
她瞪大了眼楮,須臾,臉一紅,黯然道︰「你嫌我,是不會生蛋的母雞?」
他沒有回答,卻低低地問︰「你也害怕容顏老去的,不是麼?」
她剛要張口爭辯,卻悻悻然,放棄了主張。
「別說你不在乎,」他依舊是柔聲細語︰「你還是害怕的,害怕有一天老去,我就不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