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下玄月終于從雲縫中鑽了出來,慘白的光輝照亮了整個秘明島,也照亮了樹頂上那個瘦削少年的身影。他慢慢抬起頭,呆呆地望著殘破的月亮,只覺得他的靈魂和內心也如同天上月兒那般殘缺不全。
一直以來讓他堅持走下去的力量突然流失,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來挽留這股賜予他生命之火的信念之力。他為自己身為紫血魔人的事實感到羞愧,甚至于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獲得夕陽和黃昏的友情,此情此景,他竟是有一種背叛了生死之交的負罪感。
而自己多年來堅持的信念又是一個多麼諷刺的玩笑啊,還妄想成為東玄最強的武者,一個紫血魔人有什麼資格獲得東玄武者的認同?
好不容易苦練了三年,終于在青冥少年組的決賽中拼得冠軍席位,那時候暗雲還以為屬于自己時代即將來臨,沒想到在接下來的戰團任務中,自己竟是團隊的累贅,直接遭到幻月趕出團隊的無情否定。紫血魔人的身份更是讓他時時刻刻如履薄冰,既擔心失控傷人,又擔心身份暴露遭受殺身之禍。正當眾人連同暗雲自己以為他是一顆明亮的新星冉冉上升之際,這顆明星突然失去了所有光彩,悄無聲息地隕落。
信仰越是強烈,當莫名之力將他拋到另一個極端時,慘跌的傷痛就越大,也許天意對凡人最大的作弄也不過如此。
暗雲再次慢慢低下頭,臉龐貼在雙膝之上,他突然覺得背部承受著整個世界的重量,壓得他無法呼吸,這股重量也將他的感情防線再一次壓碎。
年僅十三歲的少年,再一次無聲哭泣。
「暗雲……」
突然而來的聲響嚇了暗雲一跳,他驚慌失措地抬頭,只見樹梢另一頭站著一位瘦削少女,清秀的臉龐帶著一絲驚異和疑惑,如同被猛烈風聲突然驚醒的一只輕靈夜鳥。
暗雲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被螢火看到了他最軟弱的一面,當下腦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兩人尷尬地對視了片刻,螢火才小心翼翼地說了句︰「你又哭了?」
這句話震醒了暗雲,竟然在一個女孩子面前淚流滿面,而螢火話中的那個「又」字也極具嘲諷味道,暗雲羞得無地自容,倉惶之間他再次慢慢低下頭,似乎他也麻木得不想再去掩飾什麼了,絲毫不理會他的臉龐浸潤在淚水之中。
螢火輕輕地跳到暗雲身旁,望著臉龐埋在雙膝中的暗雲沉默不語,似乎在想著什麼。過了一會,暗雲听到撲哧的一聲,他驚訝地抬起頭,只見坐在旁邊的螢火捂著嘴巴在偷笑,而剛才的聲響分明是她沒有忍住的笑聲。此時四目相對,螢火眼中的笑意更是濃烈。
暗雲擦干了臉上的淚水,紅著臉嘀咕一句︰「有什麼好笑的?」
這一下螢火更是光明正大地笑出聲來,她嘿嘿地笑了片刻,然後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比武大賽那次你不要命地堅持下去,當時見你這樣子還以為你的個性有多堅強,沒想到你竟像盈雪一樣愛哭。連同這次,這已經是我第四次看到你哭了。」
「哪有這麼多!」暗雲忽然賭氣反問,臉上的神情像極了跟黃昏斗嘴時的夕陽,明明心虛,卻又強作理直氣壯。
「第一次,是我們在河底發現了尸體堆之後,在那大樹下休息的時候,我看見你默默地流眼淚。」螢火沒有反駁,直接列出事實。
听到這里,暗雲不由得心頭一驚,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他由那尸體堆的慘況想到夕陽和黃昏,心中難過之下流了眼淚。
「胡……胡說的吧,那時候你不是已經睡著了嗎?」暗雲一副沒底氣的模樣,他的視線閃閃縮縮,不由自主地避開螢火的眼楮。
「沒有,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睡不著是很正常的啊。」螢火顯得不以為然。
「你不睡就不睡,你看我干什麼……」暗雲不由得臉紅起來。
螢火倒是沒有在意︰「第二次,在千殺團的擂台地宮中,你突然跳到擂台上救那些孩子,當時又哭了起來。」
「這個……當時我中毒了,我控制不了自己,這個不算!」
螢火微微笑了一下︰「第三次,我們和魔瞳相遇後商量逃離計劃,而你求我們允許你留在千殺團。這是你第三次流眼淚。」
暗雲繃紅著臉沒有說話。
「第四次,就是現在。」螢火平靜地望著暗雲。
暗雲被螢火盯著渾身不自在,他突然想了什麼嚷了起來︰「哭又怎麼了,你不是也哭過麼?」
「是嗎,什麼時候?」
「逃出千殺團之後,我在魔沼中找到你的時候。那時候你在昏迷當中,口中喊著姐姐,眼角流著眼淚。」暗雲一口氣說出來,像是找到一絲反擊的痛快感。
「哦,原來那時候我哭了,我還以為我再也不會因為這件事而流眼淚呢?」螢火喃喃低語,一點難堪的樣子也沒有,她的淡定讓暗雲感到很沒意思。
「那這次呢,你又因為什麼而哭?之前幾次你為什麼哭我至少可以猜到。我好奇的是,我們都回到青冥了,而你又立了大功,這些都是好事情,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要哭的理由。」螢火望著暗雲,暗雲僵著臉沒有回話,接著她眨了眨眼楮,「莫非,你又想起舊情人了?」
暗雲愣了一下,輕輕搖頭。他抬起頭望著月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剛才我去問過幻月了,青冥根本就沒有什麼精英戰團,這里面的意思你懂了吧?」盡管強裝平靜,但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暗雲語調里還是壓不住微微的顫抖。
「……我明白。那麼理由呢?為什麼不讓你繼續呆在夜戰團?」
「魯莽。沖動。這就是幻月的理由。」暗雲低下頭,望著那月光下連綿的樹影,眼神中的光彩也黯淡了下來。「之前發生過的事情你也知道的,要不是我,你們根本不會遭遇到那樣的磨難,是我害了你們。對啊,我就是這樣一個莽撞的笨蛋,害人害己惹人討厭。」暗雲越說越是無力,再次將臉埋在膝蓋中。
螢火苦笑了一下,她自然听出里面的酸味,她曾經親口對暗雲說出這樣的話︰我就是討厭你,因為你是個莽撞的笨蛋。
「暗雲,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之前會討厭你?我們幾乎互不相識,我卻莫名地討厭一個陌生人,你想過這里面的原因嗎?」
「‘女人心海底針’,你的想法我怎麼可能猜得到?」暗雲從膝蓋之間迸出這句話。
「你知道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也經常來這樹頂上吹風看月光,那時候是我姐姐帶我來的。姐姐是幻月前輩的部下,她可是一名精英,在幻月前輩的隊員中實力數一數二。幻月前輩挺喜歡我姐姐的,所以盡管這里是她的禁地,她還是允許姐姐帶著我來這里玩。」螢火望著月光出神,思緒沿著月光的軌跡飄到久遠的從前。
「後來姐姐死了。听說是為了救一名沖動莽撞的隊員,兩個人同時墜下懸崖,他們再也沒有回來……」螢火盡量說得平淡,但是暗雲還是听出了其中悲傷的味道,他緩緩地抬起頭望著身邊的螢火,似乎有點懂了。
「所以,從那以後我一直很討厭莽撞的家伙,我總覺得他們的沖動胡鬧會禍及身邊的人;我也討厭弱者,弱者會連累他人。所以自從姐姐死後,我一直渴望成為強者,只有成為冷靜的強者,我才不會變成我討厭的那種人。」
螢火的話帶著鋒利的刺,一字一句割向暗雲敏感的內心,他再一次緩緩地低下頭。
「不過,經過這段日子,我心里有些想法在改變。」螢火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笑意,語氣突然一轉,暗雲低頭的動作也被頓住,他好奇地向螢火望去,只見此時螢火也正望著他。
「其實當我掉進河底地洞的時候我是很害怕的,那里漆黑一片臭氣燻天,除了水聲之外我听不到任何聲音。在那個時候,我很希望有個人能夠救我出去,就算不能帶我離開,至少跟我說說話,不必讓我一個人面對那巨大的恐懼感。而沒過多久,你就來了。」
螢火說完這話沖暗雲笑了笑,目光從暗雲臉上收了回來,仰望著遼闊無邊的夜空︰「在千殺團的擂台地宮中看到這樣的慘劇,我心中震撼萬分,我真的很想沖出去將千殺團的人殺光,然後將那些孩子救出來。但是我知道要是這樣沖出去,我們幾個人就凶多吉少了,可是我無法心平氣和地看著慘劇繼續,當時我心中萬分煎熬,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你出手了。」
「雖然結果如同我所預料的那般凶險,可是後來的戰斗也讓我很解氣。我甚至慶幸有人帶頭跟他們拼起來。要不然盡管我們全身而退,我也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輕松無憂。我肯定會做噩夢,那些孩子一定會在噩夢中質問我為何見死不救。我想,我會一輩子生活在內疚之中。暗雲,你知道嗎,回程時我見到那些孩子笑出來的一刻,我開心得想哭,我突然覺得你當初不顧一切的出手做得太對了,我甚至覺得,只要他們能夠逃出生天,我為此付出性命也是值得的。」
「無疑,你是一個莽撞的人,但是你這個人卻讓人很安心,甚至令人忍不住跟著你胡鬧下去。經過這一次,我開始明白姐姐的想法了。那個莽撞的人大概就是像你一樣吧,姐姐肯定也很在乎那個人,以至于當他有危險的時候會忍不住對他拼死相救,甚至覺得和他一起死去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暗雲呆呆地望著螢火,內心陷入無比的震驚之中,而螢火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驚得他靈魂出竅。
「我真的很慶幸有這一次任務,經過這件事之後,我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喜歡你了。」螢火一臉微笑望著暗雲。
「哇!」暗雲驚叫一聲,身子失去平衡差點從樹梢中掉下去,螢火連忙出手將他拉住。暗雲抓緊樹枝,只覺得心髒還在狂跳,他驚魂未定地問螢火︰「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螢火一臉疑惑︰「我說我喜歡你,有什麼問題嗎?」
在螢火的反問下,暗雲心中一急連忙擺擺手回答道︰「沒……沒什麼問題。」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心情才慢慢平伏下來。
「哎!不對啊……」暗雲回想螢火剛才說的話,心跳再度狂亂起來。
「你說你喜歡我?可是……」暗雲心急口拙,話說到一半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另一只手在胡亂比劃著,可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比劃著什麼。
「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是不?」螢火替他說下去。
暗雲連忙點頭。
「你不是說你們再也不會見面了麼?而且,你喜歡她,是你的事;我喜歡你,是我的事,這有什麼關系。」
「你說的也沒錯,確實沒關系……」暗雲感到驚出體外的靈魂硬是被螢火的話狠狠敲回到身體中,他模了模額頭,手心一片濕潤,那顯然是驚出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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