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爆竹齊鳴之中走出張燈結彩的端木府時,鳶尾不知自己是否該向即將離別的「父母」擠出幾滴眼淚來,才算將戲演得更真實。她已經盡力表現得依依不舍,然而當看到端木敬忠老淚橫流的模樣時,不得不暗嘆姜還是老的辣。
「父親!」
于是,鳶尾甩開兩旁扶她前行的宮女,奔回門前送行的人群中。
端木敬忠假意不舍地輕擁女兒叮囑了幾句,卻是壓低聲音在鳶尾耳畔道︰「宮中自會有人接應,會助你傳遞消息出來。」
鳶尾應道︰「是,還勞大人及時傳遞赤王之意。」
演足了父女依依惜別的戲碼後,由錦衣華服的宮人們簇擁著,鳶尾坐上了前往日升皇城的鳳翎華蓋車。
而後在旭城百姓夾道相送的羨艷目光中,經東安門入朝陽宮。
朝陽宮門前,穿著金紅色繡蛟龍朝服的太子軒轅斌,正于艷陽下佇立守候。鳶尾見此情景,被宮女虛扶步下車輦,立即受寵若驚地向其拜倒施禮。
軒轅斌親自上前將之扶起,柔聲輕問︰「一路顛簸勞頓可累壞了?」
鳶尾含羞搖頭,「見殿下竟親自于此守候,妾身絲毫未覺疲憊,倒是心疼殿下這般辛勞。」
「母後今夜于妙音閣設宴請皇弟們與後宮眾妃看戲听曲,實是為了見見你,也是讓你與眾皇弟、後妃們熟悉熟悉。」軒轅斌邊攜鳶尾走入寢宮邊道,「你先稍作休息,再為晚上準備準備。」
「是,承蒙娘娘與殿下厚愛,妾身著實受之有愧。」
鳶尾盈盈福身叩謝,心底卻不禁對此夜宴多有疑念。她還未獲儲妃之位,皇後便如此急于讓她與後宮眾人相親近,未免太過殷勤急迫了吧?
雖說太子的親切態度令她心安,然那波譎雲詭的後宮,卻令她不禁忐忑惶恐。
因鳶尾還未有名份,遂被安置于太子寢殿旁的房舍之中,未能入住儲妃所居院落。然而太子對其看重至極,眾宮人便已將之以儲妃之禮相待,齊齊恭稱一聲「小主」。
入夜,雕梁畫棟構造精巧絕倫的妙音閣中,數盞綺彩琉璃燈將堂內耀得熠熠生輝猶如白晝。大堂之上筵開十余席,眾皇子與後宮眾妃分坐兩旁遙遙相對,中空處起木台一層三階,供戲子與舞姬于其上獻藝娛眾。
鳶尾躲在太子身旁偷偷顧盼,高座主位之上的皇後雖已年近半百,但高貴雍容風韻猶存,縱是眉眼間難掩歲月滄桑痕跡仍不難看出年少芳華之時,她曾是怎般國色天香的秀麗佳人。
皇後為太子軒轅斌及九皇子尊之生母,閨名瑾瑜,乃當今太師宇文瑞之嫡妹。不僅出身名門貴冑,當今兵部侍郎司馬丘也是由她大力提攜方才得擔此重任,而司馬丘之兄司馬昊又身為鎮南大將軍,可謂皇後手握暹國大半兵權,其勢無人膽敢小覷。
然而鳶尾思及司馬氏便不禁蹙眉,若她當真是與司馬氏八字不合,切莫連皇後也看她不順眼才好。
僅想到被皇後為難她便不禁打個寒顫,不敢再滯留目光,轉眸看向另一邊。
太子軒轅斌的席位稍次于皇後,其下皇親一行則依皇子位份依次而座,對面則是爭奇斗艷的後妃們。
眾人都已安坐在位,獨獨皇子席位中空出一處,鳶尾依次數去,當是九皇子還未入席。
「怎地九殿下還未入座,難不成他比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都還尊貴難請不成?」
忽听身邊不遠處有人喃喃報怨,鳶尾循聲望去驀然一怔,竟是司馬飛燕一襲紫紅錦袍霓裳的坐于下首處。
怎地她也是皇後的座上賓?
「莫要胡言妄語!」
軒轅斌板起臉色肅然低斥,見司馬飛燕倏地紅了眼眶,又不禁無奈地軟下口氣道︰「尊弟只是不喜這戲文沉悶宴席冗長,遲些時候自會到來。」
雖是先被太子殿下輕斥了一句,但見他即刻便換上語帶哄勸地口氣,司馬飛燕一掃不悅,柔媚了聲音討好道︰「小女子鹵莽了,自然是太子殿下更了解九殿下。」
軒轅斌溫文一笑便不再理睬早已心生厭惡的司馬飛燕,撤回目光柔聲向鳶尾道︰「我先帶你去向母後請安,待九弟到了再介紹于你認識。」
鳶尾梨花淺笑微微點頭,起身隨太子移步至上位皇後身前,儀態萬芳地跪地叩拜道︰「娘娘千歲萬福金安。」
因是面見皇後及眾皇子宮妃,鳶尾頗費心思地慎選了一襲煙綠長裙外罩淡綠雲裳,素顏之上脂粉薄施,頭上珠簪寥寥,項上僅一串明珠光暈柔美。刻意作如此素淨淡雅的打扮,就是為了不要太張揚惹人厭煩。
皇後鳳目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伏在腳邊,嬌姿弱態的絕美少女,緩緩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蹙眉道︰「涼了!惜春啊,去給本宮換盅熱的來。」
「是。」惜春臉色微變,端著余溫尚存的參湯疾步而去。
皇後回眸又看向台上青衣那紛飛的水袖,左手拇指輕撫著右後食指上瓖玉嵌珠的鎏金鏤花護甲,悠悠道︰「這戲子身段雖好,唱調卻沉悶得緊,好生無趣。」
「母後,」軒轅斌無奈輕喚,「鳶尾在向您問安呢,您……」
「喲,本宮當真是老眼昏花了,竟未看到還有人跪在這兒呢,當真不該。」皇後如是說著,卻仍沒有讓鳶尾起身的意思,「你便是端木大人之女?抬起頭來讓本宮好好看看。」
鳶尾壓下所有委屈怨懟,漾起最純善無邪的笑靨抬首,雙眸微微含淚水光瑩然流轉,愈加顯得楚楚惹人憐愛。
皇後俯身捏著鳶尾嬌巧下顎左右輕轉其臉龐細細端詳,「恩,果然是個清麗絕俗的惑世佳人,可惜呀可惜……」
垂眸看著皇後尖銳的護甲在臉頰游移,鳶尾心提至嗓間緊張得呼吸微促,小扇樣的睫毛如蝶翼般輕顫著。
她總覺得那刀鋒般的指尖欲劃破她嬌女敕臉龐般,每一寸被那尖銳滑過的肌膚都不禁顫栗,那冷硬微刺的觸感是那般駭人。
「飛燕,來,到本宮身邊坐。」皇後倏地抽回手,換上滿面慈眉善目的笑容招手喚來司馬飛燕,「你父親身子可好?」
司馬飛燕無比驕傲地白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鳶尾,親昵地坐于皇後身畔嬌聲道︰「蒙娘娘垂憐,家父身子康健得緊。月余未見,燕兒好生想念娘娘呢。」
看著司馬飛燕笑逐顏開地向皇後撒嬌討好,看著皇後刻意給予自己的藐視難堪,看著太子的滿目無奈與心疼憐惜,鳶尾心中竟出奇的平靜。仿若這一切均與她無關,仿若已跪得雙腿麻木失去知覺的她,只是個觀賞這場鬧劇的看客罷了。
待惜春捧著端有參湯的拖盤歸來,皇後方才暫緩與司馬飛燕的談笑,瞥向鳶尾道︰「喲,端木小姐怎麼還跪著呢?本宮當真糊涂,快快平身。」
「謝娘娘。」
鳶尾拖著麻木的腿緩緩起身,瞬間重又恢復流動的血液帶來錐心刺骨的疼痛,她甫起身便不禁又軟倒下去。幸得太子眼疾手快,及時將她扶住護于懷中。
司馬飛燕滿目鄙夷又妒恨地瞪著倚在太子懷里,仿似站都站不穩的鳶尾,「怎麼端木小姐身子竟然這般孱弱?不過跪了須臾便不得自行站立了?敢問如此體質,怎能侍奉好太子殿下?」
軒轅斌那向來波瀾不驚的瑩然雙眸中霎時浮現怒意,他從不曾、知道自己也會如此憤恨一個人,而這人竟還是個女子,「司馬小姐貴為侍郎千金,怎言語間如此刻薄尖酸?」
從不曾對誰說過重話的太子吐出此言已令人震驚,司馬飛燕愕然呆愣,皇後也是半晌後方道︰「本宮這些年來,還是頭一遭看見太子當眾發威,端木小姐果然了得,短短時日便將吾兒迷得如此性情大變!」
「臣女不敢,娘娘折煞臣女了!」
才站起的鳶尾忙又伏跪于地,她剛剛完成赤王之計的第一步,斷不能才入朝陽宮便無緣與太子相伴,甚至丟了性命。她不能死,她還要留著這條命與軒轅燁磊重逢……
「起來吧,再跪下去,太子只怕連本宮這母後都要責怪了。」
皇後錦袖一拂,復雜目光卻瞥向太子。
軒轅斌扶起鳶尾,無奈苦笑道︰「母後何必這般刁難于她?要她為儲妃乃是我一人之決定,與她無關。母後若有不滿,責罰孩兒便是,鳶尾是無辜的。」
「皇兒啊,看來你確已被此女迷得病入膏肓了!」皇後鳳目一寒,隨即擺了擺後,「罷了!來人,給端木小姐賜座。太子請回席,本宮要與她好好聊聊。」
「是。」
軒轅斌不敢忤逆皇後,扶著鳶尾坐于檀木椅上,方才憂心忡忡的歸于次席。
鳶尾正好奇此遭磨難怎會這般輕易就結束了,便听皇後在太子回席背向此方時低聲道︰「這參茶涼得甚快,可否勞端木小姐幫本宮保其溫熱?」
話音未落,惜春已雙手隔著厚厚棉帕自拖盤上取下茶盞,依皇後眼色,將之徑直放于端木小姐瑩潤剔透若白玉的柔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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