滲茶盞初入手時只覺溫熱,但片刻後內里的滾燙便透過瓷片,直傳至她細致嬌女敕的掌心。鳶尾忍痛擰緊眉心時,雙手已被燙得通紅。
然而縱是疼得鑽心刺骨,礙于禮數她也不可當眾將參湯退還或打翻,不然到時犯了宮規疼的便不僅僅是這雙手而是全身的皮肉,乃至性命堪憂。
鳶尾緊咬唇瓣,雙手輕顫地強忍著燙傷的劇痛。
含淚的余光掠過,皇後正仿若不知地拉著司馬飛燕點評場上戲子,而另一邊已重新落座的太子則被惜春擋去了得見此情的視線。權衡利弊之下,她終不得發作,只得咬牙忍耐。
燙,源源不斷的熾熱蔓延過仿已燙至焦脆的表皮滲入骨肉,順著血脈將那烙灼之痛帶至心髒,疼得她連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如火燒般刺痛。
痛,透過連心十指傳遍周身每一絲肌膚,寸縷無遺。
當參湯盅終于漸漸自燙轉溫時,鳶尾已疼得汗如雨下模糊了雙眼。她迷蒙著視線望向遠處,似見一抹紅色身影翩然走進妙音閣,卻又眨眼間被一片突現的錦繡華服遮去。
「娘娘,我幫您看看那參湯能喝了否。」
司馬飛燕笑靨如花的跳下鳳椅,走至神情萎靡的鳶尾身前,雙手緩緩蓋于那已燙得紫紅的手背之上,「真是辛苦端木小姐了。」
一言未畢,司馬飛燕將自幼習武養成的力道盡數加于雙掌之上,而後裹著那雙已紅腫不堪的手狠狠壓向參湯盅,鳶尾只覺得雙手一陣撕心裂肺的疾痛直攻心尖,慘呼一聲便即雙目翻白地暈死過去。
逆光中的偉岸身影,那盛怒之下的狂霸氣勢令風雲色變。
似曾相識的熟悉氣息,溫暖安適的健碩手臂,小心翼翼地捧起灼灼傷痛。
噤若寒蟬的人群,凜然生風的堅定步履,翻飛的錦繡暗紋袍角。
是誰救她月兌離苦海?
是誰的懷抱那樣溫暖可靠?
是誰緩解了她浸入骨髓的灼痛?
是誰……
鳶尾自夢魘中驚醒,入目所及乃是朝陽宮寢殿,垂首環視錦榻,包著雪白紗布的雙手赫然入目。
「原來竟不是夢。」
「鳶尾,你終于醒了!」
太子焦迫而欣喜的聲音傳來,鳶尾移目望去,見他正自宮女手中接過晶瑩剔透的碧玉碗走近。
「手可還痛?不想你入宮第一天便遭此折磨,我也未想到母後竟這般狠心……」軒轅斌滿面憐惜與歉疚地坐于錦榻畔,小心翼翼地扶起蒼白憔悴的人兒,「來,先將這藥服下,是御醫為你特意調配的,對手上灼傷有奇效。」
難道,竟是這懦弱太子將自己救離苦海的麼?
看著軒轅斌溫柔憐惜的輕聲哄勸,鳶尾將烏黑藥汁一飲而盡,霎時苦得雙目緊閉眉心糾結。
軒轅斌細心地將事先備好的蜜餞送入鳶尾口中,柔聲道︰「此遭是我疏忽,日後定不會讓這種事再度發生。信我。」
「恩。」
鳶尾輕應一聲,因他溫柔至極的語調,因他溢于言表的歉疚關切,因他呵護倍至的疼惜,她壓抑已久的委屈倏地翻涌如潮。
淚意席卷,她嚶嚀一聲倚入他氣息清新的懷抱,貪婪地汲取著那份干淨的溫暖。
軒轅斌微愣過後,愛憐地輕擁著她道︰「父皇已決定擇日遷至玉德行宮避暑,除後宮眾妃還要我與幾位皇子同往。待你傷愈,便將是啟程之期。」
「玉德行宮?」
鳶尾極力思索須臾,方才想起玉德行宮用是歷代皇帝于酷暑時節遷居避暑之地。
烈帝痼疾纏身,那四季如春風水宜人之處倒是療養傷病的勝地。而皇帝遷居行宮,均只帶皇後貴妃及得寵的宮妃前往,她初入宮尚無名份便可憑太子之寵而享此行,乃是何等榮焉?
然當她觸到乃隱隱灼痛的雙手,想到又將與那皇後近身相處,不禁心生懼意。
春末夏初時分,眾宮人已將一切準備妥當,急于趕在酷暑降臨之前遷往玉德行宮。
離開日升城之日是個明媚艷陽天,鳶尾獨坐于即將起程的華蓋宮車內,忽听車外有人請見,她掀起錦簾向外望去,原是個二十七、八歲模樣的宮女。
但見那宮女笑意盈盈地福了福身道︰「正七品常侍憶南,參見端木小主,願小主吉祥如意。奴婢原是朝聖殿掌事宮女,此行奉命貼身服侍小主。」
「那便有勞姐姐了。」
鳶尾謙和一笑垂首為禮,她還未有名份,固向正七品之身的憶南回禮也不為過。何況于這深宮之中,奴大欺主者也不新鮮,她新晉入宮之身還是以禮待人為上。
憶南忙又福身道︰「小主多禮,折煞奴婢了。此行路遙,奴婢便守在車外,小主事有盡管吩咐便是。」
鳶尾忽然腦中異光閃過,難道憶南便是端木敬忠安插于此與她接應之人?思及此,她卻不敢冒然開口相問,只得靜待時機。
烈帝遷居玉德行宮之行,擇于良辰吉時起程。
但見蔚藍如洗的萬里晴空下,威武軍士駕駿馬昂首闊步,一輛輛金碧交錯的華蓋宮車則載著眾宮妃女眷,由宮人們前護後擁綿延數里。錦衣儀仗開路,全副武裝的禁軍夾道護衛,浩浩蕩蕩地南下玉德而去。
行至中途,接連幾日天色陰霾沉郁,預示著暴雨將至。
這日午時天色卻若傍晚般昏暗,鳶尾坐在緩緩前行的華蓋宮車內,透過縷花紫紅紗幔望著窗外。
但見正行至僻靜山路間,兩旁郁郁蔥蔥漫山翠綠襯著百花嬌艷,卻因沉郁天色而罩上層如煙般朦朧灰暗。
寬暢大路上獨見禁軍人馬來往巡視,不見半點百姓蹤影。
一陣異風掠過,掀起紫幔飄展恍惚了視線。
鳶尾只覺有異物自窗格投入車中,她垂首便見一枚指甲大小的紙團落于腿上,心頭一驚,慌忙拾起緊握掌中。
「小主,午膳已至,可否即刻用膳?」宮車停駐,憶南溫婉的聲音自車外傳來。
「拿進來罷。」
鳶尾將紙團匆匆收入袖中,看著憶南神色淡然的將各色菜品紛列于車內矮幾之上,而後才福身失禮再退出車廂。
是她?
鳶尾自問復又茫然搖頭,而後重將紙團取出細細看過,而後她斟入半杯溫熱蜜茶,遂將紙團投入水中,須臾間便相融其中不見蹤影。
雨落之際麼?
望著車窗外愈見沉重陰郁的天色,鳶尾再無心用膳,眉頭輕攏地凝著越聚越濃的烏雲滿心憂慮。
「暴雨將至,都緊了腳步,須于雨落前趕至前方驛站!」
洪量雄渾的聲音震撼著慵懶前行的隊伍,頃刻之間便見驅車人駕馬如飛,原本緩步而行的宮人均加快了步履。
「是阿曜的聲音!」
鳶尾思及此即刻輕挽紫紗簾向外望去,但見一身紅袍的少年正自車旁駕馬飛馳而過,向後方繼續催促慢行的人群。
凝著他漸遠的背影,她若有所失地放落紗幔靡然頹座。
許久後,她忽然輕敲車壁,向外道︰「憶南,太子殿下可還在外駕馬?暴雨將至,請他來車中暫避罷。」
「是,還是小主時刻惦念著太子殿下,奴才這便去請殿下過來。」
憶南領命而去,不久便听馬蹄聲由遠而近,急停于車畔。
錦簾挑起,軒轅斌靈淨的面龐顯現眼前。
「殿下……」鳶尾含羞輕喚。
猛然一首雪亮閃電引得炸雷轟鳴,又一道閃電抓破鉛雲欲墜的陰沉天空,伴著轟轟雷鳴,豆大雨滴劈啪有聲地砸將下來。
雨落之際!
鳶尾愕然瞠目,只見原本目光瑩然流轉于車內的太子倏地側目昂首,路旁山坡上,一隊墨青色衣衫的人馬迅捷異常地直沖而下,揮舞著刀劍而來殺聲震天。
「來得好快!」
鳶尾正暗自心驚之際,又一隊玄衣人馬自另一邊山顛氣勢洶洶地直奔而下,形成兩方夾擊之勢。
然而兩隊人馬雖是近乎同時出現,衣飾打扮卻有所不同,看似並非同盟。
此段車馬因非宮中甚重要之人,固而安置于此的守衛本就寥寥,如今因月復背受敵又將兵力一分為二,對于來勢洶洶仿若銳不可當的悍匪,便顯得愈加岌岌可危。雷聲震天,兵刃相交之聲夾著滂沱雨勢愈演愈烈。
「殿下,到車中暫避罷!」鳶尾憂心太子安危,探出身子向不懂武功卻毅然護在車前的軒轅斌招手,「外面凶險至極,殿下還是到車中待援兵到來罷!」
軒轅斌擺手道︰「不,你快回入車中,我來護你周全!」
「殿下!」
如此儒雅文弱的男子,如此命系暹之國祚的太子殿下,竟為了護她而堅守于亂兵之中,鳶尾霎時淚意翻涌,心間被不知名的暖意脹滿。
寥寥禁軍于太子身前圍成的保護圈越縮越小,終至兩方悍匪交集于路中。
不想,兩方人馬踫頭便即相互撕殺起來,這方才緩和了太子這方人馬的壓力。
鳶尾已然猜到,這兩路人馬中必有一路是端木敬忠依紙團上所約派來假意刺殺太子,實為成全她借機拼死護太子以示忠心之舉。然另一路又是何方人馬?他們可是當真欲取太子性命的?
越想越是心驚,鳶尾趕忙疊聲道︰「殿下!您貴為儲君,不該為妾身冒此生命危險,求殿下以貴體為重啊!」
昂然立于車前的軒轅斌回眸望向淚眼迷蒙的鳶尾,瑩然微笑道︰「在我心中,生命本無貴賤之分。而如今有了你之後,我覺得的你的性命貴重過一切。」
鳶尾啞然愣在車門旁,被太子這句真情流露之語驚得瞠目結舌。
不遠處,墨青色衣衫的人馬已漸落下風,凶悍的玄衣人馬重又將刀劍之威移至皇室禁軍,殺招利落狠辣,漸成四面楚歌之勢。
「殿下!」
鳶尾沖出華蓋宮車至太子身旁,挽起他略顯縴弱的手臂,昂然道︰「若注定喪命于此,我願與君共存亡。」
「鳶兒……」
軒轅斌柔聲輕喚,絕然于周圍血光飛濺的慘烈場面,他眼中卻是無盡的似水柔情。不再多言,將縴柔的她擁入懷中。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鳶尾倚在太子懷中,已分不清此時自己所行所為究竟是假戲還是真情,只是當她看著這個男子不顧自己安危來保護她時,她便決意如此。
她明白,自己對他始終只有虛情假意,但他卻如此真情以待。
固而,在這一刻生死之際,她願拋下一切只為不負于他。
最後一道禁軍圍成的保護層已經破裂,一個身形異常高大的玄衣蒙面人大刀飛轉間殺出條血路,直沖向太子斌。
瓢潑大雨已淋透了軒轅斌的鵝黃色錦袍,被濕衣緊緊包裹的身子愈顯瘦弱。
鳶尾眼看著那玄衣蒙面人寒光凜凜的刀鋒劃破雨幕,毫不留情地斬向將她緊護身後的軒轅斌。
赤王不想太子死,她也不想!
心念電轉間,青泠泠的長刀已夾著凜冽刀風勢若開山般落下,她腦中霎時只剩空白一片,未及多想便于千鈞一發之際奮力推開太子。失了計量的力道使兩人分向兩旁各自倒去,長刀伴著慘白閃電凜凜劃過。
霎時,紅色血霧噴濺而出與銀色雨絲相撞,血腥氣息迅速蔓延,分不清是她的還是他的。
玄衣蒙面人致命一刀落空,復又疾轉刀鋒向摔倒在泥水中的軒轅斌斬下,其勢非至之于死地而不罷休。
「殿下!」
鳶尾臉上不斷流淌的已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雙眼被水霧迷蒙了視線,淒厲痛呼卻于隆隆雨聲中分外清晰。
那是肝膽俱裂般的疼痛,絕望般的哀鳴。
手起刀落,鳶尾在昏厥前,眼睜睜看著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于血雨腥風中飛轉而起,刺目的鮮紅血液與冰冷雨絲雜揉墜落,染開一地的血流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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