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烜疑惑思慮間,馬車已行出盼歸城北門,踏上空曠荒野大路。
不多時,馬車行至兩城中間密林夾道的清幽小徑。
陣陣清風吹過,搖曳著片片翠綠樹葉沙沙作響,晃得細碎陽光愈加斑駁,在霍烜凝重的臉色上投下顫抖的明暗光影。
突然,一隊全副武裝近百人的精兵,沖出密林橫攔在小徑中間。
「火將軍,我在此已恭候多時了。」
精兵陣前一男子緩步踱出密林,負手立于迫然停駐地馬車前,一身冰銀色鎧甲在陽光下燦然生輝奪人眼目。
他那淡漠臉色宛如寒玉,眉峰似劍凌厲逼人,領袖于眾精兵前可謂英姿颯爽凜然生威。然而那本應英氣浩然的那眉宇間,卻隱著絲抹不去的刻骨憂郁。
霍烜須臾間心念電閃,瀟灑一躍跳下馬車躬身一揖道︰「參見燁磊殿下。」
軒轅燁磊嘴角輕揚,上前道︰「將軍一路辛苦了,將馬車上的人千里迢迢送到我這里,當真費心。」
「馬車上?」霍烜心中一驚,直直瞪視燁磊仿似柔和溫煦的雙眼,卻怎樣也看不透那眼底的陰暗幽深,「殿下何出此言?」
「將軍何必明知故問呢?」軒轅燁磊又是微微一笑卻不再多言,徑直繞過他走到馬車前,沉吟良久方道︰「我知道你回來了,下車吧,我帶你回宮。」
藏身車內的兩人已然驚得瞠目結舌,屏氣凝神不敢發出半點響動。
寂靜的空氣中,只聞風拂枝葉婆娑作響。
軒轅燁磊長嘆一聲,雖佇立良久卻毫無觸動那灰藍色馬車簾幕的意思,「你是在氣我這幾年沒有找到你?雖然要替父皇辦許多事,但我也幾番暗中派人到處尋你,怎奈終是毫無音訊。當听聞火將軍府里傳出你被他所救的消息時,你不知道我是怎番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即拋下這里的一切回去見你……」
光線陰暗的馬車廂內,軒轅尊瞪視著雙目微紅的鳶尾,握著她柔荑的手掌不斷加重力道,似要借此喚回她漸漸飄遠的心神。
又是一段許久的沉默後,軒轅燁磊柔情似水地啞聲輕喚︰「鳶尾,你當真忍心不再理我了麼?」
鳶尾雙目瑩然一亮,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耳語道︰「阿曜,看來他只知我在車中。當下只好我出去與他相見,而後再讓烜兒繼續駕車帶你進掩翠城。」
軒轅尊緊緊拉著她的雪白柔荑不放,堅決地搖搖頭,「我絕不容許你再回到他身邊,死也不許!」
「阿曜!」
鳶尾不禁有些焦急地低吼,急聲勸道︰「你難道要放棄這次復國大計?你難道要辜負你父皇的厚望?你難道要棄還在宮中受辱的宇文太後于不顧?你難道不想為斌報仇了麼?看看外面的那些精兵,你們帶著我是逃不出去的!」
軒轅尊別開凝視著她的目光,狠狠緊抿雙唇,憤然咬牙不語。
鳶尾輕嘆一聲軟下口氣道︰「阿曜,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我許下的誓言絕不會忘。相信我,我一定會再回到你身邊的。」
言罷,她舌忝了舌忝微干的唇瓣,而後緩緩傾身,羞澀地在他微涼雙唇上蜻蜓點水地印上一吻。在他愕然怔愣間,她迅速抽身掀起簾幕步出馬車。
乍見到明媚陽光之時,鳶尾不禁橫手眼前遮去耀眼光明,待適應了那光亮方才站在馬車之上看向佇立在地的那個銀甲男子,「燁……燁磊,你……還好嗎?」
堅韌冷漠如皇養子軒轅燁磊,此刻眼底竟有點點淚光翻涌,他壓抑下滿心激動,緩緩抬起手,「我終于又找到你了,這一次,我絕不再放手!」
鳶尾看著那感覺似有幾分陌生,卻又分明無比熟悉的俊顏,霎時淚盈滿眶。
埋沒已久的思念情愫如巨浪滔天般襲來,沖撞得她身子輕顫,望著他飽經戰火後愈加粗礪的大掌,她極輕緩地移動手臂慢慢抬起,一寸寸落向那曾給予過她無數溫暖的手掌。
「燁磊,」鳶尾在觸及他指尖前驀然停住,朦朧淚眼望著他那已讓她看不透的深瞳,「你可還記得曾經的諾言?」
軒轅燁磊微微一怔,隨即緩緩點頭。
……
我願等你。待助父王完成雄圖霸業,你我皆得自由之時,我願拋下所有榮華富貴,與你浪跡天涯。
……
在當初送她入旭城之時,他曾這般斬釘截鐵地許諾。
鳶尾漾開抹希冀微笑,顫聲道︰「如今已是赤帝的天下,他的雄圖霸業已成。你現在,可願拋下所有榮華富貴,帶我遠走天涯?」
軒轅燁磊幽深雙眸仿佛瞬間又染上層濃郁墨色,他懸在空中的手掌一把握住她的柔荑,「鳶尾,對你的承諾我時刻不曾忘卻。然而當下正是江山多事之秋,據暗報軒轅尊已于前方掩翠城暗自集結兵馬,待我了結此事後再拋下所有與你浪跡天涯可好?」
鳶尾的滿目祈盼剎那間只余一片暗淡死灰,她的手困在他熾熱的大掌中,卻變得冰涼。
然後,她如一只沒有靈魂的絕美布偶般,任他抱下馬車並肩走向精兵隊列一方。
任那空中如火艷陽再燦爛耀眼,卻已照不進她陰霾的心底。
霍烜看著他們在身邊走過,看著她眼底絕望般的灰暗,猛然間心如針扎,不由自主地伸臂將她拉住,低聲道︰「你當真要隨他去麼?他已不是從前的燁磊公子了……」
「烜兒……」鳶尾怔然看向霍烜,心中百感交集。
軒轅燁磊猝然回眸目光凜凜地瞪視于他,沉聲道︰「霍烜,你此話何意?便是她不隨我你也要記住,無論到了何時,她也不可能是你的!」
「燁磊!」鳶尾蹙眉低喝,「你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麼?難道傷我還不夠麼?為何還要牽扯上烜兒?你怎麼了?為何變成這般模樣?別讓我恨你……」
「你為了他恨我?」軒轅燁磊雙目微眯,閃逝而過的切骨之痛被他不著痕跡的藏匿,「我知道你們的淵源有多深,我如此說話不過要他斷了搶奪你的念頭。我的心,你竟不懂了嗎?」
「我本以為我懂,現下卻不懂了。」
鳶尾淒然一笑,搖頭道︰「我本以為你與我一樣,要的是兩個人能平平淡淡的廝守白頭便好。可事到如今我方才明白,你雖要我,但也要這天下,是麼?」
軒轅燁磊瞬間蒼白的臉色愈加寒涼冷酷,灼熱手掌卻將她的柔荑握得更緊,仿佛要揉碎般用力,「不錯,我隱忍至今便是為了得以一朝權傾天下。我要給你最好的,因而,我要先成為天下最好的那一個。」
鳶尾唇畔笑意更深,卻滿是淒愴悲苦。
望著他越來越陌生的臉龐,道不出口的是︰那些,並不是我想要的啊。
見她站在那里笑個不停,直到身旁兩個男人的眉心糾緊成結,直到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她仍在蒼涼的笑著,直笑得淚流滿面。
「鳶尾……」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心疼輕喚。
忽然,馬蹄聲起,原本停在一旁的馬車如箭矢般飛馳而至,直沖向路中三人。
「上車!」
軒轅尊大喝一聲,而後單手駕車側身伸臂,于急馳間將愣在地上的鳶尾抱上顛簸馬車。霍烜何其機敏矯健,雖是瞬息生變,卻飛身一躍便跳上馬車。
兩人先將鳶尾護入車廂內,而後各自抽刀撥劍決意並肩而戰。
仿若瘋魔的馬車直沖向橫在路中的精兵隊列,眾兵見狀紛紛亮出兵刃,拼死攔阻馬車。
軒轅燁磊憤然撥劍,展開輕功飛身而起落腳于車棚之上,挺劍便刺向駕車之人。
霍烜橫刀攔下那記殺招,喊一聲「你們駕車先走」便合身沖上車棚,急功幾招逼得軒轅燁磊落下飛馳的馬車。
軒轅尊放下韁繩任兩匹馬兒驅車向前狂奔,劍花急轉將攔在車前,以及欲沖上馬車的精兵一一挑落。
不顧自己身上血跡斑斑,亂戰之中沖出精兵圍困,回首望向揮刀奮戰的霍烜,想要說些什麼卻無法言語,只能一邊駕車一邊望著他神勇無匹地一夫當關。
但見刀光霍霍血花四濺,一個個精兵倒地,漸漸堆積成一座座小山,他便在那「山顛」與最後的對手對絕。
軒轅燁磊眼見霍烜以一敵百神勇如斯,不盡愈加郁結難舒。僅在這朝夕之間,不僅失了此生摯愛之人,又失了如此猛將,讓他如何不氣?
橫劍逼住那染血刀身,他咬牙道︰「你為何要背叛我?枉我父皇那般器重于你!」
霍烜也欺近他眼前,答非所問地道︰「是你負了她,傷了她,枉我當初那般放心地將她交給你,放心地遠離赤地!」
刀光劍影,兩人踏著滿地尸身刀來劍往,各自負傷卻均不相讓,霍烜寶刀揮得虎虎生風,掠過軒轅燁磊銀色鎧甲激起點點火花。
「你若喜歡她,為何還將她拱手讓于軒轅尊?!」軒轅燁磊低吼一聲,不顧自己手臂上也埃他了一刀,長劍在他胸前劃出一道血痕,「枉你如此勇猛,原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她是我姐姐!」
霍烜血戰之下已是一身傷痕累累,卻連眉頭也未輕皺,可是當他想起她在別人懷中時,不禁心痛得眉心擰緊成結。
豈是他願將她拱手讓出?他,只是想她幸福喜樂啊。只要她喜歡就好,他僅願一生守護她平安便足矣。
「你……」
軒轅燁磊望著那滿是倔強的濃眉大眼,依希回憶起還在天芳樓時的他們,心中不由得驟然一痛,震臂一檔撞開他刀刃道︰「罷了,你走吧。代我轉告于她,我曾欠她的那份情,這便算還了。」
「你當真放我走?」霍烜看著一地精兵尸體,惑然不信。
軒轅燁磊冷笑道︰「幾年前我劍殺文帝之時曾身陷宮中,是她以自己留下才換了我全身而退。不過,倘若……倘若當時我知道那便是此生與她的永別,那時我便是死也不會選擇隨玄鷹離開……」
「這世間最無用的,便是後悔。是你自己親手葬送了她的心,何必怨怪當初所選?」
霍烜遙望著馬車消失處殘余的煙塵,不禁彎起嘴角笑若陽光般燦爛,回刀入鞘,拂袖追隨那兩道深深車痕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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