瞠目結舌地看著血雨之中沖殺而來的北暹國君曜帝,神農宸心知他這次方才是真正激怒了軒轅尊。
他既已親身至此,必然暹國大軍已到,神農氏與惡魔群山中的眾盟族盡數危矣。
也是思及此他方才明了,僅因他一己私欲竟已鑄下滅族大錯,讓他還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先輩老祖與眾族人?
鳶尾極目望向小丘之上正與眾神農族人浴血奮戰的軒轅尊,那仿若驕陽般灼熱耀眼的男子,不知自何時起,竟已深深烙在她心里。
自端木府北牆外與那紅袍少年雪中初邂逅時,便已注定兩人此生難解之緣了吧?
上元燈會時的意外之吻,太子朝陽宮中夜宴時的落寞相對,玉德行宮的左右為難愧疚徘徊,文帝慘死乾和宮時的兩心俱碎,再到逍遙島一行時的生死相隨與惡魔群山里的患難與共……
前塵種種的生死交集與愛恨糾結,便要至此終結了麼?
還有烜兒,她曾答應霍婆婆要照看他一生一世的,看來如今又要食言了,還望霍婆婆莫要責怪她不守信諾才好。
看著小丘上以焦灼目光凝著她的軒轅尊,兩行清淚自那藍芒眼眸中滑落,而那嬌女敕櫻唇卻漾開淒美絕倫的嫣然笑靨。
「阿曜,在死前能再看到這般為我的奮不顧身的你最後一眼,終可瞑目了……」
神農宸注視著鳶尾臉上為曜帝而綻的淒絕笑容,目光一寒。
事已至此,他既已無力挽救眾族人安危,便將自己徹底逼上絕路吧!他自幼便是這般性子,若是他得不到的東西,便是親手將之毀滅,也絕不讓別人得到。
霎時,手中長刀絕然揮落,又將橋頭另一端木樁上的兩條繩索狠狠斬斷。
如此,已連接了月女國與神農氏族數百年的索橋,頃刻之時轟然散落,帶著橋上渺小無力的兩人一並墜下懸崖絕壁。
「鳶兒!」
縱是拼命上前也未能挽救分毫的軒轅尊,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是那般慘絕人寰的淒厲悲傷。
聲震穹宇,驚得山林中群鳥四散紛飛,百獸哀鳴。
「阿曜……」
鳶尾最後絕望地柔聲輕喚一句,雪白羅袖與染血袍角在空中獵獵飛舞。
她與玉玲瓏緊緊相依的身子,無法自控地在絕壁間不停墜落,徒留下她幾分悲痛,幾分不舍,幾分慘烈的呼喚聲在山間隱隱回蕩。
卻終究止不住雅魯河那洶涌澎湃的急流,將他們吸噬,吞沒……
絕壁下,風聲呼嘯,波濤洶涌的雅魯河水依舊川流不息。
重回靜謐的惡魔群山,卻是死樣的沉寂。
「鳶……鳶兒!」
眼看著鳶尾墜下索橋,軒轅尊紅著雙眼便要隨她一並縱身跳進雅魯河,卻在絕壁邊被帶領大軍先鋒隊及時趕到的鎮南大將軍司馬飛龍死命抱住。
「皇上,萬萬不可!」司馬飛龍急聲相勸,「自此墜下急流還焉有命在?皇上切莫意氣用事,若您龍體有損那便等同于葬送了北暹江山!」
已听不進半點進言的軒轅尊如瘋似狂的掙扎著,卻陡見眼前紅光一閃,霍烜竟已一躍跳下萬丈懸崖。
司馬飛龍見狀即刻又道︰「請皇上稍安勿躁,驃騎將軍已然代您下去察看了。」
軒轅尊聞言如遭重擊般散了掙扎之力,待司馬飛龍緩緩松開鉗制,他便雙膝一軟地跪坐在地。
他低垂著頭,自金色頭盔中凌散滑落的縷縷發絲,遮去了他所有神情。
然而埋在暗影中的臉頰,卻有一顆滾燙熱淚無聲滑落,墜下絕壁,落進滔滔奔流的雅魯河水後,消失無蹤。
見曜帝已無跳河輕生之意,司馬飛龍吩咐副將守護皇上,而後回身助眾兵擒拿威猛如虎的神農宸。
激烈血腥的打斗與喊殺聲就在身邊耳畔,軒轅尊卻若失魂落魄般毫無反應,低垂的眼簾空洞地望著絕壁下惡浪翻騰的雅魯河水。
已不見昔日那傲然張揚絕世霸氣,也不見九五之尊當有的雍容威儀。
許久後,司馬飛龍合眾人之力終將惡獸般的神農宸制伏,見曜帝竟是跪在崖畔,眾軍驚呼一聲「皇上」,隨即惶恐萬狀地在後面跪了一地。
軒轅尊卻仍一動不動地跪在懸崖邊,就這樣默默地看著,等著。
被鐵索牢牢綁住的神農宸卻仰天長笑,「罷了,罷了,縱是搭上我一族人性命又怎樣?能見到堂堂曜帝這般痛不欲生的模樣,當真值了!哈哈哈哈……」
猖狂笑聲中,軒轅尊悲愴的背影依舊紋絲不動。
直至帶著一臉一身傷痕的霍烜攀回崖上,他方才緩緩轉首,仰望。
發梢衣角不斷滴水的霍烜滿目死灰,精疲力盡的雙跪倒在曜帝身前,絕望地搖著頭,「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軒轅尊撐在膝上的雙手漸漸收緊成拳,緊攥得骨骼 作響。
他佝僂著身子,緩緩抬起青筋凸顯的拳頭,狠狠砸向冷硬的石地,一拳快似一拳地落下,直將雙手錘得鮮血淋灕卻仍不覺得疼。
「哈哈……我說過,要你連她的尸身都得不到!你此生休想再得到她了!」
神農宸瘋魔般瞪視的鷹眸中,閃爍著玉石俱焚後的癲狂喜色。
軒轅尊猝然起身,傾身沖上前一把攫住神農宸粗壯的脖頸,繼而揮起血淋淋的拳頭若砸向石地時一般的狠狠錘向他頭臉。
他扭曲著俊顏,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地以鐵拳錘打著神農宸已血肉模糊的臉孔。
直至神農宸氣絕軟倒在地,軒轅尊卻仍不停地落拳如雨。
一拳接著一拳,一拳重過一拳,仿似要永不止歇地一直砸下去。
跪滿小丘上下的眾暹****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縱是他們已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撕殺,卻仍不禁徹骨生寒,仿佛連血液都僵凝冰凍了。
唯獨就跪在近前的霍烜面無表情神色麻木,冷冷看著那慘不忍睹的場面,眉頭一皺未皺,目光清冷至極。
並非是他冷血無情,而是與那陷入瘋狂殺戮的軒轅尊一樣。
他的心,空了。
始和元年末。
暹國大軍浩浩蕩蕩地攻進惡魔群山,使得神農氏為首的異族聯盟遭遇滅頂之災。暹國退兵後依曜帝之命燃起山火,便是這一場火,直燒至始和二年,將惡魔群山燒得寸草不生,成為絕了生跡的死山。
神農氏盟族之主神農宸死後被分尸荒野,任野獸分食,尸骨則隨著惡魔群山一並湮滅于火海。
而私通異族妄圖叛國的逍遙王奕琴則消失無蹤,下落不明。
始和二年春末,曜帝班師回朝。
征討神農氏之戰大捷,大軍內外卻不見半點凱旋之喜,唯見一派沉重的悲愴死寂。
日升城。
曜帝回宮已近月余,不早朝、不問政務、不閱奏折也不見任何人,只是整日枯坐乾和宮內守著鳶尾的遺物,不言不語,茶飯不思。
原本健碩的身子日見消瘦下來,暗淡灰霾的眼眸再不復昔日光彩。
內監總管安忠眼見皇上日漸虛弱雖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長此下去北暹危矣!他只得不顧懿旨,前往無量閣去請一心理佛清修的宇文太後出來主持大局。
養和殿里,軒轅尊憔悴不堪地躺在明黃色御榻之上,懷中緊擁著鳶尾最愛穿的水藍色霓裳,慘白干裂的薄唇反復不休地輕念著︰「鳶兒,鳶兒……」
深居無量閣之中長伴青燈古佛,已是許久未見曜帝的宇文太後見此情景,不由得痛心疾首地上前抱起精神恍惚的愛子道︰「尊兒,你怎變成這般模樣?天下好女子無數,你何必為了一個卑賤女子這般折磨自己?」
軒轅尊虛弱無力地倚在母後懷中,如若未聞般仍舊目光呆滯的只知默念著「鳶兒」,便若失了心魂只余一具空泛軀殼。
「尊兒!」
宇文太後痛心疾呼,「哀家當初不惜忍辱于軒轅荊楚yin威之下,為的就是看到這般為帝的你麼?你父皇與皇兄若是在天有靈,當會是怎般失望?你難道非要讓我軒轅氏的大暹江山,毀在你曜帝手上麼?」
宇文太後眼見軒轅尊仍不為所動,心念電閃,轉而道︰「尊兒,那鳶尾寧願藏身雅魯河也不願被神農宸所辱,難道為的便是你這般懦弱無能的皇帝麼?!如此這般,她死得何其冤枉啊?若我是她,便是身在九泉之下也會痛恨你枉費了她一片良苦用心,痛恨你這般一蹶不振,痛恨你這般自甘墮落!」
如同行尸走肉的軒轅尊聞言忽而一震,干澀的唇輕顫半晌,緩緩啞聲道︰「母後,你說鳶兒她,她會恨我?」
宇文太後頓時雙眼一亮,加重了語氣道︰「不錯,你若再這般自暴自棄地沉淪下去,鳶兒定會恨你!她葬身雅魯河,便是為了神農宸不能以她要挾于你,她為的便是我大暹國江山與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而你呢?卻萎靡在此,對她以性命換回的萬里河山棄之不顧,對萬千子民棄之不理,你要她如何不恨你?」
軒轅尊空洞的雙眼漸漸恢復幾許清明,隱隱閃現點點水亮微光,仿佛在無盡的暗夜中燃起的如燈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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