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兒。」
宇文太後忽又軟下口氣,語重心長地道︰「你若再這般只知守著鳶兒的遺物混沌度日,便是要她死不瞑目啊!她的尸身雖已無處可尋,但你至少可以立個衣冠冢,還她個名份,讓她入土為安,早些投胎轉世為人啊。」
「鳶兒……」軒轅尊僵凝在眼底已久的男兒淚終于奪眶而出,他緊緊擁著鳶尾的衣裙埋首其間,仿佛欲將那殘余的她的氣息揉進骨肉般,「鳶兒,我不該負了你一片苦心……你那般期望天下安泰,百姓得以安居樂業,我絕不能再負你半點……鳶兒,你安心去吧,我定會做個愛民如子的聖明之君,不再讓天下百姓飽受戰火烽煙之苦了。」
宇文太後見終喚回曜帝神智,不由得也跟著老淚縱橫,輕柔拍撫著他已瘦骨嶙峋的背脊柔聲安慰︰「哀家的尊兒定會是個萬古留芳的好皇帝,那鳶尾定會與你父皇、皇兄一起在天上看著你名垂青史……」
「母後,朕太過不孝,讓您憂心了。」軒轅尊振作精神壓下哽咽,為母親抹去溫熱淚痕,「朕要為鳶兒以皇後之禮下葬,並且,終朕此生,再不立後。」
「什麼?再不立後?」宇文太後大驚之蟣uo等活?拷嶸嗟厥 艘翹??白鴝??恪??包br />
軒轅尊極輕緩地起身,將鳶尾的水藍色霓裳小心翼翼地鋪在御榻之上,肅然道︰「朕意已決,母後不必再勸,三日後便行國葬大典。」
宇文太後看出曜帝眼中堅決,能令他重振精神已屬不易,立後之事也只好延後再議,「好吧,死者為大,便在三日後將鳶尾的衣冠冢以皇後之禮葬入皇陵。安忠,你可都听清楚了?」
安忠即刻應道︰「是,老奴都听清楚了。」
「好,那便速去準備吧。」宇文太後揮退安忠,重又看向曜帝道︰「尊兒,你先養好身子要緊,這幾日哀家會暫代你打理朝政。但你可要盡快振作起來,莫要南暹野心之士窺此良機再生事端。」
「是,母後,朕明白。」軒轅尊輕聲應下,修長蒼白的指尖卻仍在鳶尾的水藍色霓裳間流連不舍,「待葬了鳶兒的衣冠冢,朕定不會再沉淪悲愴之中難以自拔了。」
宇文太後輕嘆一聲道︰「好,那待今年立秋,哀家便依例選出批秀女為你填充內廷,也算早日助你治此情傷。」
軒轅尊虛弱的身子微微一顫,半晌後卻只啞聲道︰「多謝母後良苦用心,這些事便全憑您作主吧。」
三日後。
日升皇城內外,乃至整個旭城盡是喪字高懸,淹沒在一片清冷雪白之中。
哀戚之樂自皇城深處遠遠傳出,滿朝文武官員盡著麻衣孝服,跪在頭系白綾身著龍紋白袍的曜帝腳下失聲慟哭。
他們哭,大半皆是懾于皇威,而非當真為死了的皇後難過。眾宮人也是如此,僅有與鳶尾相熟的蕙蘭、憶南等人方才是當真哭得肝腸寸斷。
然而一片感天動地的悲泣聲中,愴然**的曜帝卻未落一滴淚,他與仍司禁軍統領之職的霍烜,均是目不轉楮地默然凝視著金絲楠木棺中鳶尾的衣冠,神色僵凝。
他們的淚,皆流在心里……
揚揚灑灑的冥錢漫天飛舞,仿若鵝毛大雪般飄散在灰藍的天色里。
軒轅尊緩緩抬首,恍惚間夢回當年。
清姿麗顏的她伏在積雪皚皚的牆頭偷偷看他,卻突然便掉落跌進他懷里,便是在這紛飛雪色中,仿若天降之寶般落進他懷中,撞進他心里。然而從此以後,再不會有這樣一個女子出現在他的生命里,也再不會有任何女子能夠闖入他的心扉。
他的心,已與她一並葬入無情的雅魯河中。
……
始和五年秋。
光陰似箭,轉瞬間又是一年秀女入宮候選的八月天。
浩浩蕩蕩的秀女車隊清早便涌至日升城北順門,待宮門開啟,眾秀女紛紛下車依次排列整齊,再由緋衣內監領入貞和門。
待數以百計的秀女,在蘊華宮安置完畢時,已是黃昏晚彩漫天之際。
依例三品以上官員家秀女可獨居一室,其余則按官餃位份遞減而二人、四人、六人共用一間。然家中品階越高的秀女,獨居的房間也越寬敞華麗,設施也越齊全優等。
地位尊卑之分在民間尚且分明,于這宮中自然愈加至關重要,也許不過一層官階之差,便會遭遇天差地別的待遇。
翌日過午,三品以上官家秀女便即雲集永側殿,待曜帝與太後閱選。
據傳因曜帝專心朝政無心內廷致使秀女人數逐年銳減,而得以入宮的秀女也難獲榮寵,唯有重臣之女方能偶得垂青,以至于除了皇後之位,後宮四妃之位也是懸空至今。
不過,如此反而使得眾秀女明爭暗斗之勢愈演愈烈,但凡姿色出眾者皆覬覦著那枚空置的鳳印。
驕傲的官家大小姐們平日雖趾高氣揚,但入了宮皆懂得要收斂謹慎,恪守宮規禮數。到得臨選前,雖個個貌美如花也都不禁忐忑難安。
想來于這美人如雲的隊伍之中,又有幾人仍能自恃鶴立雞群呢?
相比于她們濃妝艷抹的爭奇斗艷,吏部侍郎之女董芊芊一襲煙綠長裙外罩淡綠雲裳,頭上珠簪寥寥,項上僅一串光暈柔美的明珠,素顏之上脂粉薄施。妝點得如此清淡,仿佛有意要淹沒在這奼紫嫣紅的萬花叢中一般。
金碧輝煌的永春大殿空曠宏偉,分立四方的鎏金柱上雕飾著百花爭春、瑞桃滿天等妍麗圖案,再加之香爐之中百花醺香裊裊彌漫,愈將殿內渲染得一片春意盎然之象。
四名如花少女蓮步而入,曜帝與宇文太後高坐在上,仿佛身在雲端般遙不可及。
董芊芊便夾在這六人中間,恪守規矩的目光始終凝著腳下光可鑒人的金色石磚,步步皆是小心翼翼。
怎料行至殿中轉身之際,身後秀女長及曳地的桃色長裙正甩至她腳下,害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出丑。她不禁抬起楚楚可憐的目光與惡意加害于她的少女對視,原是新晉提拔的兵部侍郎之女秦夢蝶。
因朝中正興重用文官之風,以至眾功勛顯赫的武員甚是不滿,導致朝中文武官員暗中不合。秦夢蝶為武官之女,便難怪她刻意要讓身為文官之女的董芊芊當眾出丑了。
「好沒規矩!」
一聲怒斥自高處傳來,正是宇文太後微慍的低沉聲音,驚得六個少女齊齊跪地叩首道︰「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太後千歲,千千歲,。」
白發蒼蒼的內監總管安忠看過太後眼色方才提起名牌唱喏︰「吏部侍郎董仁忠之女董芊芊,年十四。」
董芊芊垂首斂眸上前一步,盈然福了福身,嬌若鶯囀的聲間中微帶著顫抖,「臣女董芊芊參見皇上太後,願皇上萬歲萬福,太後千歲千壽。」
宇文太後和顏悅色地道︰「抬起頭來。」
董芊芊怯怯應了聲是,忐忑不安地抬起清淡若水的恬靜秀顏,卻不敢去看至高處那寒冽懾人的威儀曜帝。
早就曾听聞皇上英明神武又不沉迷美色,乃是千古難覓的明君聖主,只是性子太過冷漠寡情,那張嚴厲冷峻的淡泊臉龐上似乎從未曾展露過半點笑容。
「恩,不錯,好個清麗月兌俗的嫻雅佳人。」宇文太後鳳目含笑的細細端詳過後,沉吟片刻方才側首向選秀至今始終一語未發的曜帝問道︰「皇上覺得如何?」
曜帝听聞「吏部侍郎之女」幾個字時,已不由得多看了董芊芊一眼,如今再細看她那與某個人隱約神似的容貌,麻木已久的心頭倏地一陣刺痛。
他只道自己的心早已死了,不想竟還有痛覺。
于是,曜帝陰沉渾厚的嗓音第一次在這永大殿上響起,「董氏,留下吧。」
被曜帝欽點的秀女,董芊芊可算是此屆第一人,然而她卻不見絲毫欣喜得意之色,低垂的嬌顏上反而難掩迷亂憂愁,躬身施禮後便即默默歸列。
秦夢蝶見狀不禁暗氣,于此便得皇上青睞乃是何等榮極之事?誰不知曜帝從不曾正視過哪個秀女,她董芊芊得皇上親口留名,竟還裝出副怏怏不快的憂郁模樣,怎讓人不痛得咬牙切齒?
自此後,曜帝未再開口,皆是由宇文太後決定秀女們的去留。
一撥又一撥秀女入了宮又離開,誰曾想過她們許多都是在地方便要接受各種考驗,淘汰掉無數競爭者,才能通過層層選拔來到皇城之內。
先不論她們心中是否當真願意入宮,但身上卻都是背負了父母親眷甚至整個氏族的期望,或許她們過去的十幾年辛苦便是為了一朝得伴君王側,然而如此輕易便將十余載的努力與期許付之東流,當是怎般遺憾唏噓?
已經三年過去了,任宇文太後費盡心思也未能讓曜帝再展笑顏,甚至也未再見他氣惱發怒過,只是冷靜淡漠的面對所有人所有事。
任一年又一年精選而出的南北佳麗再貌若天仙才藝絕倫,他眼中卻再染不進半點色彩。
直至這一年吏部侍郎之女入選,宇文太後見她氣質五官皆與那個女子頗為神似,只道終可令曜帝死寂已久的雙眸中再現人世常情之光,不想終又是徒勞一場。
雖是直接晉了董氏為貴人,然卻仍未見他的神色稍有改變。
他如今是心懷天下愛民如子的英明帝王,雖仍不失霸道本色,卻再不是那個性情飛揚灼若烈陽的軒轅尊了。
他的心,當真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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