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便見一點昏暗光亮搖曳著飄出側院,卻是詩旋提著宮燈起夜出來。
「哎喲,娘娘您怎還未歇息?」詩旋的朦朧睡眼霎時亮起,疊步急奔至遺萱身前,「明日便是太後于妙音閣設宴與眾後妃看戲的日子,娘娘您不早些歇息,待得明日欠了精神可使不得。」
「妙音閣?」遺萱倏地垂眸看向攤開在月光下的雙手,瑩然剔透若白玉凝脂雕就般完美,不見半點瑕疵痕跡,「你若不說,我當真忘了。」
詩旋目露責備地看了總是沉默不語的玉兒一眼,上前扶起坐在玉雪池畔的主子回往寐雪殿,「明日皇上也會去陪太後看戲,眾後妃們定然要費盡心機地討皇上歡心,娘娘您也不能落于人後啊。奴婢听聞您在月女國時,便是有名的舞技超群,明日正是娘娘一展所長的天賜良機呀!」
「我,討厭那個地方。」遺萱淺若耳語地低喃一句,復又淒然道︰「這般費力爭來的榮寵,又有何稀罕?他若當真對何人動了情,又豈是別人爭得走的?」
「娘娘……」
詩旋蹙眉頓了頓,躊躇半晌方才繼續道︰「娘娘,許是您自異國而來,不知在這深宮之中是講不起情之一字的。奴婢雖入宮不久,但也听老人們講過,伴君如伴虎,臣子如此後宮的女子也是如此。許多人甚至待不到人老株黃便已失寵被打入冷宮,如若攀不到高位,這些女子的結局總是無比淒慘的。奴婢看得出娘娘乃是重情的好女子,只是在這總見新人笑的後宮里,您若不爭來榮寵伺機上位,只怕日後……」
「我明白了。」
已走進寢殿的遺萱打斷了詩旋的滔滔不絕,「既入深宮,我便知事事皆身不由己。而且為了他,我早就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麼人了。既然都已走到這一步了,豈還由得自己不去爭搶麼?」
詩旋滿面迷惘地看著遺萱,幾番思量後卻仍听不懂她話中深意,「那娘娘您便早些休息吧,明日定要讓她們見識見識咱們娘娘的厲害,定要將那董貴人的囂張氣焰打壓下去!」
遺萱僅「恩」了一聲,褪下遮面長巾換上寢衣便即躺蟣uo嗇考倜隆 br />
詩旋卻抑不住壓低了聲音跟玉兒道︰「娘娘生得這般貌若天仙,卻要整日遮住,當真可惜了。若是讓皇上見到娘娘真容,豈還會再眷戀旁人?」
玉兒垂首斂目默然不語,深藏的眼底卻有異芒在微微閃動。
「罷了,娘娘說你只會月女國話,想來也沒听懂我在說什麼。你繼續在這兒守著吧,我可要回去睡覺了,這一折騰,只怕快到子時了。」
說話間,詩旋已提著宮燈走出寐雪殿,玉兒則臉色漸白地佇立原地,仿若尊冰雕般一動不動。
見詩旋走遠遺萱復又起身,拉著玉兒疾步走向寢殿後的沐浴所在——融雪池。
原本清可見底的融雪池里此刻已是一片墨綠顏色,連滿屋氤氳水霧也被染得白中泛綠,而任池畔遍置香爐干花,卻扔掩不去隱隱彌漫的血腥惡臭之氣。
玉兒便衣不解帶地浸在這溢著臭氣的綠水里,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包住頭臉的長巾已被汗水濡濕,黏在其頭頸之間。她眉心糾結雙目緊閉,原本慘白的臉色開始忽紅忽綠地變幻不定。
「藥師說過,只要再熬過五年的子夜,你便不必再受這樣的折磨了。」
遺萱跪伏在池畔的石階上,握著絲帕不停為玉兒拭去汗珠,雖是徒勞濕透了一條又一條帕子她卻仍堅持不懈,似乎這樣便能為其分擔些許痛苦。
玉兒抬起烏若墨染的黑眸看向雙目含淚的遺萱,被霧氣氤氳的目光中,暗涌著似水柔情。
翌日,妙音閣。
精巧絕倫的雕梁畫棟,熠熠生輝的綺彩琉璃燈,眾妃分坐兩旁遙相對的筵席,還有供戲子舞姬獻藝娛眾的三階木台,妙音閣內的一切依稀如舊,卻已物是人非。
高座主位之上的宇文太後高貴雍容依舊,只是青絲已見斑白,被佛法渡化慈和的眉目間仍難掩滄桑。
其兄太師宇文瑞已故,然而她在北暹的權勢卻日益擴張,其位已然堅不可摧。
不同于滿面如沐春風般和煦微笑的宇文太後,坐在其身邊的曜帝一臉淡漠如霜地冷睇著台上青衣紛飛的水袖,肅然威儀使得座下眾妃一片沉寂,絲毫不見共聚一堂看戲時當有的輕松歡喜氛圍。
一曲冗長戲文唱罷,宇文太後拂袖道︰「戲子都撤了吧,皇上向來不愛听戲文,陪哀家看一出也就罷了。」
曜帝雖向來不愛听戲,但也不想壞了太後的雅興,勸阻道︰「母後,您已許久未到妙音閣看戲,朕……」
宇文太後卻擺手搶言道︰「皇上,在座這些個才藝俱佳的如花美眷,哪個不比戲子好看哪?」
此言一出,眾後妃不由得面面相覷,已晉為才人的秦夢蝶當先離席向皇上與太後盈盈福身道︰「臣妾不才,願撫琴一曲為皇上、太後與諸位姐妹助一助興。」
「好,秦才人為武將之後,竟還精通音律,哀家當真要听听。」宇文太後如是說著,目光卻瞟向坐于眾後妃首位處的遺萱,「獨聆琴曲未免乏味,可還有何人願一展才藝?」
秦夢蝶聞言燦然一笑,又福了福身道︰「稟太後,臣妾听說董貴人的笛子吹得甚妙,不知臣妾可否請董貴人合奏一曲?」
宇文太後含笑應允,董芊芊卻臉色大變,待要起身言明自己並不會吹笛,卻听極少開口的曜帝啟齒道︰「董貴人竟還會吹笛子?」
「皇上,臣妾,臣妾……」董芊芊霎時急得眼眶泛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支吾半晌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皇上萬歲,太後千歲。」
沉默已久的遺萱離席福了福身,走到董芊芊身邊道︰「董貴人想是太過緊張,不敢在皇上與太後面前班門弄斧。可否讓臣妾為之代勞,和著秦才人的琴作舞一曲?」
曜帝凝望著她的澄藍雙眸緩聲道︰「朕曾听說西域的胡旋舞甚是精妙好看,不知萱愛妃可擅長此舞?」
遺萱卻不與曜帝對視,頷首斂眸地屈膝道︰「臣妾略通一二,獻丑了。」
秦夢蝶橫了眼如釋重負般歸席的董芊芊,強顏歡笑地坐到架起瑤琴的桌案前。因胡旋舞配樂以弦鼓為主,固此她只得與鼓樂班眾樂師合奏一曲。
安忠輕擊雙掌,妙音閣內箜篌絲竹之聲當先悠揚響起,數十名姿容秀麗身著綺彩霓裳的舞姬魚貫而入,婀娜著身姿候立于遺萱身後。
當弦鼓聲起,遺萱雙袖揮起姿態灑月兌,玉臂輕舒腰身曼轉。而隨著樂聲漸促,柔美的雙臂隨著舞動而跌蕩飛揚,但見雲袖飛轉絲帶飄揚,縴塵不染的雪白裙擺旋作圓滿弧形。
舞步急轉如流風回雪,又似弱柳迎風疾旋,那翩翩身姿若柳絮浮雲般輕盈飄逸,仿似即將回旋著乘風而去。
但見台上的姣美身姿已然舞成一團白色旋風,令觀者眼花繚亂目眩神迷,只余瞠目結舌的拊掌贊嘆。
高坐金椅之上的曜帝本僅淡然視之,但當遺萱的遮面長巾因疾速旋轉而幾度紛揚飛起,隱隱露出些許掩不住的芳容時,他淡漠的目光漸漸深邃,重現出子夜寒星般的閃亮精芒。
妙音閣夜宴,因遺萱的一段胡旋舞而變化了僵凝的氣氛,後妃們笑語嫣然,為曜帝與太後呈現出了一派合樂融融的歡愉場面。
而曜帝的神色卻愈加晦澀難測,唇角看微微微揚起卻又不見笑意,幽深的眼底則跳躍著危險的星芒。
「萱愛妃,」曜帝舉起空了的酒觴看向遺萱,「來為朕斟滿此觴可好?」
此言一出,數十道目光齊齊瞥向宇文太後座席下首處,遺萱霎時如芒在背。
水漾藍眸先是看向那泛著淡淡琥珀光澤的酒觴,而後才看向那張深沉莫測的俊顏,隨即翩然起身緩步上前。
白玉凝脂般的柔荑提起金色酒壺,垂眸看著那醇香液體,漸漸斟滿曜帝手中的空觴。
曜帝凝視那姣麗若白蓮初綻的柔荑許久,倏地伸臂攫住她縴縴皓腕將之徑直拉入懷中,仿如身在無人之境般欺近遺萱目露慌亂的嬌顏,低沉如醉的聲音道︰「你為何始終要遮著面容?這里是暹國的日升皇城,已不是月女國,你也不需要再遮面了。」
遺萱氣息微亂,卻力持鎮靜地道︰「無論身在何處,臣妾既為月女國人便要遵守月女國的風俗。在月女國女子的容貌只可讓父母和夫君一人見到,否則……」
「否則怎樣?」
曜帝劍眉輕揚,鼻息貼近她頸項間似在尋找著什麼,「朕便是你的夫君,為何見朕還要以長巾遮面?」
「若是獨見皇上一人時,自是不必遮面了……」
遺萱的聲音漸弱,面前是充溢著危險氣息的曜帝,背後則被眾妃嫉火中燒的目光凌遲著,然而她卻還是鼓起勇氣道︰「月女國的女子與夫君之間,只要尚有一個外人在,也不得露出真容的。」
曜帝眸色漸濃,將她刻意掩藏的羞窘之態盡數收入眼底,低沉著聲音道︰「那麼今晚,朕便要見見你的真容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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