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旋領著幾名宮女魚貫而入，將一碟碟精致的糕點、蜜餞與香銘奉入賓雪殿內，分放在各小主身邊桌案之上。
閑談了幾句客套話後，秦才人端起雕著玉蘭花的紫砂茶杯，輕抿了一口那色澤碧翠清醇的香銘，而後臉色神秘地道︰「姐姐可知那董貴人是緣何得寵的？」
遺萱憶起董芊芊那楚楚可人的清秀模樣，笑道︰「董貴人清顏麗姿，盈弱可人，許是正對了皇上的喜好吧。」
秦才人連連搖頭，傾身上前壓低了聲音在遺萱耳畔道︰「我曾偶然听見宮里的奴才們說，皇上尚為九殿下時曾迷戀上一個女子，還曾因此女與當時尚為太子的先帝兄弟反目手足決裂。听見過那女子的人說，董貴人與之有幾分神似，固此皇上才會如此青睞于她。」
南宮娘子跟著接話道︰「我當初還想不通那董貴人有何本事艷壓群芳，獨得皇上金口玉言欽點，原來也不過是別人的替身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皇上既然這般喜歡那個女子，為何未留在身邊呢？」尤選侍眨著湛澈鳳目輕問，「我當真想見見那是怎樣美若天仙的人兒，竟能讓皇上至今不忘。」
遺萱驀然垂眸看著杯中碧翠喜人的茶湯，遮去面容的長巾也掩去了她所有神色，「宮人私下閑談的軼聞謠傳怎可當真？董貴人想是自有她的好處才令皇上垂憐，未必是因她神似某個也許根本不曾存在的人。」
秦才人聞言即刻附和道︰「娘娘說得也對，許是董貴人那裝可憐的模樣正是男人們喜歡的吧。不過日後可就不同了，如今誰都知道娘娘您才是後宮中曠古絕今第一人，想來皇上定是愛極了娘娘，才會破例降此榮極獨寵。在養和殿內與皇上共渡一整夜哪，真是羨煞妹妹們了！」
遺萱淡然一笑，柔聲道︰「想是因我自西域而來，皇上不過圖個新鮮罷了。在這芳菲滿庭的後宮里，何人又能永得獨寵呢？皇上終究是大伙兒的皇上，非是何人能獨佔的。」
秦才人笑眯了雙目感嘆道︰「若娘娘這般識大體的賢德女子受皇上獨寵也是應該的，妹妹真是自愧弗如，日後定要跟娘娘多學學才行。」
「韶華宮離這兒又不遠，妹妹喜歡來便多來坐坐，跟妹妹們聊聊也省得我整日對著這空曠殿宇待著無聊。」遺萱含笑客套著，那笑意卻難抵眼底。
殿內四人正歡談間，通報內監魏高疊步而入，躬身稟報道︰「娘娘，飲露宮的溫良娣求見。」
「溫良娣？」
遺萱不過喃喃重復一句，秦才人已即刻心領神會地解釋道︰「娘娘，那溫良娣為美人時甚為得寵，後听聞因她為保寵幸不衰竟偷用了異族秘香，致使皇上昏睡不醒。而後她雖未被打入冷宮也未再得寵過了。她在皇上初登帝位時便已入宮為美人，至今卻只博到個良娣之位，若是依我，倒不如入了冷宮反倒痛快些。」
聞言，遺萱恍然大悟地輕輕「啊」了一聲，抬手道︰「來即是客，請溫良娣進來吧。」
魏高領命而去，秦才人與南宮娘子、尤選侍對視一眼，紛紛起身道︰「叨擾已久，想來娘娘定然累了，妹妹們便先告辭了，日後再來看望娘娘。」
遺萱盈然起身相送至殿門口，「還要待客，我便不遠送了，各位妹妹走好。」
「娘娘多禮了。」
三人齊齊福身施禮，帶著各自的貼身丫鬟，似要避開什麼洪水猛獸般匆匆離去。
遺萱還不及回返主位，便見一抹縴弱身影飄然而來。
獨自提著朱漆食盒的溫良娣身形消瘦，滿面憔悴病容，早已不復昔日溫婉柔美裳春睡般的嬌媚模樣。
已是隆冬時節，她卻僅著已然泛舊的暗紫色千瓣菊紋上裳，玫瑰紫百褶長裙，外罩已濯得褪色的金綠色羽緞小襖，頭上身上珠玉配飾寥寥，足見其在宮中過得是怎般淒涼慘淡的日子。
「參見貴妃娘娘。」
溫良娣見長巾遮面的遺萱便佇立在殿門口，即刻惶恐下拜，「臣妾卑賤，竟勞煩娘娘親自相迎，惶恐之至。」
遺萱目光之中似有五味陳雜，卻親自上前扶起溫良娣，輕柔著語調道︰「妹妹勿需多禮，在這後宮之中皆是姐妹，尊卑只是給外人看罷了。快快起身，進屋坐下再聊吧。」
溫良娣竟霎時眼含熱淚，疊聲應著起身隨遺萱走進賓雪殿，手足無措地將食盒擺在桌案上赧然道︰「不怕娘娘笑話，臣妾自失寵後渡日甚為艱難，無甚好禮得賀娘娘晉為貴妃之喜，只得親手做了幾道小菜，還望娘娘莫要嫌棄……」
「哦？溫妹妹竟親自動手為我燒菜？怎會嫌棄，歡喜還來不及呢。」遺萱一雙藍眸笑得若新月彎彎，「正好午時將近，妹妹便留下與我共用午膳吧。」
「承蒙娘娘厚愛，臣妾煞是惶恐。」溫良娣感激涕零地屈膝施禮，「這些年來嘗盡宮中冷暖，連奴才們也只知跟紅頂白。臣妾雖掛著個從五品良娣的虛餃，實則卻過著連掌事宮女都不如的日子……」
見溫良娣越說越是淒涼，遺萱牽起她凍得冰冷的雙手勸慰道︰「溫妹妹當真受苦了，便是沒有皇上榮寵，日後你我姐妹常來常往便是。為姐姐的雖勢單力薄，但姐妹相依總好過獨自苦撐不是？」
溫良娣緊緊回握住遺萱柔荑道︰「姐姐說得極是，妹妹雖難再獲榮寵，但只要有姐姐愛戴便心滿意足了。」
「娘娘，午膳已備妥，請移駕膳雪堂吧。」
詩旋笑意盈盈的上前福身，目光觸及溫良娣怏怏病容時，卻不禁微微蹙眉。
遺萱將溫良娣所贈食盒交予玉兒，「這些是溫妹妹親手做的，加在午膳中讓妹妹與我共用吧。」
玉兒頷首令命而去，才走到殿門口，便被匆匆而入的人迫得退在一旁。
「皇，皇上駕到！」
魏高遲來的通報聲響起，曜帝已然疾步走入賓雪殿。
「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久未得見聖顏的溫良娣慌忙福身施禮，慘白雙頰因緊張激動而泛起淡淡紅暈。
曜帝卻對之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徑直行至遺萱身前，匆匆揭開她遮面長巾後方才如釋重負地暗吁口氣，「還道昨夜不過幻夢一場……你既已嫁出月女國成了朕的愛妃，日後便別再受此遮面俗禮束縛了。朕，要看見你的樣子方能安心。」
遺萱目光凝煉地嫣然一笑，盈盈福了福身道︰「是，皇上的旨意，臣妾怎敢不從？已是午膳時分，皇上可要留下與臣妾共用午膳麼？」
「好，才下早朝，朕已是饑腸轆轆，愛妃準備了何等佳肴啊？」曜帝伸臂擁住遺萱蠻腰，子夜寒星般的雙眸閃閃發亮。
遺萱羞赧地睨了眼神色尷尬的溫良娣，她還在曜帝身後福著身子不敢妄動，「宮中御廚做的吃食有甚新鮮？又有哪一樣是皇上未曾吃過的？今天皇上晉臣妾為貴妃，姐妹們皆來相賀，恰巧溫良娣帶了親手做的佳肴過來，皇上當真有口福呢。」
「溫良娣？」
曜帝惑然擰眉，這才回首看向身後削瘦若隨風弱柳的憔悴女子，「你來得倒是時候……罷了，平身吧。」
「多謝皇上。」
溫良娣緩緩起身，瑩然美目含羞帶怯地偷睨向曜帝俊顏，那仿若刀鑿斧刻的深刻面龐上，正綻放著她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
曜帝回身攬著遺萱腰身走向膳雪堂，柔聲問道︰「你到宮中後可還習慣？可還吃得慣暹國的東西？」
遺萱點頭道︰「還好，只是時常思念家鄉，多謝皇上關心。」
「其實這盈雪宮已是日升皇城里最像月影宮的殿宇，待過些時日朕找些熟悉月女國的工匠來，將這里修繕成你家鄉的樣子，以解你思鄉之苦。」曜帝雙目中光華流轉，連乍現的溫柔也是那般懾人心魄。
「皇上為臣妾這般費心，讓遺萱好生惶恐。」遺萱愁眉不展地抬首看向曜帝，「臣妾雖為異族女子，但也听說過‘紅顏禍水’。皇上若如此厚愛下去，只怕臣妾此後要背上禍國殃民的千古罵名了。」
曜帝正色道︰「荒謬！朕寵愛的女人有何人敢罵？記住，國祚之事勿需你憂心，你心中需時刻想的只有朕，你需要做的只有永遠留在朕身旁！」
「皇上……」
遺萱水眸瑩然地嚶嚀一聲倚進曜帝懷中，心似被融化了般化作一灘春水，「有皇上這番話，臣妾便是即刻死了也瞑目了。」
「住口！」
曜帝暴喝一聲，嚇得在旁的溫良娣及眾宮人慌忙跪倒在地，「朕不許你再提死字！你不許死，絕不許再以這種殘忍的方式離開我……」
激動間曜帝已有些意亂神迷，展臂擁緊遺萱縴柔的身子，好似她將隨時消失般地緊張，「不許，不許你再離開我，無論以任何方式，不許！」
遺萱抿緊雙唇，藍眸空泛地望著虛無的一點，兩行清淚卻不由自由地奪眶而出，染濕了他肩頭的金紅色祥龍紋，低啞若耳語的聲音輕輕呢喃著︰「好，只要你不棄我，我便永遠不再離開……」
一陣清冽香氣縈縈繞繞地飄入賓雪殿內，那香氣淡得若有似無，卻沁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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