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身是菩提樹
驚蟄桃花始夭,漸,杏花靨落,靡靡清明雨。
永和宮里,玉修儀精心侍弄的蔬果園子中,章和帝陪著小兒子在花葉中爬行穿梭。今年雨水看著很好,都說是個豐收年,章和帝對農事也願意上心,這幾日時常和兒子在園子里玩耍,濕潤的泥土將金色紅底龍袍沾染的髒兮兮的,尚宮和尚儀卻寂寂無聲。
章和帝這幾個月性情詭譎難測,喜怒不定,除了對玉修儀母子仍然寵愛有加,其他的,跟誰都沒個好臉色。不知多少娘娘、女官大大失了顏面——甚至有積年的老人丟了性命或是被逐出宮,晚年淒涼的。後宮眾人是打定了主意謹言慎行,往常的「忠言逆耳」,章和帝許久沒有听到了。
今年三月三,曲青青的生辰,就和往年大不一樣。未出閣時,小孩家家,不興做壽,每年只一碗壽面就打發了。剛進宮時,位低人輕,除了別有用心的,誰人知道曲青青的生辰呢?
今年,章和帝親自為她做壽。
蕭山之上,漫天桃花,紛紛揚揚,柔軟了人間的心腸。
絕子,回眸一笑,驚艷了神仙的眼眸。
如今,京城中說書人和小孩都在傳唱,帝王和絕色的美麗愛情。書生們罵兩句紅顏禍水,卻在夢中暢想那桃花人面的迤邐。閨閣少女寫下纏綿的詩篇,杞人憂天感嘆紅顏易老,今日力壓群芳,明朝零落成泥。年輕的,清澈的眼楮看向窗外,臉頰莫名緋紅,是想起母親說的,明年的「大事」。
一介帝王,要寵愛一個女子,真是能讓她心醉神迷。所以曲青青也拋開淡然的面紗,只將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視作平常男子,為他神不守舍,痴纏不休。
提著小兒子的後領,左臉有一道泥印子的章和帝搖著頭向曲青青走來。
「小石榴是越來越淘氣了,再沒以前半點的乖巧,這小名兒真是取錯了!」
青青正在為一株很有些年歲的垂絲海棠壓條,听到聲音轉頭一看,就見這父子倆泥滾過似的,噗嗤一聲笑起來。好一會兒都止不住,腰都直不起來了,桃花眼眯成月牙兒,卻不知她笑起來這一扶額頭,也將自己一張芙蓉面抹成了花貓臉。
章和帝無奈搖頭,把兒子遞給女乃娘,自己上前,摟住這小女人縴縴細腰,輕輕幫她揉一揉。「一天天年紀也大了,我看你是越長越回去了。這會子笑起來沒輕沒重的,等會兒又說肚子疼腰酸的……」寵愛的口氣听得程元珍直打顫,曲青青卻不領情,一看章和帝將自己的衣裳弄髒了,一腳踩在他鞋上,轉身跑了。
章和帝目瞪口呆,伸著的手僵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只能收回去,瞪了看不出表情的程元珍一眼,施施然跟著進了室內。
夏侯任玩兒了一上午也疲了,被女乃娘細細洗過了,窩在自家娘懷里「吃過飯」,迷瞪瞪地睡過去了。女乃娘輕手輕腳地將團子抱下去,曲青青和章和帝去了室內洗浴。
這一洗,就是一個下午。
傍晚點燈,程元珍早就將奏折都堆在永和宮書桌上,章和帝埋頭處理。一旁置了一張略小的書桌,此時青青正在將上午這父子倆的模樣畫下來。趴在桌上的任兒似乎看出母親正在記錄自己把柄的險惡用心,伸出肥女敕的胳膊將畫紙拍得「啪啪」作響,嘴里還念叨著「娘」、「父」之類的嬰兒語。青青知道內情,對于兒子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表示萬分同情。宮里宮外卻對七個多月的嬰孩就能說話相當震驚,章和帝更是都不知道怎麼喜歡好了,將屁大點兒的小兒子寵上了天。
這不,明明忙于政務,听到兒子發話,仍然抬頭表示關注,並且準確地在任兒每次喊「父」時立刻回應。
「陛下理他呢!這麼丁點兒大,知道什麼?他只是就會這幾個字,每次喊,您又□□都答應,自然喜歡念叨。哪會真知道什麼……」青青在兒子干擾下一點兒沒受影響的落筆,見兒子更著急了,笑意更甚。
章和帝現在最喜歡听別人夸他小兒子,最不喜歡听別人說小兒子壞話。但說話的是兒子他娘親,章和帝也不生氣,卻不能同意,放下御筆,走到母子倆身邊。先安撫兒子兩句,接著對青青說︰「別家孩子這麼大時知不知事兒我是不清楚,咱們小石榴是絕對明白的。就說那次……」
每次說到這個話題,章和帝總是滔滔不絕,雄辯難駁。
青青干脆認輸,懶得爭論。
畫作完成,青青讓兒子欣賞一會兒,見他十分不樂意,于是高興地將畫作收到「寶箱」里。章和帝也對青青這樣的習慣無能無力——他對兒子一攤手,畢竟,他自己許多狼狽模樣都被收藏著,對于維護兒子的形象一事,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小任兒對于這樣高難度的動作缺乏辨識度,根本不理他爹,眼巴巴望著青青,指望著這狠心娘手下留情。青青對兒子笑得溫柔極了,手下卻毫不遲疑的關上了箱子,哼著小調捏一把兒子的小胖臉,裊裊婷婷走了出去。
章和帝心頭一熱,讓女乃娘帶任兒下去睡覺,自己回到桌案後,奮筆疾書。
一刻鐘後,青青端著甜湯進來。
「任兒今兒玩兒得好,中午睡得熟,這會子竟然又安寢了。我剛剛去看了,已經快睡了。」
等程元珍試過毒,章和帝接過甜湯,品一口,果然是青青自己的手藝,她卻從來不會明說。幾口吃盡,繼續批閱奏折。青青卻並不紅袖添香,反而回到她自己的書桌後,習練大字。
夜色漸濃,紅燭嗶啵,溫情脈脈。
忽然,章和帝擲筆,長出一口氣。
程元珍一招手,秉筆太監將奏折收拾好,封存,托著盒子小碎步出了永和宮。奏折將連夜送到門下省,明日一早下發各人。青青走到章和帝身邊,用力按摩他的肩膀。
章和帝閉目仰頭,很是享受。
緩過勁兒來,又覺得這按在肩上的小手女敕滑無比,還有種暖香,惹人遐思。明明下午才一寸寸**啃咬過得,現在竟然又心潮起伏——像個毛頭小子。章和帝心中暗嘆尤物,也自豪自己寶刀不老,握住青青的手,在她的驚呼聲中將人抱起,直往寢殿而去。
永和宮外,紅燈籠又熄了。
無數雙眼楮看著那暗下去的燈火,默默無言。
天氣愈見溫暖,寒食節前,年輕的高僧無機,受皇太後邀請,入宮講經。
無機師承聖僧明覺,年二十,佛法高深,俊朗無雙。他幼年出家,常年侍佛,面目溫和,心性冷清,不為外物所動。女眷愛其容貌,常常捐獻萬金香油,以求請他如府講經傳道,卻很難真的請到人。傳言曾有貴族女子愛慕無機禪師,千方百計求一相伴而不得,生生吐血而亡,無機禪師卻只在女子葬禮時念了一篇超度經文,再不掛在心上。因此,有人說無機禪師心如明鏡,哪怕有紅塵滾滾來,他也將色相當作菩提樹,從不惹塵埃。
這次,也是明覺大師親自應允,無機禪師才願意入宮的。
消息一經傳開,宮中女子無不心生向往,連好幾位一經嫁為人婦的公主也向章和帝求情,想要在那天進宮,聆听禪師的步道。章和帝哭笑不得,笑言道︰「汝等一心向佛,何不禪悟佛偈?但凡言之有物者,自然可進宮听佛,若心思不純的,還是在家好好反省吧。」
結果公主們更是來勁兒,甚至幾位得寵得勢的郡主也心動了。這些日子,章和帝案頭堆滿香箋,被青青好一番笑話。但也因此,章和帝心中一些疙瘩倒是緩和了些,不再對後宮陰陽怪氣。雖然仍然獨寵曲青青,卻也肯到其他後妃出探望一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因為生在佛誕日,四皇子被章和帝傳召進宮,等候無機禪師。值得一提的是,八皇子和十二皇子因為呈上的佛偈和手抄佛經,十分有靈性和誠心,章和帝夸了幾句,也得以入宮參與此次傳道。三皇子崇尚儒家,對于佛、道神機,一向是敬而遠之,這次被幾個弟弟搶了所有風頭,臉面上很是不好看。是以,對于欺世盜名,憑一張臉蠱惑女眷的無機禪師,非常不滿,竟然傳出一些不好的流言,惹得許多貴婦甚至公主們相當不快。又因為幾位公主對三皇子略有閑話,士林中竟然起了些許波瀾。再之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因由,士林中開始了對佛家的批判,言道佛門空口白牙,化緣民眾,不事生產,藏污納垢。
大湯崇佛抑道,是因為前朝舊事,百姓中其實更崇拜祖先,「有事兒」也更願意「問道」而不是求佛,因此佛門頗有些「冷高」。又因為服務貴族,佔據良田等等,難免有些腌漬事兒。如今士林中起了波瀾,偏有好些「能干人」,翻出許多案情來,一時間佛道之爭甚囂塵上,士林中也興起滅佛的言論。
皇子中也分為好幾派,為此事爭論不休。
章和帝查出三皇子在其中活動頻繁,當天就給朱貴妃送去一尊觀音像,嚇得貴妃立刻閉門禮佛。
其實到了現在,前朝影響早就漸漸消無,佛門也沒了用處。要章和帝說,任何統治者都不希望佛門過于興盛——老百姓信一信前世後生也就罷了,省了皇帝許多事兒。可大臣們都「□□」了,皇帝就頭疼了。所以,章和帝是樂見佛門不那麼高高在上的。可如果自己兒子這樣「聰明能干」,不管自己想什麼就敢攪風攪雨,而且還真的掀起狂風巨浪,他這個老子,就覺得不怎麼安穩了——浪太大,老父親年事已高,怕是坐不穩呢!
所以,謠言四起,風起雲涌時,無機禪師按照約定進宮了,章和帝命四、八、十二皇子親自迎接,規格極高,尊重非常。
大臣們立刻轉了風向,士林里也有了其他話頭。
藍衣禪師步步生蓮,女子一眼望見,便化身菩提樹,為他悟道修行,遮陽墊腳,此生不悔。
青青嘆一口氣,不再看公主痴痴的眼。
作者有話要說︰蠢作者沒有任何宗教態度,文中所言絕對沒有指向性。
親們千萬要分清視角啊……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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