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益民一听,是王建兵的聲音,回身向門口看去,王建兵已推開了門,在身後還跟著一個人,王建兵一側身,讓後面的人先進,這時曾益民看到那人的模樣,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腿也發抖,然後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是她,真的是她。
十六年了,歲月的刻刀終是會在每個人的身體上刻下痕跡,她高挽發髻,輕蹙蛾眉,顴骨微突,頰面淡妝,長項削肩,頸上系黃色絲巾,身著粉紅長裙。曾益民心中的第一感覺是︰她瘦了,臉色有些憔悴,她皺著眉頭,她不快樂?
楚江月抬眼看向曾益民,臉上一蹙,繼而似是想展顏微笑,可是眼一紅,撲簌簌掉下滾滾淚珠,但嘴里卻沒有一點哭聲,她抬起手腕拂向眼角,想是 去淚水,可淚水仍是成串滴下,滴在地板上,也滴在曾益民的心上。
曾益民努力地抬了下腳,向前跨了一步︰「江月,別哭,哭了就不漂亮了」,說完這句話,曾益民突然很想甩自己一個耳光。
「好了,好了,這樣就好了」,王建兵好象很欣喜地說。
曾益民瞪著他︰「什麼意思」。
王建兵撓撓頭,尷尬地笑了笑︰「一會再說,一會再說」。
這時楚江月稍稍收住眼淚,臉上帶著點苦澀的笑說︰「不用,我都知道,醫生和媽媽談話時我都听到了。」看著曾益民說︰「醫生說我有抑郁癥前兆」。
王鍵兵「呵呵」假笑了兩聲說︰「表妹回來兩個星期了,那天我去看她,表姨跟我說了表妹的情況,說她現在不哭不笑,成天發呆,從她離婚後就開始有這些癥狀。」
「什麼?離婚?」曾益民被這接二連三的消息驚詫地合不攏嘴。
「是,表妹三個月前離婚了,孩子判給了對方,之後她的狀況就一直不好,從不出門,不哭不笑,成天發呆,表姨就把她接回了陽城,準備修養一段時間,前些時候去醫院查了下,醫生說是抑郁癥前兆,要趕緊治療,越往後癥狀就會越嚴重,他說現在治療方法簡單,讓她有良好的心情,笑了或大哭一場就可能痊愈,昨天我就和表姨說帶表妹出來和同學朋友聚一聚,這樣才出來的,表姨開始還不同意,知道我會帶她來見你,後來想半天才答應。」
曾益民看著楚江月,張嘴想繼續追問,卻見楚江月說︰「我想孩子了。」說完,尚未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淌,悲淒幽幽,嚶嚶地哭出聲來。曾益民伸手握住楚江月的一只手,只感覺小手冰涼,心里一緊,將她扶著坐到沙發上︰「告訴我,怎麼回事」?
這時王建兵打斷了了他︰「急什麼,一會還有人來,等吃完飯,你們再聊,晚上你送表妹回去」。
曾益民閉上嘴,雖然心里很急切,還是站起來走到餐桌邊,抽了幾張餐巾紙遞給楚江月,然後靜靜地目不轉楮地看著她。漸漸的楚江月收住了哭聲,擦干眼淚,去洗手間整理妝容。
王建兵這時說︰「她在家打扮了好長時間,一路上問我好多遍,那麼在意你,你還說她不漂亮,你丫的找死呢你。」曾益民心中一動。
再過了一會,門口又傳來了服務員整齊劃一的問候聲,在陽城的幾位同學相繼而至。
「呀,是我們班花回來了,好多年都沒見你了,喲,大才子也在」。
「亂講,什麼班花,是校花好不好,益民現在也不能叫才子,要叫領導,你個笨蛋。」
「劉名、沈慧、陳思成、許蘭燕….」
「毛頭、三妹、靚崽、燕子、糊涂….」
包廂里喊著各自外號地,稱名道姓,互相打著招呼調侃地,外加服務員穿梭著端茶倒水,一通熱鬧,稍許人已齊至,王建兵和服務員打過招呼,準備上菜,楚江月坐在主賓位,王建兵是東家,坐在她左邊,其他的同學很自然地將她右邊的位置空著,象是留給曾益民,曾益民也不想離開楚江月半步,就勢坐了下來。不一會,菜陸續承上,曾益民推拒了酒水,連稱晚上還有事,楚江月也說不會,兩人都倒了杯果汁,大家也不勉強,各取所需,一邊敬酒,一邊聊侃校園故事,回首青春時光,曾益民注意到楚江月的臉色漸漸好轉,也輕啟笑顏了,這才放下些心來。
又過了一會,包廂門一開,李大拿口誦「打擾」,後面跟著一個拿著托盤的服務員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兩瓶茅台,李大拿執著酒杯說︰「曾秘書長與各位高朋光臨小店,倍感榮幸,特來敬各位一杯,各位隨意」。說完一飲而盡,隨即也不停頓,又滿一杯,單獨與曾益民飲了一杯,然後說︰「各位慢飲,吃得愉快,有什麼不滿意說一下,今晚七號廳六折優惠,這兩瓶茅台算我送給各位品嘗的,打擾打擾」,旋即躬身離去,曾益民阻攔不及,只好作罷。
王建兵笑道︰「有個當官的同學就是好,又省我幾百塊,還白得兩瓶茅台,呵呵呵。」
沈慧笑道︰「不至于吧,王總怎麼也小氣起來了,幾百塊樂成這樣」。
王建兵是土木工程系畢業,現在是陽城市一建司的副總經理,在陽城市也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
王建兵說︰「不是幾百塊錢的事,那叫有面子,跟我們這個副廳級同學領導一起出來,辦什麼事都方便。」大家哄堂大笑。曾益民卻搖頭苦笑。
聚會氣氛令人很愉悅,楚江月這時臉上也掛上了笑容,可當有人問起她現在的情況時,她又臉色一諳,低頭不語,王建兵馬上一個眼色,制止了其他人發問。
結束的時候大家相約來日再聚,或邀楚江月去各家做客的,盛情一番後,便紛紛告辭離去。等大家都離開了,他們三人才走出酒店,王建兵對曾益民說︰「我在表姨那做保證的,要自己將表妹送回去的,現在不作數了,我把她交給你,你負責送她回家,別太晚了」。曾益民點頭答應。王建兵就自己駕車離開了。
曾益民對楚江月說︰「我們去湖邊走走,然後我再送你回去,好不好」。楚江月點頭應允。兩人便向湖邊走去,湖邊晚風習習,路邊燈光朦朧,夜色寂靜,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或是想著怎麼開口。稍頃,終于還是曾益民按捺不住,站定身形︰「江月,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你快告訴我」。
楚江月抬眼看了看他,又把目光挪開,幽怨地目光望向那秋夜浩瀚的星空︰「十六年了,你終于肯見我了。你沒想到吧,現在我會變成這樣,自從當年我爸媽逼我與他訂婚,我所有努力的抗爭都無效後,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我恨你,恨了十六年,但究詰原因總讓我不甘,現在,你總該給我個交代了吧,為什麼,這個問題在我心里埋藏了十六年了,我和我爸爸在一起時候,我從沒有問過他,我忍了十六年,因為我知道從他嘴里說出來和你說的會是兩種意思,我想听你說,當年我爸爸對你講了什麼,讓你不再見我,背棄你對我許下的誓言?」那語氣中滿含幽怨和質疑。
听到這里,曾益民的心象是被人揪了一把一樣,目光抖動,好象想通過這樣的顫抖將這痛發泄出來。那一幕曾益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那是他這一生遭遇的最沉重地打擊,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是他剛畢業不久的一天,他正在家等待畢業分配的通知,王建兵突然跑到曾益民家里,把曾益民拉到房間,神神秘秘地說︰「你和表妹的事我表姨知道了,今天她突然打電話到我家,把我叫到她家,問了我你的所有的情況,我全都告訴她了,最後她叫我來叫你到他家去,小子,你的好事來了」。
接到這個消息,把曾益民嚇了一跳,旋即緊張地不知所措,滿腦子猜測著楚江月的媽媽叫他去的目的,設想著各種問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硬著頭皮曾益民走到了楚江月的家,也是副市長的家。
這是一個單門獨院的小樓,院子里種著兩棵金桂和一些花草,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滿院飄香。院門敞開著,曾益民鼓著勇氣敲了門,開門的是楚江月的媽媽,姓沈名淑儀,那也是一個全身散發著藝術氣質的美麗女性,大家閨秀,出身陽城沈家,沈家是陽城的名門望族,前朝出過數名巡撫、總督的大家,在皖江名聲顯赫。
曾益民見面後鞠身一躬︰「沈阿姨,您好。」
「哦,這是江月的同學小曾吧,歡迎歡迎,進來坐,江月去她姥爺家了,要過一會才回來。」
曾益民低著頭進了屋,眼楮都不敢四處看,傻傻地站在客廳中間。
「坐啊,喝茶。」沈淑儀泡好茶端到曾益民手上,曾益民慌張地接過茶杯,瞅見一張沙發,就靠著沙發邊緣坐下,雙手端著茶杯放在腿上,仍然低著頭。
「小曾,听說你和我家江月從高中就開始是同學,一直到大學,是吧!」
「啊,是」。
沈淑儀在對面的沙發上做下,打量著面前的這個男孩,長相端正,稍長的國字臉,面頰清瘦,劍眉大眼,一米七八的個頭,穿著樸素,襯衫長褲,腳上一雙籃球鞋,眉目之間透露出一股書卷氣。
沈淑儀心中暗想︰很帥氣很有素養的小伙子,可惜了。嘴上卻說︰「我听我家江月說起你,在大學很得你照顧,今天叫你來,一是想當面感謝你,二是你楚叔叔有些話想問你,他在忙點事,馬上下來。」
「不,不,不是,阿姨,我和江月是同學,我是男孩子,本該是我照顧她,可是實際上在大學里,還是她照顧我多一點。」曾益民臉上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們互相照顧是應該的。分配的通知還沒下來吧?」
「還沒有。」
「想過要去哪里嗎?要不要楚叔叔幫幫忙?」沈淑儀問道。
「不,不,不用,楚叔叔那麼忙,這點事不好麻煩楚叔叔的」。
「不麻煩,有什麼想法可以告訴我!」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個中年男子了走下來,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眼中透露著一種睿智的目光,三七分的頭發,一絲不亂,方正的臉,身上白色短袖襯衫,灰色西褲,整個人透出一股平和的氣質,這就是楚江月的父親楚風,在人們眼里,他是一個謙誠君子,對人和藹可親,與人交往總能讓人感到有種如沐春風讓人信任的感覺。曾益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曾益民馬上站起身來︰「楚叔叔好」。
「好,好,你坐,坐」。楚風抬起手向下壓壓,眼楮看了看沈淑儀,沈淑儀馬上站起來說︰「小曾,你和楚叔叔聊聊,我上去有點事。」
「哦,」曾益民很是拘謹的回了一聲。
楚風在曾益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曾益民這才坐了下來,楚風淡淡地掃了一眼面前的這個男孩說︰「今天請你到我們家來,首先是要感謝這幾年來,你在學校對我們家江月的照顧,你們當時一起填報的同一所大學,我們也是知道的,我平時工作忙,她媽媽也忙,江月一個人在外面,我們照顧不了,能有你在她身邊,很使我們放心不少,所以我們當時就同意了江月報蘇京大學。我也知道你很優秀,听說在學校你是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干的很不錯,很得學校領導看重,有前途,你看這樣,回陽城來,到市政府工作,我叫辦公室把你的檔案調過來,也算是對你這幾年照顧江月的感謝,你看怎麼樣?」
曾益民惶恐地站起身來︰這怎麼好,太麻煩了楚叔叔了。」
楚風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坐,坐,不麻煩。我知道,你很優秀,為政府選拔優秀的人才也是我的職責。」微微沉吟了一會,又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江月跟我說你們談戀愛了,是這樣嗎?」
曾益民听到這個問題,猛地抬起頭來,臉立刻就變得通紅,他不知道楚風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也被楚江月現在就告訴她父母他倆的關系的膽大行為所感動,于是鼓著勇氣說︰「我…喜歡江月…」他還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怎樣去表達。
這時楚風打斷了他的話︰「呵呵呵,我對我們家江月很有信心,她是個很優秀的孩子,從小就是,我們對她很縱容,養得太嬌慣,所以她身邊一直都有些個男孩子追求是很正常的,以前她在讀書,我們對這些事都不太在意,都認為是青春期的躁動,是不會有結果的。但是作為父母,在她畢業了要走向社會參加工作,以後還要成家立業,這些人生的重大抉擇,應該是我們做父母的該替她著想的,這個相信你們都能理解…」
曾益民听到這里的時候,心里咯 一下,他馬上明白,這不是一次尋常的對話,他也顯得局促不安起來︰江月不在家,肯定是她爸爸為讓她避開這次談話給打發出去了。接下來會怎樣?曾益民緊張地抬起頭看著楚風。
「剛才你說,你喜歡江月,我們是這樣理解地,有很多人喜歡她,都僅僅是喜歡而已,愛不是你們這些不韻世事年輕人嘴里的風花雪月,愛是要講責任的。」說到這里,楚風加重了語氣,面無表情,眼楮緊緊地盯著曾益民。
曾益民猛地站起來︰「叔叔,我說的喜歡就是愛,我愛江月,我會有能力地,我會一生一世對她好的,請您相信我。」說完這番話,曾益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臉也脹的通紅,面對著一個副市長、楚江月的父親,曾益民感覺如負千鈞。
楚風嘴角微微一抽,眼楮轉向別處,不在看曾益民︰「你是很優秀,但優秀不代表有能力,也許你以後能力會很強,但那是以後,現在不說明問題,我們為人父母,講求的是現在的能力、家境,本來江月和你剛畢業,現在談這個問題可能早了些,如果能過幾年,你的條件和能力有所改觀,也能解決問題,但現在有人來我們家給江月提親了,所以這個問題我們就要提出來,江月姥爺家是本地的名門,很講究門庭相當的,江月又是她姥爺最疼愛的掌上明珠,選擇一個能照顧好她的人是我們的責任。對方的家境很好,和我們家可以說是門當戶對,男孩且是和江月從小一起長大的,有感情基礎,他也很優秀,不比你遜色,更主要的是他現在有能力有條件能更好的照顧江月。你的家境與你自身的狀況我們都已經了解,你父親是二中的教師,母親前年下崗,正在自謀職業,有一個妹妹在讀高中,你現在是處于待業狀態,試問你有什麼能力能讓江月過上好的生活,不說現在,就說再過幾年吧,會有大的改觀嗎?你說你和你的家庭能照顧好江月嗎?在我們看來,你們真的不般配。」
楚風的一番話字字誅心,好似冰刀霜劍撲面而來,將曾益民從未受過如此打擊的自尊鞭撻的支離破碎,曾經高傲的心在楚風面前顯得如此的脆弱,曾益民感覺自己現在就象一個不著寸縷的乞丐面對高高在上的國王,身體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面如死灰,嘴里最後掙扎般喃喃地說︰「我愛她,我相信她也愛我,我們有共同的誓言,求您不能這樣輕視我們的感情。」
楚風輕蔑地一笑︰「誓言是浪漫主義者愛說的玩笑話,我剛說過愛是要講責任的,這種責任是在平時的生活中,談戀愛的時候可以只呼吸空氣,但生活離不開面包,讓自己愛的人跟著自己過清苦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負罪,讓自己愛的人生活的更好那才是真愛,學會放手是生活中有時必要的選擇,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我認為這個道理你能想明白。」
曾益民目光呆滯地看著楚風,好像是想明白這些話的道理,可是沒有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卻又不能辯駁,他的心里只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去思考這個問題,他茫然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楚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當曾益民站起來,他冷酷地說道︰「江月那里還是要解釋清楚的,她很固執,希望你能處理好,不要讓她受傷。另外我說話是算數的,通知會很快送到你家。」語氣中不帶一絲情感,整個人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痛,心好似被利斧劈開,鮮血狂飆噴撒,瞳孔收縮到針孔大小,曾益民站住身型,背對著楚風,用他最後一點清醒說道︰「如果你想達到你的目的,就不要把我放在陽城。」然後再也忍受不住,奔跑著沖出了楚家。九月的太陽一點不見些清涼,流動的微風依然飽含著暑氣,但曾益民只感覺全身冰涼,肌肉突突顫抖,體力快速消失,感覺不到一絲氣力,掙扎著回到家中,將自己緊緊地鎖在房間里,到這時強忍著不願流下的淚水再也止不住,那如潮水般地思念像一張張膠片閃動在他眼前,繼而又是楚風那嚴厲而輕蔑的面龐;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讓自己愛的人跟著自己過清苦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負罪,讓自己愛的人生活的更好那才是真愛,學會放手是生活中有時必要的選擇。在此之前,曾益民從未听過這樣的言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從小就聰明好學,一直是父母的驕傲,小學到大學從來都是被老師與同學們青睞,榮譽、贊美始終包圍著這個陽光男孩,與楚江月在一起時,他始終都相信,他們會一生一世相守,憑他的才華與努力,一定能給心愛的人幸福美好的生活,所有的想法都是面對未來的,現在對曾益民來講雖然很清苦,但憧憬與希望一直鼓舞著他,在所有希望還未起步就面臨破滅是怎麼都難以接受的,這種打擊毀滅了曾益民的信念。從說服角度來講,楚風的話直擊曾益民的心靈,一個大半生都沉浸于揣摩人意的老江湖面對這個尚未涉世的白紙一樣的年輕人采用了直面打擊,一矢中的。不能給心愛的人幸福是一種負罪——強烈地自尊使高傲的心不願去接受這種結局。然而愛怎麼辦,誓言怎麼辦?曾益民一甩腦袋︰埋起來,讓時間的挫刀去磨平這些記憶,即使這些是篆刀已刻在了心頭永恆的痕跡,如果今生忘不去,那就帶進棺材里,生死相隨吧。決定總是在一刻間變得執著,猶豫在他回想起楚風那輕蔑地一笑時化成灰燼。
第二天早晨,曾益民去了王建兵家,將一封信丟給他,留下句「把信給江月」後轉身離去,王建兵看他情緒不對,沒敢問什麼,就去了楚江月的家,把信給楚江月的時候,她感到很驚奇︰那家伙很少寫信的,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講。
當她打開信看到一半時,控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膽小鬼,混蛋,當我是什麼人。」抓起信沖到樓下,找到她母親︰「你們昨天找益民了?你們對他說了什麼?」一雙淚眼滿含怒火地質問道。
沈淑儀很平靜地說︰「我們就了解了下你們的情況,沒說什麼?」
「不可能,你們一定傷害了他,一定傷害了他。」楚江月怒吼起來,轉身奔跑著向曾益民的家而去。
江月︰
在我提起筆寫這封信的時候,眼前全是你的身影,燕子磯頭、莫愁湖畔、棲霞寺中,你我相依相伴,撒下地是你銀鈴般的笑聲,留住的是永恆的記憶,真願時針在那時便停擺,我便沒有今日的悲傷。在昨天以前,我始終堅信我們的愛情會美滿,我會用我的雙手去創造我們未來美好的生活,我對這樣的日子滿懷憧憬,是無限的向往。
可是在昨天一位長者的話將這些憧憬擊地粉碎,他告訴我我們沒有未來,只有現在,現在才是最真實和有意義的,那些幻想和描繪在別人的眼中原來都是笑話,都是泡沫。
昨夜我很孤獨,孤獨且悲傷,但決定仍然做出了,既然不能擁有,那我便獨自返回孤獨,一個人去承受。我知道你會認為我是那麼無情,我因為做出這無情的決定,恰恰是為了我們能更快地忘記這痛楚,去迎接美好的生活。你不要試著拼命去挽回,我知道你是一個大膽且能不記後果的女孩,但那只會傷你更深,這決不是我想看到的,我情願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我不想你受到一點點的傷害,可這傷害卻先來源于我,無奈的我只想它最短促,最輕微。不要來見我,因為我不想再做一個脆弱的男孩,因為我為保留那一點卑微的自尊掙扎地是那樣艱難。
別了,我的愛人,今後我將不能在你身邊守護,那麼我只希望你能得到你的幸福。也請你放心,我將不再懦弱,青澀與稚女敕已被我拋棄,使自己堅強成熟起來是我人生的下一個目標。
別了,我的愛,這愛陪伴我的日子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時光,放棄它我心中是那麼的不舍,但是還是想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離開,忘記我吧,我不再值得你掛念,如果你不能,那就交給來世吧,如果我們有來世….
一個背棄誓言的人
當楚江月滿臉淚水敲開曾益民的家門,看到的是曾益民的母親劉世蘭,她們見過多次了,劉世蘭非常喜歡這個聰明美麗的女孩子,可現在她只能無奈的一笑︰「益民沒在家呢。」
楚江月也知道會是這樣,她拉住了劉世蘭的手說︰「阿姨,我知道,你告訴我在哪里能找到他,我有話和他講,求求你了。」
「他出去的時候都不和我們講他去哪里,他叫我告訴你不要去找他,他沒事,不要擔心他,叫你要照顧好自己。「
楚江月听後,哭的更加悲傷︰「阿姨,我會天天來等他,我知道他會躲著我,我想您告訴他,我不是輕易放棄的人,我願意每天吃咸菜蘿卜,過清苦的生活,只要他陪著我,我什麼都不怕。我最怕的就是他不在我身邊。不管我家人說過什麼,那不代表我,他們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活,只希望益民他也不輕易放棄。」
在另一扇門的背後,曾益民努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的悲傷發出一點聲音,任憑淚水在臉上川行,听著這些話,幾次想把手伸向門把手,又控制著不打開門,把痛苦壓向心底。
再後來,楚江月幾乎每天都來曾益民家中等待,也每天都失望的離開。又每天被她父親催促,他們把她安排到南江市文化局工作,她經過無數次的抵抗和每天的失望後,終于有一天,她來向曾平與劉世蘭告別,她告訴他們她要去報到了,但她還會常來,並請他們幫自己說服曾益民,讓他見她一面,她始終相信,只要他見到自己,自己就一定能說服他。
楚江月離開的時候,曾益民一直在悄悄跟隨,在火車站的立柱背後看著那熟悉的背影黯然地登上火車後,他的心像被剜去了一樣,無神的雙眼看著那火車伸向遠方,腿上再無氣力支撐住身體,依著立柱癱坐在地,這些天來的壓抑、孤獨、悲傷伴隨著這淚水在臉龐上縱橫流淌,多少次他想沖到楚江月面前,拉她的手,大聲怒吼︰去他娘的貧富貴賤,我只要我的愛。但他又用千般努力去克制自己,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自私,為了她,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回到家後,曾益民大病一場,虛弱的他制止了他母親要去找楚江月的念頭,以巨大的克制力將這一些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病好後,他去了明陽,楚風在那一次談話後一個月內就將他的工作安排好了,是在明陽市市政府工作,曾益民也想過不接受楚風的安排,這樣好象是楚風用工作來做條件換取他離開楚江月一樣,可是當楚風指出他沒有能力、很卑微、很脆弱的時候,他感到自己需要這份工作,他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不再任人凌辱。
這期間楚江月一有空就去找他,甚至去了明陽,但都被他提前知道消息後躲開了,這樣整整躲避了兩年,終于傳來了楚江月訂婚的消息,她在其父母持續的壓力下屈服了,兩年來她也沒能在曾益民那里為他們的感情結局討個說法。在訂婚前,楚江月將一封信交給了王建兵︰「我知道你們都能找到他,他只避著我,你告訴他,以後不用了,但是,我恨他,一輩子都恨他。」
信很短,甚至沒有稱謂,只有短短十四個字︰一朝嫁與他人婦,從此蕭郎是路人。這是楚江月對他們的感情做出的最後的了斷。曾益民看著這封信,痛楚壓抑著胸膛,口中喃喃自語︰其實我只是想你幸福,不想你跟我受苦,希望你能理解我,希望我做的是對的。至此後,鴻音渺渺,只偶爾听聞支言片語,但每次听到她的一點消息後他都在心里為她祝福。
听完曾益民的講述,楚江月的臉上帶著一絲苦笑,抬起縴細的手摩挲著曾益民的臉頰︰「你就是個傻瓜,你想沒想過,在一個我不愛的人的身邊和他一起生活,我怎麼能夠幸福,我用了十六年的時光來證明出這樣的結果來給你看,現在你該相信了,只有物質沒有愛的生活永遠不可能幸福,只是證明這個結論的時間實在是長了些。」
一句話說的曾益民的心里像翻江倒海一樣,懊惱與羞愧充斥著他的胸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心中暗想︰曾益民,你混蛋,你就是個大混蛋,有什麼能挽回一個人十六年的時光,有什麼傷害比這更重,還曾經承諾要永遠保護她,結果傷她最重的人卻是自己,這個人還是自己最珍愛的人。
這時楚江月又說︰「在我父親那里,女兒的婚姻變成了他仕途晉升的工具,這里哪有愛,他曾經高大的身型在我心中早已坍塌了,但我始終是他的女兒,于是我想,就讓我來背負這一切吧,如果有一天我的肩膀承受不起了,我也就還了他們的養育之情。」接著,她講述起在那個城市她身上發生的事。
楚江月的前夫叫楊培文,南江市人,在南江市財政局工作,其父曾任南江市副市長、市長、市委書記,前些年官至副部級離休。楚江月的父親曾在其職下任職,後調任陽城,任副市長,因為這一層關系,所以他與楊培文的父親交往密切,並依此頻頻升遷。楚江月在南江市生活的時候,兩家人都在同一個大院里,楊家人都喜歡這個聰明漂亮的女孩,楊培文在初見楚江月,便驚羨其美麗,待到楚江月大學放假期間,他又見過楚江月幾次,愈發不能自已,便纏著其母,要與楚家結姻,他母親與楚江月的媽媽一說此事,正中楚江月父母下懷,于是楚風強勢干涉,一系列手段下來,兩個熱戀又稚女敕的年青人根本無法招架就被拆散了。
楚江月去了南江市工作後,楊培文便開始對她展開瘋狂地追求,雙方的父母也為他提供各種條件,楊培文利用他的各方面的關系將楚江月的工作與生活照顧地面面俱到,即便如此,楚江月仍然對他不冷不熱,就這樣過了兩年,雙方父母都認為條件成熟了,便安排他們訂婚,楚江月始終沒能見到曾益民,也始終沒能解開那個藏在心中的結,于是她想:就這樣吧。生活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無奈。于是她寫下了那封飽含著諸多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信,信發出以後,楚江月便認為那是一個結束,她要放下以前的一切,開始做一個賢德的妻子,因為她不願做一個朝三暮四的女人。一年後,他們結婚了,開始幾年,楊培文依然表現出他謙謙君子的外表,從不與楚江月紅臉,家中諸事都由她來決定。但隨著他職務的不斷升遷和楚風的意外下台,他的態度開始發生悄然的變化,經常徹夜不歸,或頻頻出差,到家後總是說工作繁忙,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楚江月依然選擇了信任,直到2年前,她才發現了他的許多秘密,那時楊培文被任命為南江市城投公司常務副總經理,主持工作。
「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回來,很快就睡了,我拿他的衣服去洗,在他的西裝口袋里發現了一張新銀行卡,還附著一張字條,上面只有幾個數字,我想這可能是密碼,他怕忘記就記下來的。我用家中的電腦上網銀查了一下,真的是密碼,里面有300萬,當時我就驚呆了,雖然平時他非常的小心,但我敢肯定他決不止這一張卡,因為他好像從不缺錢,家里的收入都是交給我的,他很少拿錢。他其他的變化還有很多,有一次,他說他出差,楊揚病了,我打電話和他講一下,他接電話的時候電話里很寂靜,他說話的時候旁邊卻有人發出了一點喘息聲音,我听出來了那是女人的聲音。「楚江月皺起眉頭,臉上卻難掩厭惡的表情︰「于是我開始留意,幾次他找理由外出,我悄悄跟隨,他都是去了幾家賓館,我看著他進了房間,然後我找一個角落里等待,每次都是他先離開,過一會是一個女人出來,我暗中拍下她的照片,我一共拍下了三個女人,真無恥,他居然和三個女人保持著關系。我暗中托朋友調查了她們,一個是他的下屬,一個是搞建築工程的老板,一個是園藝公司的老板。這時我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我想好好的生活,好好的照顧這個家庭,把孩子撫養長大培養成才,為老人養老送終,這些願望都破滅了,我怎麼能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于是我把這些照片放在他面前,他終于放下了他的偽裝,他用那陰冷的目光看著我問︰‘你想毀掉這個家庭,毀掉我嗎?’我說;‘想毀掉這個家庭的人是你,想毀滅你的人是你自己,我不告發你,因為你是我孩子的父親,但我要離婚,我不想再面對你,面對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听我說不告發他,就臉色一變,求我原諒他,發誓說再也不發生這樣的事了等等的話,我已不在願听他講話了,不願再面對他,第二天,我就帶著楊揚出來租房住,然後就開始著手離婚,他又用各種手段來阻擾,一直拖了兩年,然後由法院判決離婚,但最後他還是用他的關系硬是把孩子的撫養權奪過去,我卻毫無辦法。我不想待在那個城市了,可我想孩子,我很擔心,楊揚跟在他身邊,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說完她又開始盈盈地哭泣。
從開始到現在,曾益民只是被悔恨所包裹,恨自己當年決絕地離開,恨那草率的決定帶給楚江月的傷害,結果與自己期望的大相徑庭,沒能讓最珍愛的人享受幸福,卻讓她承受著這巨大的傷痛。他緊緊攥住這個不幸女人的手,嘴里說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那些事情交給我,我來想辦法,我去省紀委舉報他。」
楚江月輕輕一搖頭︰「你今天將我埋藏了十六年的心結解開,我知道了原因,我就不恨你了,只是想想當年的你怎麼會那麼傻,至少你該問問我啊,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看中的是你的真誠、你的性情和你的才智,自從莫愁湖畔你我對天盟誓緣訂三生,我就將我的心交給了你,可你為保留自己那可笑的自尊而棄我不顧,我們那麼多年的感情都不能讓你低下你高傲的頭?」一番話說的曾益民羞愧難當,臉色通紅.
楚江月低聲一嘆:
「怨你又能怎樣,其實在我心里,能看到你現在很幸福,我很高興,只是覺得遺憾帶給你幸福的人不是我。至于他,你不能去省紀委舉報他,算我求你,我不想讓他進監獄,雖然他那樣無恥,但他始終是我孩子的父親,我不想孩子長大了說是我將他父親送進了監獄.」
曾益民心中一轉︰這幾年中央查地這樣緊,楊培文的問題遲早會被查出來,現在我去舉報,也沒有證據,等些時候吧,如果這次能調去南江,我就親手拔了這顆毒瘤。于是嘴里「嗯’了一聲︰「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善良,情願自己來承受,也不願去傷害別人。」
夜靜靜的,晚風徐徐掠過湖面,帶起輕微的浪花,人也靜靜的,似在沉思,回想那已逝的韶華。
過了一會,楚江月抬起頭輕輕一笑︰「我該回去了,今天能見到你和同學們,我已經好很多了,不用擔心我,我會開始我的生活。「
曾益民說︰「明天星期天,我能去看你嗎?」
「我媽媽在家呢,她可能不想見到你,在我身上發生了這些事情,她感到很愧疚,看到你會讓她很尷尬。「
「這麼多年了,在我現在看來,你父母當年也不全是想攀附,能讓你有個好的生活環境也是他們的願望,我能理解,我不怪他們,要怪就怪我,一個不懂世事年輕的傻小子為維護自己可憐的自尊所做的蠢事,卻深深傷害了你。」
「好了,別再懊惱了,明天你來,我在家等你,你給我說說你的經歷,讓我了解下你是怎麼走過來的。」楚江月反過來安慰起他來,這讓曾益民又難過又感動,她還是和以前一樣體貼別人。
曾益民攔了輛的士,將楚江月送回了那依然還在的小院,有些陳舊了,但院里那兩棵桂花樹卻依然散發著它們淡淡的清香,仿佛一直在等待它們主人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