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的很,積雪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齊國這連日的陰雪似乎是在預告著一個天下縞素的日子的到來。
皇宮這幾日戒備一日嚴過一日,宗室里的皇親進宮的日子也漸漸頻繁,消停的似乎只有大齊的皇帝。
皇後李祖娥坐在金雕大床邊不住地拭淚,高洋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這副樣子怕真是日薄西山了。可身後太子年紀尚幼,老六老九個個不是善主兒,太後又素來不喜歡自己,高洋這一去,大齊不知將要何去何從,自己的路卻注定了萬分坎坷。
高洋的眼皮動了動,睜開眼掃視了一下周圍,又轉眼瞧著皇後,嘴角往上揚了揚,示意李祖娥將他扶起來。李祖娥慌忙擦干了眼淚扶他坐起來。
「皇後怎麼又哭了?誰惹你這般不高興了?」高洋這幾日一直不說話,此時竟能說得這番輕松。李祖娥心中不禁一喜,隨後又黯然下去,她心里閃過四個字「回光返照」,皺著的眉頭輕輕展開強做了一個笑臉︰「哪有?哪有不高興了?」
高洋的神情看上去很清醒,他輕輕牽過李祖娥的手︰「我這一走,身後萬事就托付皇後了。」話還沒說完,李祖娥就忍不住嗚咽起來。
高洋替她擦了一下眼淚,竟溫和地笑了笑︰「皇後不必哀傷,我此生不虛,不虛了。」
李祖娥一邊胡亂擦著淚一邊忍痛點點頭,听高洋繼續說道︰「大哥這幾日總也喜歡來看我。十歲,就是十歲我們一起在晉陽的樣子。大哥還是那麼得意,他說‘子進,所有的東西只能是大哥給你,若你來搶定然是搶不走的,搶到了也會被再搶走。’我不服氣,我告訴他我現在是皇帝,整個大齊都是我的,大哥說‘兩年,你只不過比我多痛苦兩年。’哈哈,皇後,你說大哥是不是說得很準啊?」
李祖娥只顧垂淚,高澄逝世那年是二十九歲,高洋今年三十一歲。人人都知道大齊皇帝好佔卜預測之術,這話怎麼听都像是一個不祥的預告。「皇上不要說了,皇上是天子,皇上會壽與天齊的……」
高洋擺擺手︰「那都是騙人的話,古來帝王沒有壽與天齊的……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唯獨是你與正道,正道那孩子太老實,當不了皇上。」高洋一邊說一邊無奈地擺擺手,「終究是臣強主弱,臣強主弱,不妙,不妙啊!」他一邊緊皺了眉,一邊撫撫胸口又繼續道︰「你也做不了太後,你啊,婦道人家,若有母後一半能耐,我也放心走了。」
「是臣妾不好,是臣妾不好……」李祖娥再也控制不住,哭得泣不成聲。高洋拉過她攬在懷里︰「不怪你,不怪你啊。這是因果報應,搶了不是自己的東西終究是要還的,要還!後面的人也要還,逃不掉的。皇後,你我夫妻一場,臨了了,別無所求,你一輩子跟著我,雖不能算風光無限,卻也沒少了你榮華富貴,只希望你看好我們的兒子,讓他們好好活著,活著就行。拜托了。」說著高洋兩手一合,向李祖娥作了一個揖。
李祖娥趕忙跪下回了一個禮︰「臣妾遵旨,臣妾遵旨……」一邊說一邊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宮人慢慢把她扶起來。高洋抹了一下眼︰「大臣里面楊愔對我忠心不二,凡遇大事不能拿捏的,皇後可與他商議;娥永樂是個猛將,關鍵時候可保你與正道一時安穩,只希望皇後到時候當斷則斷,不要誤了兒子性命;鄭頤等大臣也是忠心耿耿……唉!不說了,說不完了,就看皇後自己的造化了。」高洋說著靠著枕頭閉上眼楮,又問了句︰「記下了嗎?」
李祖娥點點頭︰「記下了。」
「嗯。」高洋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可以下去了,李祖娥剛要退下,就見一宮人進來報︰「皇上,常山王在外面候著呢。」
「嗯,該來的總算來了,讓他進來吧。」高洋仍然閉著眼,語氣卻比剛才堅定了不少。
「是。」宮人又退了出去。
李祖娥看看高洋的樣子,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什麼,只是行了一個禮便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正巧遇到高演,只略略停了一下便出去了。
陰霾籠罩著金碧輝煌的大殿,宮人們個個低著頭表情凝重。高演的腳步聲在這死寂的氣氛中尤其顯得刺耳而沉重。
「臣弟高演拜見皇上。」高演在離龍榻五步遠的地方跪拜了一禮。久久听不到高洋說話,心里頗感不安,便稍稍抬頭看了一眼高洋,不想高洋正盯著自己看,又慌忙低下頭去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
「六弟過來些,陪二哥說幾句話。」高洋說著朝高演招了招手,指尖不自覺地顫了兩下。高演小心翼翼地挪向龍榻旁邊,站在高洋身邊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高洋扭過頭看了一眼高演,一手緊握了一下金色錦被,光滑的綢面立刻浮現出一個皺巴巴的坑。「六弟知道作為君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臣弟愚鈍,不知曉。」高演依舊低著腦袋回了一句。
高洋點點頭︰「那朕下旨常山王說說作為君王什麼最重要?」目光又逼近高演一步,眼里卻滿是嘲諷和不屑。
良久,兩人沉默對視著,還是高演先低下頭去︰「愛民如子。」
「哈哈哈哈……」高洋一邊笑著一邊咳了幾聲,「不對,六弟明知不對,卻為何要這樣說?」
高演嚇得臉色煞白,如今皇兄雖危在旦夕,可終究仍是大齊的皇帝,若想取自己性命,真是不費吹灰。不等想好怎麼應付高洋,就听得他又開口了︰「是心狠手辣。」聲音極低卻猶如萬仞寒冰,讓人覺得冷徹心骨。
高洋見高演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便收斂了笑容,換上一副平淡的表情,眼里泛著的光里透出幾許哀傷︰「小時候我常常被弟兄們戲弄,你可記得?」
「記得。」高演答了一句,高洋點了點頭。
「可六弟從沒欺負過我。」高洋笑著看了一眼高演。
「皇兄與我本來就是同根而生。」高演的回答越來越平靜。
「唉!」高洋長舒了一口氣,「可惜二哥嗜酒如命,一醉了就忘了六弟的好。六弟沒少吃苦頭,可曾恨過為兄?」
「恨過。」高演淡淡答了一句,他內心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回答。
「很好,這才是我六弟。」高洋看了一眼高演,似是有心要看透他,「二哥不是一個好皇帝,可六弟是一個好臣子。既然六弟不願與我談為君之道,那便說說為臣之道吧。」
「為臣,當忠君不二。」高演答了一句。
高洋搖頭擺了擺手︰「不用那番費力,不做皇帝的臣子便算是忠臣了。」
高演聞言,神色一愣,一掃剛才的淡定。高洋見他這副樣子笑了起來︰「太子年紀尚幼,難成大事,六弟願意輔佐他便是他的福氣;六弟不願輔佐他是他的命數。六弟若想拿皇位盡管拿去便是,只希望六弟念在正道年紀尚小,你與他叔佷一場的情分上,不要傷了他性命。二哥別無他求了。」高洋說完無可奈何的閉上眼楮。
高演听完這話,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跪在地上猛磕頭求饒,磕了好一陣也不見高洋答話,慢慢停下來抬頭看看高洋,心里隱隱一動,試探著叫了幾聲「皇上」,依舊不見高洋答應。高演壯著膽子踉蹌地走到高洋身邊,顫著手靠近高洋的鼻下,神色陡然一變。
史載,天保十年,大齊皇帝高洋逝,時年三十一歲,謚號文宣,史稱文宣皇帝。遺詔太子高殷即位,改元皇建,大赦天下。太子性情仁厚,大齊上下並未沉溺在國主病逝的沉痛中,反而為一代魔王的離去而松了一口氣,欣然期盼著這位年幼仁厚的新國主能帶給他們一分安定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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