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梅斯柏感到欣慰的是,梅超晉讀書很自覺,幾乎不用操心,只需照料好他的衣著飲食就可以了。
子弟學校在山腳下,位置比較偏僻,設有小學和初中。一開始,梅斯柏或傅靜玲會到學校去接梅超晉,生怕他不知道回家似的,當然,有時候傅營疆或劉果兒也會去接梅超晉。學校有一種人們司空見慣的不正常現象︰爺爺女乃女乃或外公外婆去接孩子,很多都是孩子在空手走路,大人幫著背書包,似乎不為孩子做點什麼就沒有負到責任似的。連梅超晉的外公外婆也是這樣。老人們並不知道,他們的溺愛其實是在害孩子。傅靜玲說︰「抱大的孩子不會有幸福感。」她堅持要梅超晉自己背書包,不能讓外公外婆幫忙。劉果兒沒有辦法,雖然不高興,也只有依傅靜玲的。對于這一點,梅斯柏特別感激傅靜玲。
當然,也有一部分家長很注意培養孩子的自理能力。梅超晉每天早上都有任務,即負責買早餐。時間一久,他就習慣了。可是,劉果兒又不高興了,說不應該把孩子趕出去排隊,搞得像個叫花子似的。梅超晉不知該听誰的,抱怨道︰「我不知道你們到底要我怎樣做。」傅靜玲又耐心教導了一番,這樣,梅超晉才認識到鍛煉的重要性。傅靜玲還得給劉果兒做思想工作︰「我們只是要孩子從小得到鍛煉,而不是要故意讓他受苦。他做的事,都是容易的。是力所能及的。我不能讓他像我一樣,二十幾歲還不會炒菜。生活自理能力要從小開始培養。」在如何教育梅超晉這件事上,傅靜玲和梅斯柏倒是完全一致的,從來沒有發生過大的矛盾。
表面上,梅斯柏不怎麼關心梅超晉的學習情況。其實,梅斯柏並不是根本不管梅超晉,只是不那麼直接罷了。他很清楚,梅超晉的學習狀況是正常的。他沒有必要鞭打千里馬,免得梅超晉產生抵觸情緒。只有正確的引導,才能使孩子認識到學習的重要性。只有自覺追求知識。才能學到知識。梅斯柏喜歡給梅超晉念故事。每當踫到帶拼音標注的生字,他就假裝不認識,對梅超晉說︰「這個字我不認識。」梅超晉信以為真,忙湊過來一看。就根據拼音念了出來。經過多次觀察。梅斯柏也就知道了梅超晉的拼音過關了。
梅超晉還早早地就喜歡過一個人。有個早上。梅斯柏看見他和一個叫貝貝的女孩子大老遠地就四目相望,旁若無人地走到一起,然後四手相握。像是情意綿綿的樣子。看見兩個小天使相互傾慕,梅斯柏實在不忍心去打擾。過了一段時間,梅斯柏問起那個貝貝,梅超晉卻厭惡地說︰「你別叫她貝貝,她是個壞女孩。」原來兩個人鬧別扭了,原因只是貝貝撒了一個謊。
雖然梅超晉已經不喜歡貝貝了,但貝貝似乎沒往心里去。一天,梅斯柏去接梅超晉,半道上踫到了貝貝,她非常大方地對他說︰「伯伯,梅超晉還在教室打掃衛生,今天他值日。」晚上,她又一個人模黑來敲門,真是夠大膽的。梅超晉好像看死了她似的,對她再也好不起來了。見梅超晉不喜歡她,貝貝竟威脅梅超晉︰「我要叫你爸爸打你一頓!」梅超晉回來告訴了梅斯柏,並擔心梅斯柏真的會打他。梅斯柏笑了,說︰「我怎麼會听她的呢?她叫我打你我就打你?」梅超晉听了,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貝貝終于死心了。
梅斯柏還給梅超晉讀《格林童話》。梅超晉最喜歡听的是《小紅帽》《畫眉嘴國王》《學習發抖》等幾個故事。梅斯柏還有一本恩格麗語版本的童話——gulliver’s-travel,有段時間,在睡覺前,他就給梅超晉轉譯一小段,講給他听。
因為自己不得志,梅斯柏不勉強梅超晉多麼努力地去學習,一切隨他自己,只要他不走邪路就行了。對于考試排名,梅斯柏對梅超晉說過︰「你只要不是中等以下,也就可以了。」可梅超晉卻不是這麼低調,他是沒有考上第一都不滿意的。
第一學期結束沒有評上三好學生,他就郁悶了。他們的班主任熊老師是個勢利眼,故意要歧視梅超晉,所以不讓他當三好學生,梅超晉當然不服氣。梅斯柏和傅靜玲為了安慰他,就給了他一百元錢。從第二學期開始,班主任換成了夏老師,她是個正直的人,很快就喜歡梅超晉了。夏老師還讓梅超晉幫她做許多事情——主要是輔導學習成績差一些的同學。等梅超晉第二學期結束時評上三好學生,他可高興啦,一回來就向梅斯柏和傅靜玲報告喜訊。梅斯柏和傅靜玲再也不用給梅超晉一百元錢了。而對于梅超晉來說,他在班上的名次比多少錢都重要。
關于書本,梅斯柏是經歷了不同的認識階段的。小時候讀書是為了求知,長大後讀書是為了求職,參加工作後讀書是為了充實精神生活。但經過多次挫折、失敗後,他對書本漸漸由熱愛變為厭倦。開始的時候,他堅信知識能給他帶來好處,但實際上呢,並不盡如人意。有的時候,他還後悔自己讀了這麼多書。對于社會來說,知識的力量是無窮的;對于個人來說,知識的力量也就只有那麼大。人有了知識,不可以借此以謀私利,而要借此為社會服務。等梅斯柏漸漸有了正確認識後,對書的喜愛之情便淡了許多。這就說明人總是有私心的。
書架上的書,他越來越少光顧。書架上還有一本科技期刊上登有他寫的一篇論文,原先他很珍惜,時間一久也就變得平常了,甚至落滿灰塵也懶得去管。可是。梅超晉喜歡這些書,盡管他還小,甚至也不知道那是些什麼書。
「爸爸,這些書你別丟了,都給我!」梅超晉有一次還特別關照過。
梅超晉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書,想丟掉;可是我喜歡,我長大後還是要看的。「
梅斯柏微微一笑,算是答應梅超晉。其實,人的愛好也會遺傳。
這時候的梅斯柏卻更加郁郁寡歡。當梅斯柏在電視機前看《決戰上甘嶺》或《英雄舍身炸碉堡》等電影的時候,難免會哭起來。有一次給梅超晉看見了。他馬上就向傅靜玲報告。
「媽媽。媽媽,爸爸哭了。」
傅靜玲過來一看,知道了原因,就跟梅超晉說︰「你爸爸是過去的人。他要是早出世幾十年。沒準也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可惜。他生不逢時。」
梅超晉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梅斯柏是誰生的。他問梅斯柏︰「爸爸,你怎麼不想我的女乃女乃?」
梅斯柏對梅超晉說︰「我想,但是不能掛在嘴上。」接著又說︰「不管我們現在怎樣。都不要忘了祖宗。你的外公沒有上過學,但也識字。你的祖父連字也不識。我的祖父更可憐,不僅不識字,還早早地就離開了人世——他沒能從勞累的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現在生活是好了許多,但人還是不可避免地要經歷人生的低谷。有的人把祖宗踩在腳底下;有的人把祖宗供在頭頂上;有的人把祖宗放在心里。」對這些話,梅超晉還是似懂非懂。
梅超晉讀二年級時,已經會洗自己的襪子了。也許是自以為能完成父母交給的任務吧,梅超晉總愛把自己當大人看。有一次,梅超晉去買早餐,回來抱怨說︰「真是的,還小孩呢!」梅斯柏問他︰「是誰惹你了?」梅超晉答道︰「剛才有個人說︰‘讓那個小孩先買。’真是的,他把我叫小孩。」傅靜玲問︰「你幾歲了?」梅超晉答道︰「七歲。」梅斯柏說︰「你才七歲,人家不叫你小孩叫什麼?」梅超晉耍起賴來︰「我是梅斯柏,你是七歲的梅超晉。」梅斯柏就說︰「那好啊,從今天起,你去上班,我去上學。」梅超晉啞了口,不得不當回他自己。
梅超晉是非常听話的,很會體貼父母。有一天放學後到辦公室去玩,看到梅斯柏無所事事,梅超晉還幫著出主意︰「爸爸,你要是沒事做了,就把以前畫過的圖拿出來再畫一遍!」梅斯柏苦笑一下。
梅斯柏看得出來,靠畫圖,自己恐怕是一輩子翻不了身了。不過他倒是得到了一個高級工程師職稱,可是這只是個空頭餃,既沒有權力也沒有實惠。
在評職稱之前,因為梅斯柏沒有多少熱情,人事處的處長藍伯森曾動員過他︰「你的年限到了,應該參加職稱評定,又不要你交多少錢。」藍伯森還對梅斯柏說︰「你是我們廠里第一個恢復高考制度後的大學畢業生,又做了這麼多年的專業工作,可以說是廠里的一塊招牌了。你要好好珍惜。」這樣,梅斯柏為了應付人事管理的需要,就去遞交了相關資料,很容易就獲得了高級職稱。
為了評上高級職稱,梅斯柏交了三十元錢——這是職稱評定委員會統一規定的,說是為了給評定委員會成員發獎金。等拿回職稱證書,他就放入屜子里,連傅靜玲都對他嗤之以鼻︰「一個高級工程師還拿不到我這個磨工這麼多錢,有什麼用呢?」
梅斯柏在工作上被排擠;在經濟上陷入困境;在人際關系上處于孤立地位;在家庭生活中他只處于輔助地位。
梅斯柏在人們心目中是越來越不重要了,但梅超晉還是尊重他。有時候,梅超晉還會驕傲地說︰「你是我的爸爸。」看那樣子,好像是有許多小孩子很羨慕他似的。梅斯柏不理解,因為他不知道,許多小孩子看到梅超晉學習成績好,都以為是他爸爸善于輔導的結果,所以羨慕。許多大人也說,梅超晉學習好是因為梅斯柏會輔導他。還有一些家長教自己的孩子和梅超晉交朋友,最好是到梅超晉家里去做作業。因為梅斯柏怕吵鬧,就不同意梅超晉領同學回來一起做作業。
其實,別人都猜錯了。梅斯柏和傅靜玲都不用像別的家長那樣費大力氣去管小孩的學習。梅超晉曾經提過意見,說別人的父母是怎樣關心小孩子的學習的︰夏天,母親抱著孩子做作業,父親在一旁扇扇子;冬天,母親抱著孩子做作業,父親隨時給他一個暖暖的熱水袋子好暖手。
雖然生活很不如意,日子卻過得飛快。眼看梅超晉就要小學畢業了,他的獎狀貼滿了一扇門。傅靜玲見梅斯柏實在沒出息,就給他出主意︰「老公,你可曾想過到高雲或昂賽那邊去打工?」梅斯柏當然想過。廠里也陸續有工程師或技術工人出去過,有的混得好;有的混不下去又厚著臉皮回來了;有的雖然混得不順利,但還在外面苦苦支撐,一邊還要為了面子而說些假話——誰都不願意讓人看不起。梅斯柏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也基本上知道這個社會不怎麼喜歡他這樣的人,所以他總是下不了決心。他對自己沒有信心,另外,他也實在舍不得離開梅超晉。
梅斯柏原先想混到退休,不曾想到連這樣的結局他也得不到——他混不下去了,被淘汰的壓力一天大于一天……
到梅超晉上初中時,廠里的所有住房都需購買。梅斯柏和傅靜玲還是交不出錢來,成了全廠要特別照顧的三家困難戶之一。廠里的決定是︰房子可以住,但廠里幫住戶購買,再由住戶交房租給廠里——這時,房租就再不是象征性的三元二角,而要漲到三十幾元了,而且還要根據行情隨時調整。
直到梅超晉快讀完初二的時候,傅靜玲又和梅斯柏商量起這個家庭何去何從的大事來︰「到山上開荒種菜也是個辦法,只是買山地也沒有錢,只能租一塊地來種。」梅超晉也來出主意︰「要不回霞香去喂豬也行。」但他又勸梅斯柏︰「爸爸,你還是先出去試試,看能不能再找到工作吧;實在不行就回來。」傅靜玲同意梅超晉的意見,並說︰「既然你害怕到高雲去,就到昂賽一帶去踫踫運氣吧,那邊有很多私有公司。」
梅超晉又說,如果家里總是這麼困難,他就不上高中了,還是早點幫父母掙錢養家好。
等梅斯柏下定決心,以背水一戰的心態準備離開他工作了近二十年的華安挖掘機廠時,傅靜玲又叮囑他︰「你出去後要能改變自己,不要讓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受了氣,要轉眼就忘記,不要耿耿于懷。平時要裝得自信一點,不要總是一副窩窩囊囊的樣子。」
就這樣,六月底的一天凌晨,梅斯柏便披星戴月地去了火車站。他提著一個淡紫色的簡易帆布提包——這是廠里開運動會發的紀念品——,里面裝有他的證件和一些日用品,還有一本書——the-tp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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