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憤怒得大喊大叫,是可笑的;一個人在憤怒中沉默不語,則是可怕的。
正值晌午,街上的人都懶洋洋的。方家的油坊建在青山道的最北邊兒,此處物價便宜,盡是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鋪子,因為和生活緊密相關,也是平陵縣最熱鬧的地段之一。
白發的婆子,拄拐的老漢,帶花兒的姑娘,吃糖的小孩兒,不寬的道上總是熙熙攘攘,端得熱鬧。
油坊小小的門臉,並沒有牌匾,只在房檐上高高支起一面瓖邊白底招子,寫著「方記」兩個大字,是方德春前幾年求鄉學的鄭先生給重寫的,現在也已經變得模糊。
風吹日曬,招子藍色的瓖邊泛白,白布底倒成了黃色。油坊的門窗櫃台均顯現出年久失修的老舊與層層油泥,小小的鋪面狹仄陰暗。
桃花帶著滿腔的怒火來到了方家的油坊前面,站定一會兒,帶著平和的笑容走了進去。
店鋪里,一個四十多歲的壯實漢子正在拿著油壺和方德春理論︰「你這油是怎麼回事兒,我家婆娘昨天打了二斤,下了鍋就響。我尋思不對勁兒,一嘗,你這油還有咸味兒,你看這顏色也淺。我說方家大郎,我們家在你們這兒打油都多少年了?你還摻水糊弄我?」
方德春的頭上急出了一層油汗︰「哎呦我的李老哥,你小點兒聲!別人听見了還真以為我們家的油出了什麼事兒吶,我們方記都開了多少年了,能做出這種事兒?你要說走街串巷的油販子摻假,那可能是有,但是你要說我們家這幾十年的老買賣特意摻了假騙你,你想想這可能嗎?」
那李姓漢子見他說得這樣斬釘截鐵,便也有些猶豫,畢竟他嘗了嘗味道也不明顯,一時的氣憤便跑了來,難道是自己猜錯了?
方德春見他半信半疑的樣子,趕緊繼續說︰「這居家過日子的鍋里都是有水或者有點兒什麼東西,哪有完全干淨的?放了油下去燒熱了當然會有點兒響聲,再說了,我家的油是咸的?怎麼沒有別人發現就老哥你這麼覺得呢,是不是嘴里頭吃過什麼好東西,把我這胡油也吃出滋味兒來啦?」說到這里,方德春笑著打趣道。
那漢子本來也不肯定,听了方德春的解釋便也只好接受了,「行啊,要是沒有就最好。我們家可是你這兒多年的老主顧,那家金水鋪之前比你家便宜我都沒去他那買……」
「當然當然,老哥的好我可記著呢。這不我家的價錢也降了下來了嗎,以後老哥你來我家打油,滿了十斤我就再送你半斤,如何?這可是只給老哥你的實惠,別對別人說……」
方德春點頭哈腰,把漢子滿意地送出了門。
他早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桃花,見周圍沒有旁人了,才把臉一板,四平八穩地坐在店里唯一的椅子上,慢騰騰地說︰「桃花,你怎麼來了油鋪?有什麼事情嗎?」
方德春語氣嚴肅,心里卻有一絲竊喜,量那唐氏再裝假,不還得乖乖地來求自己。
桃花笑嘻嘻地︰「沒什麼事兒,就是今天閑著,來城里逛逛,想來看看大伯大娘。說起來,梅花姐進了王家這麼久,我還沒去看過她呢,正想等會去瞧瞧她。」
方德春本以為桃花會哭著求自己去幫幫她娘,沒成想桃花卻高高興興,好像什麼事兒都沒有一樣,神色不愉了起來。
「那王家可是縣里的權貴,哪是你這個小丫頭片子隨便逛的?你梅花姐現在有孕了在養胎,沒精神見你!」
「對了大伯,我听村里都在傳,梅花姐這胎必定是個男胎。那將來,王家的大富貴不就都是桃花姐的兒子的啦?」
方德春斥責到︰「休要胡說,這王家的家事豈是你能議論的!」
臉上卻浮現出舒心得意的神情來。
桃花抿嘴一樂︰「是,我不說。但是村里的鄉親可都是這麼說的,都說大伯一家子的富貴在還後頭呢,都替你們高興。只是……有一個人不大開心……」
「是誰?」
方德春有些不快,哪個不開眼的敢盼著他不好?
「就是趙大伯家的二兒子趙如松啊,我看著他听見這個消息,可算不上高興。」
「什麼?」
方德春的心里猛地一沉,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走到桃花面前,又驚又怒地看著桃花︰「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桃花卻並不理他,繞到他的背後在椅子上坐下,不緊不慢地說。
「大伯,我家現在做著醬肉的生意,我也經常進城。咱們縣城不愧是齊郡的畿縣,地方又大,人口也多,來來去去地總是踫見不同的人。但是說來有趣兒,有的人就好像有緣分似的總是能看見……」
方德春沒有說話,謹慎地盯著桃花,兩手緊張得攥成了拳頭。
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已經被桃花緊緊地牽著鼻子走了。
桃花抬眼看看方德春額頭上又泛起的汗水,「那個叫黃老婆子的婆婆,總是能看見她呢,大伯你說,是不是很巧?」
方德春此刻面如死灰,這個,這個小丫頭片子居然知道!連她都知道,那麼還有誰?要是,要是被王家知道了,自己一家人一定沒有活路了!他的兩只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桃花看見他的模樣,關心地問︰「大伯,你怎麼了?天氣太熱了嗎?趕快坐下!」
說著站起來把方德春按到椅子上,方德春任由著她擺弄,坐在椅子上驚惶地仰視站著的桃花。
桃花站在方德春面前,低下頭,溫和地︰「大伯,你放心,這個事情,還沒有別人發現。」
方德春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卻又警惕地問桃花︰「你是什麼意思?」
眼中漸漸浮起狠厲的神色。
桃花笑一笑,目光冰冷地看著方德春︰「大伯,你也不用這麼看著我,怪嚇人的。我一個小姑娘,可不經嚇。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說不定就有別人知道了,要知道,我在縣城里,可也是認識幾個人的。」
掃一眼轉著眼珠的方德春,繼續說道︰「我們家呢,分了出來,就不想再和方家有什麼瓜葛,好的也好,壞的也罷。你們家就算有滔天的富貴,我們也不想分上絲毫。我畢竟也是梅花姐的妹妹,這個秘密曝光了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所以我會把嘴閉嚴,便是我娘我哥哥,我也不會透露絲毫。」
「但是」
桃花語鋒一轉,疾言厲色道︰「前提是你們也不要太過份!我們也不是軟柿子,任你們揉捏。這次村子里的流言,你和大娘最好在今天就回去說個清楚,從今往後,方家在對我們做什麼以大欺小的事情,我這邊兒可就說不好了!」
方德春趕忙站了起來,陪著小心道︰「是是是,我等會兒就回去說清,一定一定。都是村子里的那群長舌婦,我其實不是這個意思。而且,桃花,你女乃女乃那個人你也知道,我們這住在縣上,也管不了那麼多……」
不等方德春把話說完,桃花接口道︰「女乃女乃的為人我也知道,小來小去的我也不會來找你。但是大事情上,大伯,我知道爺爺女乃女乃可是听你的。要是逼得急了,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只好一概算在你身上。言盡于此,大伯你看著辦吧。」
眼睜睜看著桃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油坊,方德春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正粘乎乎地貼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