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里寺後,清幽的廂院中。
相隔著古老簡樸的石桌,柳氏坐在院內一顆枝葉茂密的菩提樹下,在她的正對面,是她的繼女,林愫音。
時才在大雄寶殿外的香鼎前,她們’不期而遇’,柳氏連思索都不曾,揚起笑容,將人邀到這處來飲茶。
夫君最多還有三日就會回京,林愫音自小到大沒受過他半點疼愛,柳氏很有自信,一旦父女相見,爭執在所難免花。
到那時,她再為可憐的蘭兒哭訴一場,就看夫君如何做主了!
想到這里,多日的郁結消褪了少許,柳氏將眉頭舒展,露出笑容,「怎麼說你也是我一手教養長大的,我怎會相信你今日只是專程為進香而來?」
一邊說,她一邊提起袖子探出手,將放在小火爐上煮得沸騰了的紫砂茶壺提起,而後給面前兩只秀氣的紫砂壺斟滿澀香四溢的茶水。
她的姿態動作十分優雅美麗,舉手投足都是來自門閥大家族對其自小培養的禮教和規矩。
她自信,這些是林愫音永遠不可能有的。
因為,從繼女的出生到如今,她壓根沒有盡過母親的責任。
愧疚嗎?
那是不可能的。
看著眼前神韻似極了鐘悅晴的林愫音,她只想毀了她!
用最殘忍、最可怕、最直接的方式。
一如此刻僅僅是關于禮教的炫耀,她不放過任何機會——踐踏她!
「說吧。」把茶推到林愫音的面前,柳瑩開門見山,「特地追到十七里寺來,想問我什麼?」
她理所應當的認為,不日前直接說的一些話,起了作用。
林愫音大方的笑了笑,左手攬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起杯沿,中指托杯底,一杯茶,第一口是為’嘗’,第二口是為’飲’,第三口是為’品’。
在柳瑩直白的注視下品完茶,她道,「有句老話說得好︰飲茶三口知其味;見人三番方動心。雖用在你身上牽強了些,但,如你所言,我在你眼皮下長大成人,你的真性情如何,莫非我不知麼?至于你說的’教養’……」
放下空杯,杯底貼石桌而無聲,這就是極好的教養。
這幾個月在宮中,她也學的差不多了。
看向柳氏,林愫音淡眸里透著鄙夷,「與你有何關系?」
柳氏不怒反笑,「好啊,皇上沒有白白疼你,總算開了竅,說吧,想與我清算哪些?」
她勝券在握,篤定這小丫頭片子就算有老皇帝撐腰,也不能奈何她絲毫!
看著她有恃無恐的嘴臉,林愫音用余光將身旁房門緊閉的廂房輕輕一掃,道,「清算說不上,我想知道什麼,你心知肚明。」
「鐘悅晴的死因?」柳瑩猖狂的大笑了兩聲,保養得體的面容扭曲的丑陋無比,「我以為上回在宮里已經與你說得很清楚了,你竟這般蠢,還要來問第二次!」
林愫音不動聲色,兀自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有些事情總要弄清楚,不能糊里糊涂就瞞混過去。」
唇角勾起嫣然的笑意,反問,「莫非你覺得單憑我一面之詞,無法求外祖鑿開皇陵的大門,為我母親開棺驗尸?」
當年鐘文斌發還未白,卻接連失去一雙子女,是以悲痛難當,不顧群臣阻攔,執意將孩兒們葬入自己的皇陵,讓他們先去陪伴他們的母親,他的皇後。
此做法已犯了大忌諱!
時隔多年,他仍健朗,別說林愫音想開棺驗尸,就是鐘文斌有心成全,以柳新元為首的大臣也絕不同意!
當世帝王尚還穩坐龍椅之上,一而再的開陵,損的是東蔚的國運!
柳氏吃準了林愫音沒得辦法。
開棺驗尸?
一邊是死去多年的愛女,一邊是整個東蔚,孰輕孰重,如何能由得她胡鬧?
「你有辦法,盡管施展便是,難道還要請示我不成?」
柳瑩態度囂張,打定主意要同林愫音撕破臉皮。
「可憐的蘭兒如今前路未卜,今日索性把話挑明了說,我柳瑩從未將你當親生女兒看待,你也本非
tang我懷胎生育,只要看見你這張臉,我就會想起你那自作多情的娘!想起她恬不知恥非要嫁入林家,奪去原本屬于我的位置,分享和我兩情相悅的夫君!」
驀地從石凳上騰起,她傾身過去,猶如捕食的獸,殺氣騰騰。
她用她長著鋒利蔻丹的手擒住林愫音的下巴,從她的紅唇里吐露出來的話語,每個字,每個音調,都是爬滿了錐刺的荊棘。
「你的母親鐘悅晴就是個仗著公主身份奪人所愛,毀人真情的賤貨!而你,你本就不該出生,你的存在,只會讓我恨!讓我變得瘋狂!讓我無時無刻不想盡一切惡毒的手段折磨你,摧殘你!」
曾經她也是懵懂不知的少女,心懷美好,一針一線為自己繡嫁衣,等待心上人騎著白馬來迎娶她。
然而一道聖旨,她堂堂太師之女,委屈做妾!
「想起鐘悅晴當初假意願意與我平起平坐的嘴臉,我就直犯惡心!」
狠狠的按著林愫音的下巴,柳瑩緊擰雙眉,面目猙獰,恨不得立刻將林愫音捏碎!
可是轉瞬,她竟舒展五官面貌,匪夷所思的輕笑起來。
她審度著眼前的臉容,好似在這張臉上找尋著什麼。
可怖的笑意越漸越深……
「就算你能求得皇上不顧一切開啟皇陵,為你娘開棺驗尸,罪名落到我頭上,我也認了,你可知為何?」
林愫音抿著雙唇與她對視,原本澄澈的瞳孔慢慢變得渾濁。
恨意漸染,蒙蔽了她的雙眼,混淆了她的理智,蠶食著她堅強的內心。
柳瑩勝券在握,「因為你的存在,只會讓你的父親對我心生愧疚,源源不斷的愧疚!你以為他這些年不知我對你做了哪些?哈!他知道!可是他更在意我,他和我一樣厭惡你自詡高貴的母親。」
所以,證明了鐘悅晴的死因又怎樣?
開啟皇陵,冒犯文帝,得罪了全天下!
還會讓林海失去他此生最愛的女人,他的妻子,他三個孩兒的母親!
到那時,林愫音非但無法為生母討回公道,相反,他會成為萬劫不復的罪人。
連她的父親都憎恨她。
柳瑩說完了,送開捏住她的手坐回原位,恢復平素端莊貴婦人的形容,繼續煮茶。
再不多看林愫音一眼。
「午時了,你若想留下來與我一起用齋菜,身為你的母親,林家的當家主母,這點容人之量,我柳瑩還是有的。」
「我母親並非你下毒害死,但確是你有心加害。」
冷不防,坐在她對面的女子冷靜出言,倒是令柳瑩沒想到的愣僵了下。
先前讓她說了那麼多的話,這會兒,該輪到自己有所表示了。
「不管真假與否,你大可先听我道來。」
不疾不徐的斟上第三杯茶,林愫音揚笑道,「關于我母親的死因,並非毒殺,而是薔薇花粉,此話要從母親四、五歲時說起,一場風寒,無端端得了這麼個奇怪的病癥,只要吸入薔薇花的花粉,輕則胸口滯悶,重則呼吸不暢,窒息而死,外祖疼愛母親,找了一個借口下令不許宮中栽種薔薇,故此知道實情的人並不多。而你,柳瑩,打從一開始,你就給我設下圈套,引我不顧一切往皇陵奔去。」
開皇陵的下場,她承受不起。
那麼,欺騙眾人,冒犯文帝,誣陷母親的罪名呢?
在重孝的東蔚,養育之恩大過天。
公主之女又如何?皇上疼愛又怎樣?!
都該受萬人唾棄,千人不恥!
——這才是柳氏真正的目的。
「不得不說,你的計劃滴水不漏,說幾句話就能坐收漁人之利,可惜……」
林愫音閑適的飲了兩口熱茶潤喉,再對柳瑩遺憾道,「當日遇刺後,在太極殿外,多得柳太師提醒,說,知女莫若父,你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呢。」
柳瑩臉色鐵青!
未料到父親一句話,害得她功虧一簣。
不過片刻,她恢復狠辣本色,對自己所為供認
不諱,「是我有心故意誤導你又怎樣?你不中計,是能讓我贊你一個’本事了得’,然後呢?你還能把我生吞活剝不成?」
「慢慢來。」林愫音不疾不徐,信手撥開耳邊的碎發,笑道,「你瞧,我不是已經拆穿了你的把戲了麼。」
「你以為這樣就算佔到上風了?」
柳瑩仰面笑得盡興,神色間有著長輩勉強對小輩的奢侈贊許。
知她胃口向來大,林愫音不介意多說一些,好令到其刮目相看。
「不如再說說我母親是如何被你害死的吧。」
「哦?」挑眉,柳瑩興趣使然,好像很想借她的訴說,將自己當年的所為痛快的回味一番。
剛至午時,佛門清淨地,舉頭三尺有神明。
林愫音起身走出菩提樹下,將自己置于暖融融的陽光中,呼吸著只有佛家之地才會有的香火氣息,借以驅散對柳氏的厭惡。
合眸沉息罷了,她睜開雙眼,美目恢復清澈的明亮。
「其實很簡單,母親察覺你的敵意之後,處處對你提防,使得你不好下手;二來,礙于母親有皇族庇佑,你也不想以身犯險。」
回頭將有恃無恐的柳瑩望了一眼,她面上的笑容意義深長而復雜,淡若雲煙不著痕跡。
恨?
不會的。
鐘悅晴不是凌玥真正的母親。
為其討回公道,只因柳瑩應該惡有惡報。
其實真的要林愫音自己來斷,感情里,不被愛的那個才是多余的,鐘悅晴當年確實……愛錯了。
可憐,又可惡。
她繼續道,「于是你靜待良機,終于在母親身懷有孕的時候,你得知了一個于她而言致命的秘密。」
——薔薇花粉,會要鐘悅晴的命。
「母親月復中有了你心愛的男人的骨肉,你多恨啊……你會想,倘若那個男人真的愛你,又怎會與母親有夫妻之實?況且那時,母親才是林家的夫人,是父親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從正門抬進林府的。」
「說這麼多作什麼?」提起從前那段煎熬的日子,柳瑩面露不快。
從她眼底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更多是不安。
雲淡風輕的笑笑,林愫音走到廂房旁側的花圃前,身手憐惜的觸踫開得正好的鳶尾花,接著說道,「你恨,同時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不能立刻動手,因為太明顯了,你是個貪心的人,你想要的,一絲一毫你都不願意舍棄,于是你繼續等待,在父親的面前極力表現得對母親呵護備至,讓父親以為你是個良善的女人,讓他對你更加愧疚,直到母親生產之日!」
柳瑩一驚,坐在石凳上僵硬了全身。
「還需要我說下去嗎?」
林愫音轉回身,冰冷的凝視她——真正加害了鐘悅晴的罪魁禍首!
短暫的驚愕,柳瑩迅速重整旗鼓。
勉強擠出笑容,她不屑一顧,「過去那麼多年,到底還是沒有隱瞞住,罷罷,叫你猜中了,你可滿意?呵,無憑無據,即便你追我到此處,求得這樣的結果,便能讓鐘悅晴瞑目了麼?」
倏地起身,她氣勢洶涌的走到林愫音的面前,壓迫的向她逼近——
「我現在就可以清楚明白的告訴你,得知你母親有孕,我就動了下毒的念頭,十日內,我翻遍醫書,暗訪無數會制毒的奇人,你說得沒錯!我貪心,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我都不會放棄,該死的是你母親鐘悅晴!天助我也,就在我一籌莫展時,不費吹灰之力的得知她的死穴。」
毒計心生,只需再多等待數月即可!
「父親被你假裝純善的外表迷惑,輕信于你,以為將母親托付給你,你會好好照顧,故而將她的諸多忌諱告訴你,包括致命的薔薇花。」
林海,是害死鐘悅晴的幫凶!!!
「沒錯!」
幾乎是在柳瑩大大方方尖聲承認的同時,身旁廂房的門驀然被推開!
身上鎧甲未卸的林海,赫然出現在眼前。
「老爺?」
柳瑩啞然一窒,
差點暈厥過去。
林愫音順勢將她推離自己的面前,站到一旁,兀自整理衣裝。
戲演完了,雖然只是動動嘴皮子,卻是意料之外的讓她感到疲憊。
……
準確的說,這是身為林愫音的凌玥第一次見這個世界的親爹。
林海身形魁梧,五官剛毅,一身凜然正氣,刀削的眉宇之間,蘊含著沙場大將才會有的嗜殺和凌冽。
尤其那雙眸子,算不上深邃迷人,卻極為犀利,宛如最堅韌的劍,目光掠過之處,無不令人膽戰心驚。
借著整理自己的空隙,林愫音將他匆匆打量,罷了,主動走上前去,對他屈膝福了個身,「父親。」
一聲父親,禮數和教養挑不出瑕疵,只語調是冰冷疏陌的。
林海站在不高的石階上,聞言移眸將大女兒看了看。
許是之前听到的對話于他而言太過震撼,此時獻身來,眼前最懂禮節,最讓他感到安慰的,竟然是他故意冷落疏遠多年的女兒……
心緒復雜,無以復加。
轉而,他再向五步外的柳瑩看去。
他珍愛了多年的結發妻子,他三個孩兒的母親……真正的面目,竟歹毒如斯!
「老爺,你听我……」
柳瑩欲解釋,才剛開口,話說了一半就硬生生的卡住了。
只因林海望她的眼神里已經找尋不到半點情義。
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灰,是不可置信,是認清她本質的寒心!
相視良久,林海忽而苦笑,緩緩啟唇,痛心疾首的暗啞道,「不曾想,是我對你的信任,將公主陷于不義。」
「不……我……」
柳瑩百口莫辯!
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
她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便是沒得心思將來龍去脈梳理通順,眉間一擰,憎恨的瞪視林愫音!
林愫音昂起螓首,目不斜視。
向林海走近兩步,她態度恭敬,神情冷靜,言語清晰,「如父親所聞所見,這便是母親真正的死因。素玥知道,父親對母親從未有過愛意,皆是母親自作多情,破壞父親與柳氏的姻緣,可我既來到這世上,活在這世上……」
通紅了雙眼,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她含恨回視柳瑩——
「殺母之仇,不能不報!」
內宅爭斗,爾虞我詐,你死我活,成王敗寇。
來的時候公孫連城就笑話她了,說她使的招數不算高明。
她聞言不以為然的笑笑,柳瑩而已,需要勞心傷神的布置對付麼?
林海無聲的注視著女兒。
這一刻他是復雜的。
不管心情,還是任何。
他記得從前任何與大女兒有關的記憶里,素玥總是一副憨傻木訥的模樣,他知道這與妻子沒有盡心的教導有關,可,他無從插手。
總是認為自己對妻子虧欠了。
今日真相大白,他的愧疚更甚!不是對妻子,而是那個被他刻意忽視了多年,他和公主的骨肉……
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素玥變成了眼前的樣子。
只是他更加清楚,欠了的,一定要償還。
既然女兒不辭辛苦把他請到這里,煞費苦心誆柳瑩道出真相。
要他來斷此案,他成全。
「素玥,這個仇,你想如何報?」
音落,柳瑩還沒來得及搬出從前與林海夫妻情深的點點滴滴為自己求情,林愫音更沒道出那句醞釀久矣的’殺人償命’,院外,腳步急促而入——
「將軍!皇上急召!鳳國攝政王已至我東蔚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