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裕龍大聲道,「皇上,李縣令與微臣雖是親戚,但舉賢不避親,臣一片為民之心,望皇上明鑒!」
阮雲歡一聲低笑,淡道,「阮知府憚精竭慮,將一場大禍銷于無形,便成了欺世盜名,那李縣令動動嘴巴,攻擊攻擊官員,便成了心懷國難。睿敏只是指出李縣令之非,便是居心不良,替至親開月兌,秦將軍處處替李縣令標榜,卻成了舉賢不避親,睿敏倒當真不懂,這是哪一家的王法,任由秦將軍在這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顛倒黑白!」
她最開始說話,還是慢條斯理,說到後來,清淡的語氣已是漸轉冰寒,字字凌利,鋒芒畢現。
凌銳的寒意,瞬間透骨而來,御帳中眾官都是悄悄倒吸一口冷氣。這阮相府的千金,縴縴弱女,怎麼會有如此凌利的氣勢?
秦裕龍心頭打了個突,卻瞬間怒道,「我建安侯秦氏數代報效朝廷,豈是你一個小小的閨閣女子可比?」
阮雲歡一聲冷笑,說道,「建安侯府豐功偉績,自然非區區睿敏可比!秦將軍若憑舊日功績便要蓋過旁人悠悠之口,睿敏當真無言可答!」
秦裕龍一怔,心里隱隱覺得哪里不對,一時間卻辯不出來,只是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說什麼?我……我哪有……哪有……」
秦裕龍分辯不出,座上的皇帝臉色卻已沉了下來。臣子居功自傲,也是帝王大忌。
這里秦裕龍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前邊站著的淳于信卻險些笑了出來。阮雲歡最先將阮一鶴所為和李超所為對比,倒句句是實,其後拿自己的辯解和秦裕龍的辯解對比,便有點混淆視听,到後來說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扯到什麼「王法」便是硬將秦裕龍扣上一個顛倒黑白的帽子。
到秦裕龍抬出建安侯府,本意是說秦家數代在朝為官,久歷官場,自然比她區區一個閨閣少女更能辯別官員好壞,卻被她偷梁換柱,說成秦裕龍意欲以建安侯的功勛逼她退步。
只是在場官員雖多,也有不少人隱隱覺得阮雲歡的話似是而非,但又琢磨不出什麼來,就是阮一鳴,也是難以辯別出她在哪里尋了轉機。唯有淳于信,自豐城相識,不知道與她打了多少回機鋒,吃了多少回暗虧,深知她常在旁人不注意的地方出其不意給予痛擊,才能分出這細微的差別。
皇帝向下邊跪著的三人瞧了片刻,問道,「睿敏縣主,照你說來,李縣令這折子,純屬多此一舉?」
阮雲歡微微一笑,說道,「李縣令這折子,例舉了四個州府,十幾名官員的事例,有褒有貶,睿敏不在朝堂,並分辯不出真假,是不是多此一舉,怕還要查過才知。睿敏只是覺得,李縣令是葉城父母官,不知他的轄內治理的如何,竟然有閑情去管旁人的政務?想來是睿敏多心,怎麼覺得這李縣令此舉,並非什麼心懷國難,而是嘩眾取寵,引起皇上注意!若說不是,那麼,便是受了什麼人指使,有什麼圖謀?」
听她說到後句,皇帝眉梢一動,略有動容,點頭道,「不錯,區區一個縣令,竟然上奏四個州府的事情,確實可疑。睿敏縣主,依你之見,此人如何處置?」
阮雲歡伏地磕頭,說道,「不過是臣女猜測,豈敢干擾聖斷?何況奏折上所述也未必是假,還望皇上一一明查!」
雖然說不「干擾聖斷」,卻仍然提出「一一明查」,小狐狸當真是滴水不漏啊!四殿下勾了勾唇,輕輕笑起。
皇帝「哦」的一聲,饒有興味的瞧著她,問道,「這奏折上十幾位官員,包括你叔父阮一鶴在內,依你之見,從誰身上查起?」
這是要女子干政啊!
阮雲歡說,是錯,阮雲歡不說,那就是抗旨!
「老狐狸!」淳于信挑了挑眉,月復謗,卻也饒有興味的等著看小狐狸如此為自己開月兌。
阮雲歡身子略抬,垂首不語,似乎是在思考,目光卻是向前邊跪著的阮一鳴一掃。
听到身後無聲,阮一鳴眉頭微攏,伏身道,「皇上,依臣之見,這奏章既是李縣令所奏,自然當從李縣令入手。若他政務清明,治下百姓安居樂業,也倒罷了,若是他自個兒的政務都處理不妥,卻去查問旁的州府的官員,這心懷國難一詞,便難圓其說!」
淳于信听他及時開口,不但給阮雲歡解圍,還句句扣住阮雲歡之前所言,將葉城縣令李超壓入死角,不由暗暗點頭,心中贊道,「這阮一鳴為相多年,為人雖然圓滑,該露鋒芒之時,倒真不含糊!」
皇帝本來要看阮雲歡如何解了這個套子,結果是阮一鳴發話,這父女二人一搭一檔,倒有趣的緊,不由一笑,說道,「那依阮相之見,江州知府阮一鶴之事,該由何人去查?」
不是沒有親戚勾結互為臂助嗎?瞧你是舉薦一個什麼人去查你自個兒的親弟弟。舉薦了你與相府親厚的官員,便說你徇私,舉薦了對頭,便順水推舟允了,到時查出什麼來,也是你自食惡果。
阮一鳴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微一遲疑,便聞身後阮雲歡道,「臣女不知朝中事,可是也知道,每年年底,總有一批官員進京述職。江州之事事關重大,若調阮知府回京皇上親自過問,豈不更好?」
皇帝微微挑眉,說道,「哦?依睿敏縣主之意,是調江州知府進京述職?」
只要你應一聲,便是以女子問政!
淳于信忍不住翻白眼。老狐狸今天很無聊啊!
阮雲歡忙伏身磕了個頭,說道,「前些時臣女聞祖母念叨,說已有數年未見過四叔,甚是掛念,若是皇上能令四叔回京,豈不是一舉兩得?臣女私心,望皇上寬恕!」我想我四叔回家,只是想一家團聚啊團聚,不是過問你的朝政。
皇帝听她突然提到祖母,先是一怔,等听到最後,不禁哈哈大笑,一手點著她,笑道,「睿敏縣主,果然聰慧睿智!不錯!不錯!」大袖一甩,說道,「傳旨,吏部即刻派人徹查葉城縣令政績,江州知府阮一鶴于年底進京述職!」
「是!」眾官齊應,算是將這一場爭論暫時做了了結。
阮一鳴暗暗松了口氣,回頭向阮雲歡瞧去一眼,恰逢阮雲歡也抬頭望來,父女二人目光一觸,又即移開。經剛才那一場默楔配合,但覺父女情份又深了一些。
秦裕龍憤憤起身,狠狠向阮雲歡瞪去一眼。
最近這一個月來,與秦家暗中來往的不少地方官員因各種小事被查,這些人還有一個同共點,就是曾將手里犯下的事情推到阮一鶴身上。秦家震動,心知與阮一鶴月兌不了干系,卻因一來沒有動搖秦家的根本,二來又牽連著秦氏,也不能就此將阮一鶴推出來,便命葉城縣令李超上了這道奏章,意圖敲山震虎,震懾阮一鶴,令他有所收斂。
又哪里知道,這位睿敏縣主僅憑一條四寸不爛之舌,不但將李超死死鎖住,還給阮一鶴回京述職的機會。若是任由阮一鶴回京……秦裕龍雙拳緊握,掌心里已滿是冷汗。
秦家握著治死阮一鶴的鐵證,而秦家暗中的勾當,又豈不是盡數落在阮一鶴手里?若是阮一鶴拼個魚死網破,恐怕秦家也落不了好去!
此事已暫時告一段落,阮雲歡不便听政,便退了出去。皇帝又將余下的事議過,才吩咐散帳,向阮一鳴道,「阮相,你隨朕來!」起身出帳,向大帳後行來。
皇帝的御營,也如在宮中一般,分為前後兩層,前邊便是剛才召眾臣議事的大帳,後邊卻是皇帝就寢的帳篷和隨行嬪妃、公主的住處。眾官見他領著阮一鳴進了後層的營地,都覺好奇,卻又不能隨便跟去,不覺個個探長脖子張望。
阮一鳴也是心中暗暗納悶。若是這是在宮里,這種地方,已經算是後宮,他一個外臣,沒有聖旨,萬萬不能踏足其間。今日皇帝將他帶來這里,又不知道是何事?
心中想著,已經隨皇帝走入一頂帳篷,但見紅絨地衣上,置著茶案矮椅,原來是皇帝飲茶的地方。而此刻矮椅上正坐著一位麗人,正是後宮四妃之首的陳賢妃。
阮一鳴一見,忙上前見禮。
陳賢妃還未說話,皇帝已擺手笑道,「阮相,這里不是朝堂,不必多禮!」掀衣在陳賢妃身側坐下,命小太監給阮一鳴看座,笑道,「你初納新人,朕原本不該留你,只是如今我們在外,你身旁沒有長者,朕便與賢妃充個數,給袁小姐……哦,袁姨娘完了這個禮罷!」
阮一鳴受寵若驚,忙又起身施禮,說道,「些微小事,豈敢勞動皇上和賢妃娘娘?」
皇帝一擺手,笑道,「無防!朕已命人去喚袁姨娘了!」
說著話,便聞帳外小太監聲音道,「皇上,袁氏傳到!」
皇帝將手一擺,立時有身邊小太監大聲道,「傳……」
隨著話落,但見帳簾一挑,袁青眉已低著頭款款的邁了進來,跪倒見禮,說道,「婢妾見過皇上!」跪下時腳步踉蹌,險些不能站穩,連聲音都變的暗啞。
皇帝轉頭,向阮一鳴笑望。阮一鳴觸到他一雙戲謔的眸子,心中說不出的窘迫,卻也只能裝做沒有看到。
陳賢妃見皇帝不語,便含笑道,「袁姨娘免禮罷!阮相爺滿月復詩書,人中龍鳳,本宮還不曾給姨娘道喜!」
除了阮家的丫鬟,這是第一個給袁青眉道喜的。袁青眉但覺從嘴到心,皆是苦澀,卻也只能謝恩。
在袁青眉身後,還隨著兩位陳賢妃身邊兒的姑姑,便是剛才去傳袁青眉前來的。陳賢妃見袁青眉側身立好,便向那二人一瞧。
其中一位媽媽會意,手中托著托盤,上前一步跪倒,另一位媽媽一手將托盤上蓋的細絹掀起,露出盤上的一副白絹,拿起白絹輕輕打開,但見上好的白絹已皺的不成樣子,在那絹上,還艷艷的沾著朵朵殷紅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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