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嚇過後的小臉還帶著幾絲蒼白,干澀的唇瓣,甚至都不知該說些什麼,鏡妖嬈直覺這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迎面而來一股蓮香悠然入心脾;她仰頭,望向那個對她伸出援手的人,小小的人兒璀然一笑,似乎終于找回了自己的靈魂。
「不管你是誰,謝謝哈!下次我吃肉的時候一定記得你!」
小嘴一咧,劫後余生的人兒天真又調皮,她的一排小牙晶晶亮,嗅著鼻子,傾心地感受空氣中少見的幽香。
許多年後她才知道,正是這抹幽香,牽絆了她半生悲喜。
宿陌塵低頭,望著眼前拍胸保證請他吃肉的娃子,眸色淡淡。
凌亂如鳥巢的頭發,塵埃灰蒙蒙蓋著打起了卷兒,一身舊衣像是從幾十個舊衣堆里拼湊出來的,滿是孔眼,因為破洞太多,甚至都無暇去打上補丁,幾層衣服疊穿著,襯得她的身子愈發單薄。
面前的女娃有些瘦,干癟得似乎只剩骨頭。
她的笑容卻比早春三月的陽光還要明媚,一雙小手張開在半空;她仿佛是呼吸著重生後的空氣,仿佛至始至終都在享受著旁人看來不怎麼美好的一切……
衣袂在微風中輕蕩,白袍依舊散著淡淡的青蓮香氣,男子的潑墨長發束于簡單的玉環中,深邃的黑眸淡然,凝視那張髒兮兮的小臉。
宿陌塵的目光落在女娃兒的眼楮上,似乎是怔愣了下;因瘦小而顯得出奇大的眸子呈紫色,沉美如浮生殿上的琉璃,卻無半點焦距……
紫瘴蒙眼。
素來風平浪靜的眼底劃過一抹驚訝,方才他早就看見了這女娃靈巧地閃躲過蛇妖,本以為只是她的運氣,不想她竟不能視物;若非天資使然,又有哪家的孩子能在黑暗中辨明方向?
「師弟,原來你在這里。」
威嚴的聲音,鏡妖嬈感覺有人從上面落了下來;六七名素衣仙者自半空飄然落下,衣袂無風自動。
為首的人看上去四五十歲,束著仙冠,一襲灰袍,頭發已然花白,與之並排而下的是一名女子,看上去不及而立之年,著淺碧袍子,執一柄白絲拂塵。
兩人身後跟著幾名十多歲少年,其中一名稍年長,立于眾少年之先,而如此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素袍著地,翩然而落,竟不帶起半點塵埃。
「師兄。」
青石牆下,白衣的宿陌塵回身向那些人略一頷首,深沉的夜色恍若都明朗了幾分,一襲白衣映著月光,泛出淡淡銀華。
紅月在蛇妖被斬之時變回了純淨的銀白,如血的赤色恍若從未出現過,他的目光落到不遠處的牆角,眾人循之而去;一截墨灰長蛇已然僵死,尸骨挺直,卻不見半點血。
「蛇妖已斬。」
若仔細看之,似有淡淡胭脂色,在那蛇的額間彌留,若看得再仔細些,那胭脂之色居然正在游離,緩緩退去……
鏡妖嬈听得那人開口說話,隨即感覺有人走了上來,輕微的摩擦聲從牆角傳來,像是有人在翻看什麼東西。
「這蛇妖不過百年,尚未幻化人形。」
「今日妖月又現,想必正是這蛇欲化人之時。」
淺碧袍的女子取了塊帕子擦手,起身,黑杖白絲的拂塵一揮,蛇尸瞬間沒了身影;鏡妖嬈不知又是誰在說話,只覺得迎面而來又是一陣清風。
「師弟……」
那位長者的聲音。
「落凡方才追妖之時,似乎看見了宮傾城……」
話音之外,那位長者似有嘆息,滄桑的嗓音欲言又止,鏡妖嬈听見她們談到了妖字,又說到了一個名字。
氣氛有些局促,鏡妖嬈明顯地感受到那抹清香中多了一層冷冽的氣息,隨後那抹氣息又不見了,只听那人開口淡淡。
「這幾日都得小心些,絲毫大意不得。」
「是。」
那長者又嘆息,眾人隨即應聲。
話題似乎就此斷了,鏡妖嬈第一次感覺有些尷尬。
破布衣裳的女娃睜著空洞的眼楮,僅僅憑借直覺「看」著那群陌生人。
不會是什麼邪教幫派吧,但她之前可從沒听小虎子說起這小小青柳巷有什麼值得邪教關注的東西……
其實她更想弄清楚的其實還是那條蛇,她剛抓到手里的時候,它分明只有粽線般的大小……
終于,那名女子似乎注意到了她,面上略一驚訝,理了理拂塵便望著鏡妖嬈細細打量。
「這是……?」
「我來時,正見著孽障在追她。」
「她眼楮看不見,躲得可快,孽障竟也被她甩出三尺遠。」
還是波瀾不驚的語調,眾人這才發現牆角的陰暗處站著的小小人影;這女娃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披散著的發髒得都和後面的青灰石牆融為了一體。
她的小臉低著,隱約可見額頭的污跡;一件拼湊得都看不出款式的衣裳,一雙小手相互絞著,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干癟的衣架子。
他的語氣里似乎有些嘉獎,但在場的人卻並未從他眼底看出任何情緒;宿陌塵俯身,看著眼前才到自己腰間的孩子。
「你爹娘呢,為何不見他們來尋你?」
「那個……嘿嘿……我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誰……」
鏡妖嬈尷尬地笑笑,突然被人問起自己的爹娘竟讓她感覺有些不好意思,雖然看不見眼前的人,她卻深知面前人正看著她,從懂事起她就一直在市場邊撿拾為生,直到遇見了小虎子。
「真是可憐……」
那男子沒有再說話,似乎是直起了身子,之前的女子卻哀嘆了一聲,很是憐愛,最年長的那位似乎也在微微嘆息,卻沒說什麼;此時,一直默不作聲站在後首的少年突然上前了一步,來到長者身邊,暖而一笑,輕松道︰「師父,這女娃子很是機靈呢,不如將她帶回天山可好?」
長者望了自己弟子一眼,若有所思,而那小娃听聞「天山」二字,居然打了雞血似的精神一振。
「仁慈和善的傅音仙長,求您收我為徒吧!」
單薄的身子上前一步,「噗通」一跪就是一個大拜,鏡妖嬈擠壓著腦中為數不多的形容詞,暗自慶幸自己因禍得福居然遇到了貴人。
小虎子曾經和她說過許多段子,其中說得最多的便是天山。
傳聞這世上曾有一次大亂,妖界狂肆,差點將人界變成煉獄,而制止這一切的正是天山派,天山攜眾仙封印了妖界,使得世間六界成了五界。
傳言天山有一掌教,一護教,分支十八長老,掌教傅音成仙雖晚,資歷卻最高;六界之戰中,傅音攜天山眾人請來玄仙鎮妖,玄仙結妖印于湮湖之上,將蠢蠢欲動的妖靈悉數封印。
天山素來被人稱為仙界之尊,六界之首,天山派的掌教傅音更是名聲顯赫,號稱能平六界之事。
之前鏡妖嬈一直沒有弄懂,封印妖怪的不是那位玄仙大人麼;小虎子說,玄仙幾乎是個神話傳說,有沒有這個人都不知道。
方才她听眾人的聲音,只有一位最為威嚴年長,想必這位便是天山掌教,傅音。
「小女仰慕天山派多日,不求成仙,但求學會一點本事。」
又一個響頭,女娃求教誠懇,鏡妖嬈也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形容詞用的對不對,這個響頭旨在鞏固療效,讓自己看起來是個乖巧嚴肅的小姑娘。
傅音實則早已看出她的敏銳,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卻已經能從他們的交談中分辨他們的身份;白須仙長微笑,問那小娃子姓甚名誰,鏡妖嬈仰起頭,朗聲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笑得燦爛。
「妖孽!」
「居然是個妖孽!」
預想中的慈祥卻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劈頭蓋臉的呵斥聲和凌厲的掌風;先前傅音並未注意鏡妖嬈的臉,她一仰頭,這才看見那雙黯沉的紫眸!
紫色的眼眸如同琉璃一般,空洞無神,而這女娃子居然又有妖孽般的名字
——鏡!妖!嬈!
妖,能魅人心,蠱惑眾生,妖因妖靈而有妖印,靈與印相伴而生、同時泯滅;妖印之中,以紅與紫最為常見,紅如胭脂,紫如琉璃……
眾人一驚,鏡妖嬈嚇得臉色慘白,那掌風卻停了下來,是宿陌塵出手將傅音攔了下來。
停頓間,碧衣仙長揮了拂塵,當即伸手搭上鏡妖嬈的前額;暖光注入,鏡妖嬈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隱隱發熱。
「不是妖啊……」
「我看她三生,沒有妖靈。」
片刻後,那女子皺眉,一派不解;這樣的結果讓傅音有些驚訝,沒有妖靈為何會有妖印?!
「紫瘴蒙眼罷了。」
宿陌塵松開傅元辰的手,瞥了眼鏡妖嬈;那股清淺幽香逐漸清晰,他仿佛又俯身,望向她。
然後,她听見了這輩子最讓人欣喜的聲音
——如遠山,破雲透霧。
「你隨我回天山,拜我為師,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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