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男子的臉,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蒼白長臉,下巴有些方,卻又有溫和的線條。梁薇一子便認出了他,就是歸鶴莊的李公子——她的記性一向不錯,除了現實中那三年。
他依舊穿著白色衣衫,眼神不再淡然透著冷漠與疲累感,而是填滿了愛意與驚喜,竟令梁薇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這笑起來的彎彎的眼楮,明淨、深情的眼神仿佛在哪里見過!可是在哪里?
她的頭腦因為方才莫名的,過于強烈的感覺一片茫然的空白。等恢復過來,她只想起在歸鶴莊,這位李公子在木槿林里練「五禽戲」的樣子,那天早上金色的陽光如何被分割成絲絲縷縷,落在草地上與在枝頭剛綻放的木槿花有多麼鮮艷……不過最念念不忘的,還是他裝啞巴的樣子!
童千姿肩膀被人踫觸,警惕如一頭小豹子,甩過頭去瞪視李公子。李公子看到她的面容,那含著的笑的彎眼楮,與口中的那句︰「榮兒,我再不想……」同時僵住。
童千姿連忙移步,遠遠避開他,厲聲道︰「我不認得你,你是何人!」手已握緊了長鞭的手柄。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趕了上來,向李公子低聲問︰「公子,可是遇上了什麼事?」
李公子望著童千姿,收起臉上僵硬的表情,恢復了淡漠的樣子,與方才的熱烈、驚喜形成強烈反差。「我將這位姑娘錯認成榮兒了……」他眼珠微動,又將童千姿打量一下,在心中默默回味她與榮兒的相似之處。
管家听說,看向童千姿,眼里也是一驚,道︰「是啊,這位姑娘的身形、膚色還有頭發,跟小姐還真是相像,怪道公子認錯了!」同時提醒他家公子,「不過,小姐此時,不可能在此處啊!」
李公子頹然點頭,低聲道︰「一看到,還以為是她,心里一高興什麼都忘了……」
童千姿氣得眼一橫,怒聲道︰「誰要像你們家小姐,還被你認錯!我不認得你,快快走開!」李公子既不為認錯人道歉,也不計較她說話蠻橫,漠然轉頭。
「請等一下!」梁薇忽然開口,走到李公子面前微笑道,「李公子,又見面了,令尊李添爵李知府一向可好?」
李公子的頭不自覺地後仰,側目道︰「姑娘是何人?我怎麼不記得見過姑娘?」
「你連自己會說話都會忘,像啞巴一樣跟人打手勢,會忘記見過我,一點也不奇怪。////」梁薇說完,高深地微笑,只恨周圍沒有響起如潮水般的掌聲,來為自己這句精彩的話喝彩。不過,那種終于報仇的痛快之感,將心里熨帖的無比舒服,氣勢也強大許多。
李公子皺起眉頭,正在想她說的這是什麼鬼話?忽然間腦中一明,想了起來,不禁一笑道︰「原來是姑娘……你是鄒亦明鄒先生的朋友?」梁薇跟他搭話時,曾表明自己認識鄒亦明,所以他會這樣認為。
梁薇不想在此處多廢話,轉而道︰「李公子身體大好了?現今來到這里,也是為了……」她轉動目光,落在先月客館大門口那些三教九流身上。
李公子唇邊噙了一絲冷笑,反諷道︰「姑娘不是也來了!」之後便身體一轉,背著雙手繼續向前走。
他走近門口只見人員聚集,眉頭一皺,將步子頓住。那管家立刻上前,又趕上來四五個家僕,一起將人盡數擋開,好讓自家公子從從容容地走進去。那派頭就像大明星由保鏢護著,走過粉絲簇擁的機場……
子靖走上一步,眼望著李公子走過的大門,不快地道︰「這人是誰?真是高傲無禮!」
梁薇正要回答,腦中不合時適宜一閃,她想了起來!笑起眼楮彎彎,眼神明淨的李公子,她不是在哪里見過,而是听到過!那個等了竹猗猗兩世的,在綠竹院的李公子!竹猗猗的轉世她見到了——不就是姐姐!李公子的轉世她也見到了……
一個激靈,她跑了起來,擠過人群,進入客館。大堂空間極大,並沒有設座位供客人使用,直接就能看到一個大門通往湖面。湖上仿佛有個大亭子,垂著輕紗,掛著成串的紙燈籠。夜色已暗,燈籠是那樣明亮,掛在那些古典的建築之上,映著湖水,恍若仙境。
李公子就在前面,正走向這仙境,白色衣衫,欣長的身材。如今的先月客館雲集各色三教九流,氣氛緊張且詭異,而李公子在一眾僕從的護衛之下,獨有一片寬敞出塵的空間……
梁薇沖了上去,離李公子還有一段距離,就見他警惕地回過頭來,瞪著梁薇,滿眼都是神經質的擔心。
梁薇鼓起勇氣,說︰「請你等一下,我有話說……」她覺得眼前的大男人個子雖然高,身形在白衣的修飾下,雖然還是瘦削,也不至于顯出久病的病態,可是對人的警惕卻顯得那樣沒有安全感。她令自己平靜一點,再一次溫和地說︰「李公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心里在想,我將李公子與竹猗猗的轉世撮合在一起,讓他們相愛超過一天,便可以讓他們擁有九世姻緣。那麼,「天上」那位竹子精就可以讓我醒來了!可是……我為什麼要醒來,這個夢里有年輕的子靖、端綺,醒來後,又不能回到過去……
梁薇向前走幾步,李公子便向後退幾步,不耐煩地問︰「什麼問題?」
梁薇望著他蒼白的臉,清亮卻閃著懷疑與警惕的眸子,大腦飛快地轉著,排列出各種問題︰你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跟你家仇人的女兒,也許那一世就叫竹猗猗的姑娘是情侶嗎?因為無法在一起,于是各自在家中自殺;
你的前世的前世出生在一個世家,在綠竹庭院孤寂一生,只為等待竹猗猗的轉世嗎?你沒有等到,因為她只是一株綠竹,雖然在你大約十五六七歲時有一顆嫦娥眼淚做成的心;
你的前世又轉世成了那個李公子,人生就如前一世,只為繼續等竹猗猗的轉世嗎?你仍然沒有等到,不過她開始猜測你在等誰了……
可是,這些問題,面前這個李公子怎麼會知道!那些都是她自己寫的故事,自己不知道,還問別人,果然是得了失憶癥的人!她自憐地嘆一聲,怯怯地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子靖不明白梁薇為何突然跑了起來,與童千姿一起才剛追上來,也沒有听清梁薇方才的問話。端綺一條腿不甚方便,桑彪見這里人員混雜,護著她正艱難、焦急地走來。
李公子不解得只好冷笑,冷淡地道︰「區區賤名,姑娘又何需知道。」
梁薇想自己的臉肯定比番茄還紅,竟然被個男人這樣嫌棄,不過又慶幸郭湘婷不在旁邊,逃過日後無休無止地被取笑。她垂下頭,撇一撇嘴,然後又仰頭道︰「你最好告訴我……因為……」忽然就靈機一動,眼楮一橫,以豁了出去的精神,用陰冷的語氣接著說︰「因為你病得這麼蒼白,瘦得這樣可憐……鄒亦明暗地里告訴我,你很難恢復正常男人的體重,只有周潛光能幫你。千萬不要以為鄒亦明告訴你的是實話,我與他的關系才是親密無間……」為了配合語言,臉上居然神奇地多出一層曖昧的笑容,「要不然那一夜我怎麼會宿在歸鶴莊……哈哈,周潛光輕易不露面,也不隨便出手開藥方什麼的,不過我跟他外孫女、孫外還有他女兒交情匪淺!所以你肯定需要我的幫助!」
李公子先是為她說自己體形而又羞又惱,緊接著便見她暗示自己,她跟鄒亦明的關系,驚訝得倒認定她是個瘋子,看笑話似地在一旁冷笑。
梁薇正惶恐不安地等李公子回答,忽然子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扭到自己面前。他一張臉被梁薇方才的話驚得膚色黑里透紅,雙眼緊盯著她,嘴唇微動,一字一頓地說︰「這里不是你上面那一世,不是那個問好請安時,可以抱一抱親一親……你當眾說這樣的話……」
梁薇每每精神不在正常狀態時,就容易亂說話,思緒也總轉得格外快。方才被李公子如此拒絕,實在令她羞惱,這時忽然又一臉驚訝推開子靖,向眾人臉上一掃,道︰「你們這樣誤會我的話,我簡直想要跳到前面的湖里一洗我清白了。你們腦子里都在想些什麼?鄒亦明算得上我的半個師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可是話已出口,當然要尋找證據,「我正在學他的五禽功、金絲天羅地網,歧黃神功……師祖朱皓朱神醫本來對他極為器重,卻被他師弟施亦成嫉妒,毀了他的容貌!知道我為什麼來這里嗎?」他將眼光轉向李公子,「因為鄒亦明的師弟施亦成,就是‘五煞’中的竹未離,我覺得他會因為蘭華劍,或者其它的什麼來這里。我要找到他為鄒亦明報仇……」她說完微微而笑,期待有蒙娜麗莎那般的高貴、淡然、神秘,也好掩飾自己的緊張。
李公子凝眸盯了她一眼,狐疑地道︰「在下姓李,賤名為念,還請賜教。」他生性謹慎多疑,倒被這番不著調的話有些唬住了。
梁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轉眸見端綺來到身畔,一把拉過她,向李為念道︰「這是我姐姐……姓竹,竹子的竹,字猗猗。‘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猗猗……」
端綺滿心不解,只是望著梁薇的臉,而梁薇只是緊盯著李為念。她看著他隨著自己的介紹,將目光轉向端綺,她盼望著他的目光與端綺堪稱絕世的容顏相觸的那一刻。這是他等待兩世,不顧灰飛煙滅的危險也要再等最後一世的人,腦海里該有多少似曾相識之感,眼神里又該繾綣多少陡然萌發的濃濃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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