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以長袖華裳額點花鈿的阮姬為首,率一眾美人蓮步入大殿,素來以舞藝馳名諸國的阮姬姿態優雅曼妙地屈身行了大禮,拜見殿上尊貴無匹的魏帝。
「阮姬率眾人參見魏帝,祝願陛下稱霸四海,長樂無極。」阮姬鶯聲嚦嚦,嬌軟中仍帶一分世家女的矜貴氣質。
元拓笑了,「抬起頭來。」
阮姬如花美貌款款抬起,在望見俊美又霸氣橫溢的帝王時,饒是見多識廣長袖善舞的她,瞬間也不禁心跳如擂地紅了臉,身子一軟。
時人常贊北朝四帝英偉華貴絕倫,今日得見魏帝,果然名不虛傳!
阮姬心旌搖動之際,不由也暗暗奢想起,憑著自己冠絕天下的舞藝和美色,或可充入魏帝後苑中,日後恩寵極致,世人艷羨。
思至極處,阮姬臉上媚色更深更艷,柔軟如蛇的腰肢也扭得更加嫵媚妖嬈了。
「果然是當世麗色。」元拓大手支著側臉,懶洋洋道︰「听聞阮大家祖父曾與宋國著作『刑經』之大師梅善有舊,不知有否此事?」
呃?阮姬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陛下召姬入殿……便是為此一問?」
「嗯。」他淡然應了聲。
嗯?居然是嗯?有誰叫了舞姬不是觀舞不是摟色,是問八百年前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麼「刑經」不「刑經」的鬼?他魏帝是把她阮姬當什麼了?
阮姬向來對自己的美貌和舞藝深以為傲,霎時氣昏了頭,一時居然忘了坐在上首的可是殺名赫赫的大魏帝王,沖口而出︰「有美在前,陛下竟烹琴煮鶴至此,姬周游諸國以來還未曾得見,實乃可笑,可笑也!」
「大膽!」分列兩側的執金衛手執長戟煞氣凜凜地一聲大喝,如響雷霹靂爆起!
「姬、姬不敢……姬大錯矣。」阮姬登時嚇白了臉色,軟坐在地,隨即顫抖求饒,再不見一絲方才的倨傲之色。
她身後眾姝更是嚇得花容失色,個個跪伏在地,抖得不成樣。
殿中氣氛凝滯死寂,重重的壓迫感如巨輪傾輾而來。
元拓不發一語,修長大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虯龍扶手,最後厭極地擺了擺袖。
自有一隊執金衛出列,將阮姬和眾姝拖出殿外。
號稱千年大族之後的貴女阮大家,亦不過如此,還遠遠遜于他少年時曾在宋國見識過的那五歲小兒。
話說,那開口國法、閉口刑律的小兒……今年也該有十五了吧?
元拓深邃黑眸掠過了一抹思忖懷想,好看的薄唇微微上勾。
宋國。
時序漸入夏,梅小法端坐在案前,正腕懸于空,從容地書寫著大氣端凝的墨字落于竹簡上。
這是她最近新尋的一門掙錢活兒,肇因民間識字者不多,識了字者又多為自命清高的書生,若非想方設法鑽營著當官做吏去了,就是高高端著架子,連開個私塾授徒都要挑三揀四,故此販夫走卒盡皆被排除在外,除卻家中童子識字習理所求無門,就是想寫封家書攜回鄉都托不著人。
梅小法窺此商機無限,便暗中讓晉去走動一二,就說一封竹簡家書五文,布絹家書七文,買十送一,熟客另有加贈,代客書寫訟狀。
一個月下來,此舉可讓她攢上不少銀錢,不論日後自家誰婚嫁,有嫁妝有聘金就有底氣了。
就在此時,晉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清秀臉上滿是驚慌之色。
「小姑子,不好了不好了!」
梅小法手一抖,險些在竹簡里「大壽」二字中的「大」字多加了一點,把個活生生的大壽變成了太壽,幸好及時穩住。
「什麼事不好了?」她微蹙眉問道。
「王宮里張貼出了告示,說舉凡王公以下,庶族以上,家中有年及十三以上、十七以下之女都要在十五那日進宮……進宮……」晉臉色都變了,顫著聲道︰「選采女。」
這回她手一松,毛筆啪答一聲落在了竹簡上,瞬間污了大字,大壽轉眼成夭壽哦。
「荒謬!荒謬!」她怒氣沖沖地起身,「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殷紂之禍不遠,君王貪戀美色必敗無遺,難道朝中上下就無人一言以諫嗎?」
晉默默地瞅了她一眼。「到得今日,小姑子還對朝中大臣有所指望嗎?」
她一時語結,胸脯劇烈起伏,顯是余怒未消。
「小姑子,民不與官斗啊!」晉嘆了口氣,隨即努力打起精神,希冀道︰「對了,小姑子不是熟諳『刑經』法條嗎?也許能從中尋出法子,逃過此劫?」
她面色陰郁,半晌後悶悶道︰「沒有。」
「咦?」
「曾祖著此『刑經』時,宋國政治清明,君王英武,雖采女也有三年一大選,然皆是五品以上官員家中及笄之女,哪像如今──」梅小法說得咬牙切齒。「居然連十三歲的幼女都不放過!吃吃吃,吃死他們這幫老賊好了!」
「唉,吃是吃不死的,」晉又是悲憤又是沮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自古皆然。小姑子,這就是人說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吧?」
她眼神黯淡了下來,喃喃自語,「難道天下就無君制法守法敬法了嗎?」
「既然事不可違,小姑子,那趁獵美使出動前,你不如先躲到鄉下去吧?」晉心急如焚地提議道。
「我父是刑部小吏,簿上有名,我便是躲還能躲到哪里去?」她苦笑搖頭。
「可是……」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目光閃著堅決,凜然道︰「若有此機緣立于殿上王前,我梅小法就是拚得一死也要血諫君王,一掃妖氛!」
這話可嚇壞了晉,他結結巴巴地道︰「小姑子別、別啊……」
「大丈夫立于世間,有所為有所不為,縱不能做出一番為國利民大事,死也要死得振聾發聵,教世人知曉宋國法制未亡!是非未死!」
晉都快哭出來了,不是感動,而是給慌的。
「小姑子,你不是大丈夫,你不過是個小女子啊!」他情急之下月兌口而出。
「你現在的意思就是瞧不起女人就對了?」她火也上來了。
「……」
「你說,你是不是瞧不起女人?是不是是不是?」
晉欲哭無淚,現下總算能明白前些時日常常出現在郎君老爺口中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是什麼個意思了。
「總之,不許你們男人瞧不起女人!」梅小法臉色嚴肅如手持戒尺,隨時覷機就要甩他幾板子的剛正嚴酷夫子。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有雞方有卵,無母何來子,你瞧不起女子便是瞧不起你阿娘,瞧不起自家阿娘的人又何來面目立足世間?」
「……對、對不起。」清秀少年瑟縮了下,說不出的怯怯,訴不盡的可憐。「小人錯了。」
「好極。」她滿意地頷首,「想左傳,宣公二年,有言︰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已知錯,也就罷了。」
晉眨了眨眼,吞了吞口水,心情好不復雜。
唉,若是自己當年大亂逃難進城時,選中的主子不是眼前的小姑子,而是那一個濃妝艷抹的小倌館老鴇,也不知會不會好一些……呸呸呸,他這都是在胡想些什麼啊?若不是有小姑子出手買下他,他現下早就以賣……咳咳咳,「那個」為生了,如何還能過得像今朝名為奴僕、實則尊嚴得保的好日子?
晉一凜,忙收束心神,再不敢哀怨小姑子魔音穿腦的諄諄教誨,而是垂手恭謹侍立,要有多誠懇就有多誠懇。
「選采女之事我心中有數,你也不用太替我操心。」她清脆朗聲道,「我阿爹這幾日隨上官出城查案勘場去了,咱們自己倒是得小心門戶為要,像是上次被何家小姑子爬牆過來投木瓜的事兒,能避則避,當免則免,否則次數多了,你和阿爹到時不娶人家也不行了。」
「……諾。」晉嘆了好大一口氣,模模滑女敕如脂的清秀臉蛋,滿喉發苦。
這都是些什麼世道啊……
「你在家中幫忙整理這些竹簡,我去多打些漿水和割幾刀肉回來腌。」她吁了口氣,素手理了理裙裾上的些微折皺。「這幾日想必城中是不會安寧了,糧水備妥,有益無害。」
「還是我出去采買吧,萬一小姑子恰恰撞上了獵美使──」
「晉多心了,」她一笑。「哪有這般巧?」
但事實證明,若非晉烏鴉嘴,就是事情偏就有這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