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燈火照得燦燦生光的殿上,有個抬頭挺胸的身影緩緩踏步上來,她肅容嚴辭拒絕了宮人奉上的華袍金飾,依然一身洗得干淨的青色布衣裙,款款走入大殿之內,也走入了眾人或驚異或好奇或蔑視的目光中。
而這當中,卻有道灼然深邃的眸光直直注視著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帶著罕見的訝然、微喜,甚至是不自覺地柔和。
元拓絲毫未覺,自己嘴角漸往上勾,眸底浮現一抹帶笑的暖色。
荊釵布裙,素面朝天,青絲披背,神情嚴肅……梅家小泵子果真是個天下少見的倔擰人兒,一如他想來的那樣。
不過……她就是宋王要送他的禮?
不知為何,元拓一想到腦滿腸肥的宋王竟將梅小泵像個商貨物什的隨手拿來送人,他心頭莫名一陣悶躁,面色一沉。
梅小法已然行至大殿中央,還未曾瞥著左側貴客案後的元拓,就已先看見了高高在上,左擁右抱的宋王,她眉心皺了皺。
見她秀氣雙眉皺得跟打結似的,元拓突然想笑了。
這小兒必是古板正經性子又發作了,見宋王荒yin至此,她少不得又冒出了一腦子的「諫言錚言」,也不知幾時會憋不住,顧不得局勢就要沖口而出了。
「吾王千秋,小女梅小法,殿前參見。」果不其然,梅小法恭謹地屈膝斂袖行禮,見宋王忙著吃美人哺喂而來的果子,吃完了一口又是一口,樂得手還不忘急色地伸入美人衣襟里抓住了一只酥胸揉捏起來,她眉頭皺得更緊了,張口欲諫。
「宋王既急著擁美滾榻,今日之宴便到此作罷!來人,魏使團俱退!」元拓只是眸光,掃,無須高聲,便已令宋王嚇得慘然失色。
其他諸國使團駭得兩股戰戰,趕緊紛紛起身欲隨著魏使團同進退,唯有蕭憚謹慎恭敬且警覺地望著元拓的方向,只靜待他的動作。
欸?這聲音好似哪兒听過?梅小法聞聲望去,頓時傻眼了。
「不可不可。」宋王這下哪還敢再吞吃美人喂的任何一口東西,又慌又懼又氣地忙把兩名不識相美人推開,搓著手忝顏道︰「都是這兩個賤人誤了本王,還請魏帝息怒、息怒啊……」
梅小法顧不得再驚詫思忖恩公的身分為何,當她听見堂堂己國君王居然卑微丑態至此,不由又是心痛又是心酸,恨其不爭的勃然怒氣全涌上了腦際,漲紅著臉月兌口而出。
「為君為王者,尊嚴為先,傲骨為輔,頭可斷血可流,性不可辱,王是宋國之主,豈能做此鄙相?」她胸口劇烈起伏著,氣得小拳頭捏得死死,揚聲朗道。
霎時全場靜默一片。
諸國使團人人像活見鬼似地瞪著她,目光中既有吃驚、不敢置信,甚至有一絲他們不敢承認的敬意。
而宋國殿臣則是個個眼眶濕了,羞慚得頭都幾乎抬不起來。
本該是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可宋國十數年來國主昏庸yin奢耽樂,國力勢微,忠臣紛紛心灰掛冠求去,剩下的不是佞臣小人便是心有不甘、妄圖振作卻苦尋無方的老臣,如今還有誰敢當殿斥諫君王?可今日這小女子竟做了他們不敢做之事!
這,還是世人素來瞧輕低看的卑下女子。
相較諸人,元拓卻止不住嘴角蕩漾開來的笑意。
正確說,他也不十分明白自己為何會笑得這般愉悅,許是他多年記憶中那個義正辭嚴的五歲小女圭女圭時至今日,仍然沒折了那腔心志骨氣,在當世,干嬌嬌俗媚鶯鶯燕燕之中,分外出月兌得清澈如溪,挺秀如竹,其志如鋼。
好個梅小泵子,果然沒令他失望。
「你!你大膽!難道你不怕死嗎?」宋王又驚又怒,胖碩的大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面色鐵青地指著她跳腳大叫大罵。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她冷笑。
她陣中對國君那濃濃的輕視、失望、嘲諷之色,剎那間激得宋王暴跳如雷。
「別以為你先祖是梅善,本王就不敢砍了你的頭!哼,那勞什子人人垂涎的『刑經』,本王還嫌它臭不可言,來人,把這賤人給本王拖下去,充至軍中做——」
「誰敢?」
神色陰鷲的元拓只是輕吐二字,怒氣沖沖的宋王登時像蔫了的大白菜,僵在當場,呆呆地張大著嘴,看起來丑態畢顯,可笑極了。
殿上所有人屏氣凝神,個個你看我我看你,既是畏懼驚悸,又是迷惘不解……魏帝,難道是護著這膽大包天口無遮攔的小泵子的?
元拓緩緩起身,雄健身軀龍行虎步地踏玉階而下,漸漸接近立于殿中央的梅小法。
梅小法腦中一片空白,剛剛怒諫君王凜然不畏的她,卻不知怎的竟在元拓——蒼天啊他居然就是魏帝本人她是震驚過度出現幻思了不成——緩然靠近的當兒,挺直的身子微顫了下,恍惚間有種應該奪門而逃的沖動。
可就在繡鞋悄悄後挪的剎那,她眼角余光瞥見了龜縮一旁的宋王,再抬眼看眼前睥睨天下的魏帝……她胸口一窒,不知哪里冒出的一口閟氣直沖腦門而來。
「別過來!」她在腦子及時管住嘴巴前,已劈頭劈腦地忿忿嚷出口。「你也不是好人!」
殿上眾人直抽涼氣。
這小泵子當真不要命了,竟敢冒犯人人懼之若猛虎的魏帝?
「孤從未說過自己是好人。」可驚掉大伙眼珠子的是,元拓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嘴角愉悅地微翹,語氣近乎溫和地道。
他的不怒反笑,口吻平和,令她霎時也有些手足無措。
「原來你便是梅善大師的曾孫女兒。」元拓像是沒看見她小臉發白,眉頭打結的模樣,低聲道。
「我、我是。」她結巴了一下,隨即滿臉戒慎地問︰「恩公,呃,魏帝此言意欲何為?」
「孤很高興。」他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盯到她蒼白的小臉逐漸生出了兩朵紅霞,這才滿意地微微抿唇,說了這莫測高深、教人雲里來霧里去的四個字。
高興個鬼啦!他高興了,可她不高興……他魏國辱她宋國成腳底泥,她身為宋國人,難不成還要跟他打躬作揖說謝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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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說了一會保你無事的。」
「別、別說什麼曖昧的、的話……」她臉蛋兒瞬間炸紅了,又氣又羞,話也說得結結巴巴。「你這樣、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女子跟你有、有什麼相干,還請魏帝自重!」
「事到如今,你想同孤撇清干系,好似也晚了。」元拓似笑非笑地提醒她,「這殿上人人眼珠子可睜得極大,你信不信現在人還未踏出殿外,風聲已傳遍宋國了?」
「魏帝你、你——」她氣急敗壞,卻也不忘壓低聲音,免得明顯耳朵豎尖了的殿上眾人又給听了去,「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且看且等。」他閑閑地道。
什麼?
梅小法腦子頓時糟成了團漿糊,可就在她拚命猜拚命想的當頭,元拓已然回過頭對看傻了眼的宋王道︰「宋王,孤好似還沒有見到你所謂的『誠意』在哪里?」
「魏、魏帝有所不知,」宋王一抖,理智漸漸回籠,抹了把冷汗後小心翼翼道︰「宮中那部『刑經』原本,已經在三年前冉明殿大火中付之一炬了,本王已經查明,梅善的『刑經』還有抄摹殘本上卷在梅家,但全卷的『刑經』內容,這個賤,呃,小泵子自幼便盡數熟背于心,所以本王今日召此女入殿,便是要讓她于殿上默寫而出,獻于魏帝,誰知這賤——不識抬舉!」
宋王越說神色越陰沉,像是恨不得再度命人把她拖下去亂棍打死。「孤還以為,宋王是要將此女獻予孤。」元拓濃眉微挑,似真似假地道。
梅小法心一跳,忍不住怒目瞪視。
元拓仿佛可看出她腦子里正在痛罵他什麼,說不定連違了哪條法哪條規都給全羅列出來了。
他抑下嘴角微翹的沖動,恢復一貫的尊貴昂藏神情,銳利目光直射面色驚疑不定的宋王。
宋王心底亂糟糟一片,既想順著這話頭便獻了這不知好歹的賤人,博得元拓的歡喜,又不知元拓這似笑非笑的話里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萬一他只是意在嘲諷呢?
宋王忍不住揉了揉眼楮,待看清楚了梅小法的容貌後,心隨即直直往下沉。
什麼嘛,這小賤人生得既不艷媚亦不動人,要胸沒胸,要臀沒臀,通身上下無四兩肉,抱了還嫌硌骨頭,坐擁美人無數的魏帝豈會要這麼個扁豆子?
「魏帝說笑了。」宋王又抹了把冷汗,干干笑道︰「本王怎會用這等貨色來侮辱您呢?來人,把本王精心為魏帝搜羅的一百南國佳人送上殿來!梅氏,你!本王可饒你不死,只要你將功贖過,把全卷『刑經』默寫出來,本王就放你歸家去。」
「請恕小女不——」她寧折不彎的倔性子又上來了。
元拓大袖微拂,竟靠著寬袖掩蓋,在眾目睽睽之下握住了她柔若無骨的嬌軟小手,她生生地岔了氣,下頭的話全堵在喉頭出不來,不敢置信且又羞惱驚怒地抬眼恨恨瞪向他。
昏君!yin帝!
他陣光隱約含笑,神色卻帶著沉沉如山岳般的壓迫感懾住了她欲翻臉反抗的掙扎。
「就這麼辦吧。」他朗聲道。
梅小法怒不可遏,拚命要掙開他的掌握,手卻還是被他握得牢牢的,眼見眾人目光不斷往這兒瞄,就算明知道在人們眼中不過是魏帝站得離她近了些,可是、可是……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他還仗勢欺人!
她一急一氣,腦子里的法條又噴涌了出來,話聲自齒縫中迸出︰「良賤不通婚,違者良解籍除族,賤杖斃或流放三千里——你、你就不怕嗎?」
「孤是大魏之帝,孤說誰是良便是良,誰是賤便是賤……」掌心握著的柔軟小手酥若凝脂,元拓心神不由一蕩,半晌才想起如何回話制住這愛引經據典的小人兒。
「你不用怕。」
現在是在說怕不怕的問題嗎?!
她被堵得一時氣結。
不知究竟的宋王開口命侍女將她帶下去默寫,幸虧他腦袋還沒完全給門板子夾壞,總算稍稍記著方才魏帝「依稀好似隱約」有維護這小泵子之意,否則宋王老早讓執金衛上去將她拖下去了。
梅小法在被侍女「左右挾持」前,元拓不著痕跡地松開了手,也不知怎的,明明方才他的霸道禁箍令她羞憤難當,可就在那寬厚溫暖大手離去的剎那,她手心一空,心頭沒來由掠過了空蕩失落感。
「孤等你。」低微如淺笑的嗓音一閃而逝。
她心口一震,匆匆回望了他一眼,卻見那個一身繡金玄黑大袍的年輕帝王負手在後,目光已經自她的方向轉移至蓮步入殿的百名美人……她胸口莫名悶堵得厲害,忙低下頭跟著侍女急行的步伐,暗笑自己今日真是被連番禍害得腦袋耳朵順帶心窩子都不好使了。
自古帝王之言,有重如泰山,自然也有臭如狗屁嗎,她要是拿來當真理,那才真教該死呢!
梅小法決定等默寫完「刑經」交差後,便要回家過香爐吃豬肘子洗柚葉好大驅霉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