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爺
早晨的陽光溫暖而和煦,沒有正午的毒辣,也不像黃昏的懶散,整個村子沐浴在里頭,像是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斗篷。村頭的大石頭上,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頭兒,地上擱著一張畫在牛皮紙上的象棋棋盤,兩個山羊胡的老頭兒正在對弈,旁邊圍著幾個看熱鬧的,葉天走了過去。
「大爺,您知道劉鐵牛家里在哪兒嗎?」
「啥?你說啥?」一個正在看棋的老頭兒歪過腦袋問道。看來是耳朵不好使。
葉天加大了嗓門,「劉!鐵!牛!就是那個大個子,黑黑的,大眼楮,笑起來一口大白牙的那個。」回想著昔日戰友的模樣,葉天忽然感到喉嚨里像是堵住了什麼東西,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來。
「娃,你問的是不是那個當兵的傻大個兒?」一個留著光頭缺倆門牙的大爺似乎是知道什麼,抬頭問道。
「對對對,他是當兵的,您知道他家在哪兒嗎?」像是看到了希望,葉天欣喜地問道。
缺倆門牙的大爺大手一揮,指著村頭正對著的那條大道,「沿著這條道兒,一直往里走,走到最里邊兒,左邊兒一排房子,最破的就是傻牛的家!」
大爺是好心,但是葉天還是生氣了,他不想那個憨厚的戰友被人叫成傻子。他不傻,他比誰都聰明。葉天冷著臉走開了,臨了還听見身後的那個缺門牙大爺絮絮叨叨,「傻牛那小子有好幾年沒回來了吧,听說在部隊里還當了啥官兒……趕緊吃他的‘象’!」
照著那大爺說的,葉天一路走下去,他走的很慢,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能夠孕育出鐵牛這樣的非人類的人類。走著路,葉天心里也在隱隱擔憂,這是最後一個地方了,同一組的其余兩個人的家鄉自己已經去過了,這是最後一個,如果還是不能得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一切就都只能重新來過了。
葉天記得那大爺說的,沿著大路走到盡頭,然後左走,找到最破的……葉天找到了,瞬間,眼眶里有些濕熱,像是雷劈斧鑿一般,心里承受的重擊一刻不停地擊打著心髒。
這是一間不能稱之為房子的房子,在日益現代化的今天,即便是農村也很少見到茅草屋了,更何況這屋子里還真的住著人呢。院子是柴火垛圍成的,似乎是海中的孤島一般,沒有房子與這間茅草屋相連,更像是一個遭嫌棄的孩子。
「汪汪!」葉天走近,惹得一陣狗吠,一只沒有拴住的大黑狗從院子里跑出來,站在門口對著葉天狂吠。
這就是鐵牛經常說的大黑吧。
「大黑,別叫!誰啊?」喝住黑狗,這間院落的主人走了出來,一個佝僂的老人,雙眼無神,白發叢生,臉上遍布著溝壑縱橫的皺紋,像是訴說著生活的哀愁,看不出原色的襯衫上布滿了蟲眼兒,手里一根大煙槍,黑色的煙袋晃晃蕩蕩,「你找誰啊?」
「您好,我是鐵牛的戰友。」葉天在極力保持著平靜,但是語氣還是有些發抖。他只知道鐵牛是農村的,但是他不知道這個每個月把自己一半津貼捐給紅十字會的傻子家里會窮成這樣,他真的不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
听到葉天的話,老人身體顫了一下,但還是穩住了,吸了一口大煙槍,才緩緩說道,「既然是戰友,就進來坐坐吧。」
一間房,土坑,干草鋪成的褥子,燻得黝黑的牆壁,紙糊的窗戶,還有一個佝僂著身子叼著煙槍的老頭兒。葉天恨不能把自己這身國際名牌撕碎了塞到灶火膛子里燒了。
「家里破,見笑了。」
「不不不,您先坐,我這次來就是跟您說一下鐵牛的情況。」
葉天伸手,想要扶著老人坐下,不料卻被老人擋開,「扶什麼,牛子那身功夫都是我教他的。怎麼?不信?」看到葉天的眼神里滿是驚奇,老爺子來了精神,當即把葉天拽到了院子里,「來,小伙子,你打我一拳試試。」
葉天心里樂了,鐵牛在部隊的時候,沒少跟他提家里這位老爺子的事情,脾氣火爆,好勝心強,而且還小心眼,一分一厘的事情他都要理出個一二三四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人越老,越像小孩兒。
「來啊!沒事兒,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嘿!」葉天趁老爺子不備,一個突襲,他當然不會真打,只是很基本的軍體拳,招數也是最常見的直拳,本想著一拳了事,而且葉天也做好了收拳的準備,不料,這劉老爺子卻是順著葉天的拳頭,一個後撤步,直接將葉天的重心給拖的失去了平衡。眼看形勢不妙,葉天前撲的身體突然側翻,仰臥在了半空,同時左手打出了一拳,直直地打在劉老爺子的面門。
「 !」老爺子大吼一聲,同時雙腳跺地,葉天知道,這是千斤墜的功夫,就在這愣神的空當兒,葉天只感覺拳頭踫到了鋼板上,一陣麻木的感覺傳來。鐵頭功!
「呔!」又是一聲厲喝,老爺子伸出手,一掌劈下,仰臥在半空中的葉天被直直地劈在了地上,「撲通」一聲,煙塵四起。
老當益壯,虎虎生威!
這是葉天的評價,雖然被打落在地,但是心里卻是佩服的五體投地,體會著胸口的那陣悶痛,葉天心里暗自慶幸,幸虧自己當初沒有跟鐵牛打架。
「哈哈哈哈!痛快啊痛快!」劉老爺子伸出一只手,拉起躺在地上的葉天,痛快大笑,「自從牛子走了之後,我還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呢。行了,晌午你也別走了,就陪我老頭子喝幾杯怎麼樣!雖然我地方不怎麼樣,但是好酒我還是有幾杯的!」
不待葉天說話,老爺子自顧自走進了屋子里,不多時,老人拿著一個紫色的酒葫蘆走了出來,另一只手里還有兩個黑色的粗瓷大碗。
「來來來,坐!」大樹根做成的飯桌,玉米秸稈編成的坐墩兒,兩個人坐了下來,「小伙子,能不能吃不吃辣?」
「酒都能喝,怎麼能吃不了辣!」葉天知道,鐵牛嗜辣如命,經常是一根辣椒配一碗飯,估計這也是眼前這位老爺子培養出來的。
「那這玩意兒呢?」老爺子變魔法似的,手腕一翻,一個布袋放在了桌子上,打開布袋口,鮮紅的辣椒面兒。
葉天一愣,隨即抓起一把放在嘴里,然後和著酒咽了下去,「好酒,純正的七十五度燒刀子!」
「哈哈哈!」老人像個得勝的小孩兒一樣開懷大笑,「鐵牛如果知道了,肯定要跟你叫板的!哈哈哈哈!」
听到鐵牛,葉天心里一酸,這個老人一定還不知道鐵牛的消息,如果他知道了……葉天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怕自己忍不住,都說男兒流血不流淚,可誰知道,有時候,這淚比血來的都要猛。
一碗濁酒,一把辣椒面兒,一老,一小,喝!
最辣的酒,最烈的辣椒,最毒的日頭,喝!
世間安得如意事,三杯清酒盡開顏。雖然喝了酒,但是葉天始終還是開不了口,他怎麼能讓這個善良可愛的老爺子得知自己唯一的親人死去的消息呢!那就喝吧!
待到一葫蘆酒喝完,兩個人也已經差不多了,葉天兩只眼楮猩紅,像是急了眼的獨狼,能噴出火來。
「八十萬,買我孫兒一條命啊!」
嗯?葉天一怔,卻看到劉老爺子正在那兒呆呆的出神。
「劉老爺子,您……您剛才說什麼?」葉天急了,難道自己一直找的線索真的就在這最後一個地方了嗎?
老爺子轉過頭呆呆地看著葉天,同時從粗布褲子里拿出一張照片,伸出黑乎乎不滿褶皺的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指,「這是牛子,這是你,這是生子,這是……」
那是軍隊里的照片,還是剛入伍時候照的。
「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你,小天,牛子的戰友,牛子的信里沒少寫你,說你是好人,不欺負他,還給他買牙膏,幫他寫信,教他上網……」老人頓了頓,似乎是在緩和情緒,「牛子還跟我說,你們要去執行任務,時間很長……」
「啪」一聲,一滴水珠散在桌子上,炸開那麼大一朵水花。
老淚!那麼大一顆!
「八十萬,他們要我閉嘴。我說我不要,你們別管,我不去上訪,也不去告狀,我就安心等著閻羅王把我帶走,然後去見我的孫兒。他們不信,要把我接走,我一手一個,兩個人愣是被我打倒,沒有近我的身。呵呵。」說到這里,老人臉上映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可是我疼啊!我孫兒為國捐軀怎麼就沒個人支會我一聲呢。我啥都不要,我不訛國家的錢,我也不要……那叫啥?對,我也不要你給我發的證書……你給我一把我孫兒的骨灰,成不?」
葉天嘴角一抽,眼楮更紅了,不知是辣的還是別的原因。
「牛子愛吃辣,家里的辣椒我就都曬干給他留著,可是他還不回來,我就給他磨成了辣椒面兒,可是他還是沒有回來,」劉老爺子看著這布袋里的辣椒面兒又看了看葉天,「孩子,你吃了我的辣椒面兒,叫我聲爺,成不?」
葉天再也忍不住了,大男兒淚如雨下,「爺!」
葉天回到「水上人間」的時候,時間剛剛好,下午兩點整,在人事部登記完畢,領了一身藍色的工作服,葉天的保安的身份就算是落實了。
夜總會下午四點開始上班,點名清單,收拾桌椅亂七八糟的一大大堆事兒都要在六點之前準備好,往後的時間就是小姐們的事兒了。保安的事情更簡單,就蹲在二樓看場子就行。
負責給葉天介紹情況的人是一個叫李剛的,三七分的發型,微微發福的身材,比一米八的葉天要矮上五公分,據說是在這里工作了三年的老人了。酒吧,特別是像這種大型的夜總會,人員的流動性是非常大的,除了像部門經理這種級別的人,其余崗位上的基本上就是幾個月一換,所以,依照李剛保安隊長的身份,應該也算是比較少見的了。
「葉天?」
「是。以後還請剛哥多多照顧啊。」葉天一臉謙恭地跟在李剛身後,現在距離營業時間還有一段時間,兩個人攀在二樓的欄桿上看著下面忙碌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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