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其實天共分三十三層,最底層為奈何天,而最高層是離限天。離恨天,遠離幽怨苦痛,嫉恨寂寞,應是極樂之所。那也只是美好的臆想罷了。實則,離恨天太高太冷,是個不適合神仙居住的地方。因此,離恨天的用途便是︰囚禁和關押。
離恨天上只有一座建築,思過閣。顧名思義,里面都是些有過有罪之仙,囚禁于此。閣中永遠沒有晝夜的交替,終年整日都籠罩著一層混沌的白,那是冰璃霧。思過閣雖然等于人間的深牢大獄,但天界高高在上,仙家所居之處講究寧靜祥和,即使是監牢也不能血腥陰暗。所以思過閣沒有任何的刑法和禁制,只有冰璃霧,輕煙般飄散著,無處不在。
神仙們說起冰璃霧來,明的暗的,總要打個哆嗦,因為它的冷。那奇寒不但入心入骨,更會侵入元神和識海,再怎樣神通廣大的仙人,一旦身處霧中,就必須凝聚全副心神和奇寒相抗,這對抗無眠無休,只消有片刻懈怠,冰璃霧就會覆蓋全身,迅速凝固,把人凍成玄冰。
而這時,思過閣中的看守者就會有所感應。三位看守的職責並非防止那些戴罪之仙潛逃。誰都知道,即使能逃出思過閣離恨天,之後也無路可走,總不能自我放逐逃到凡間去吧。他們需要做的,就是在有人被凍成玄冰時,用特制的消冰杵打開冰層,然後問一聲,「你可悔悟嗎?」
這樣一次生死輪轉之後,肯悔悟的便能離開思過閣,正式承受天庭的審判。不肯悔悟的,看守人也不會多話,只等他第二次凍進玄冰,再來破冰,然後問一句同樣的話。
這種死去活來的折磨,沒有誰願意一次次重復。于是,只要進入思過閣的待罪之仙,短則一兩天,最長也不到七天,不管到底有過無過,總之都能思出過來,對自己的過錯或罪行深刻地體悟反省,甘願伏法受罰。
貪生怕死的不僅是人,神仙其實更怕死,辛辛苦苦修行得來的長生,誰舍得放棄?何況,被凍成一根人形玄冰柱,很不好看,很丟臉,神仙都好面子,誰能忍受讓看守人一次次破冰問話。
但,凡事都有例外。這例外是一個女子,她被羈押在思過閣,足足十四天。從思過閣建成之日算起,漫長到滄海桑田也不過是指間剎那的歲月里,共有九百一十八位上仙曾羈押于此,熬過十日以上的,加上她也只有三人,而這三個硬骨頭中,她是唯一的女子。
清瑤,西方瑤池里一朵淨月蓮化身而成。在上仙如雲的仙界,她的仙品修為和法力境界都低微得不值一提,可就是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尋常仙子,卻觸犯了天界最禁忌的情孽,而且被她引誘的,居然是一位位高權重者座下最成氣最得意的高徒。據說東窗事發時,這位尊榮至極的大仙听得這樁丑聞的當事人之一,竟然就是自己最器重疼愛的弟子,當即一口鮮血噴出,染了頜下白須,身上白衣,而這一口傷心之血,損了大仙千年修為,便也算是一樁罪行,落在了清瑤頭上。
于是,因其罪孽深重,清瑤成為進入思過閣的品階最低之仙,那些圍繞她和他而生的蜚短流長之中,就有這樣不屑輕蔑的笑語,「清瑤啊,能進思過閣真算是抬舉她了,不說別的,就是那三位守閣人的仙品,她就是再修千年,也未必及得上呢。」
「她雖是從西方瑤池化生的,還不就是個妖,不然怎能迷惑得了陸離?那可是陸離啊,天玄尊者座下弟子三千,最器重愛護的就是他,本來前程大好,居然被區區一個清瑤迷了心性,真真是可惜了。」
「哼,她在意的,還不是陸離的身份,以為迷惑了陸離,就能借他之助,迅速提升修為仙品呢。真是無恥的下作手段,我都替她臉紅。」
「……」
十四天,沒有極限的寒冷,無法想像的煎熬。分分秒秒,她努力搜索出體內所有的力量抵抗冰璃霧,但那點可憐的法力相比冰璃霧,就如薄雪遇驕陽般不堪一擊,真正給她護持的,是緊貼心口的一枚小小玉石。玉性本寒,而這塊碧水清透的玉卻是暖的,恰好是身體的溫度,恰好緊貼在她的胸口,一點點暖意護住她的元神,伴她在九死一生間掙扎。
消冰杵穩穩點在冰柱的中心點上,「叮」的一聲輕響,一道道裂紋細細密密地擴散開來,層層玄冰瞬間分崩離析,化作一陣水煙,溶入了輕柔淡薄的冰璃霧。
「你可悔悟嗎?」雖說心浮氣躁是仙家大忌,但謝真人實在有點煩了。她已經忘記做守閣人多久了,但她清清楚楚記得從沒有誰像這個女子一樣法力低到極致,脾氣拗到極致。過去的十三天里,她十三次被凍成冰柱,問她十三次可悔?她回答十三聲︰不悔!這是第十四天,第十四次,謝真人很期待能听到不同的回答。
痛……雖然全身僵硬得絲毫不能動,但痛楚那麼清晰猛烈,身體血脈,骨髓神識,無處不是扎滿了冰針。就連心口那一團微溫,也幾乎完全被痛楚覆蓋了。可是在冰璃霧中,只要不死,誰也無法在昏迷里短暫逃避痛苦。她依然清晰听到謝真人的問話,第十四次的重復。
「不悔!」她想重復第十四次的回答,可是喉嚨冷痛得失聲。她蜷縮著,不能動,說不出,無法呼吸。
「死了?」謝真人疑惑。她伏,仔細觀察這個蜷在她腳下的女子。鼻端和手腕真的探不出呼吸和脈搏了,只有心口還有一絲忽斷忽續的余溫。
「唉。」謝真人一聲長嘆,想了想,她伸出食指,在清瑤的頂心,眉心,和雙手掌心各點一指。知道這樣做可能會受到責罰,可若是不管,這女子只怕熬不到一時三刻就魂赴黃泉了,那樣的話自己也難月兌干系。畢竟思過閣從未有過死亡的記錄,如果第一樁就出在自己的管轄範圍里,也不好交代。
幾絲暖意在體內流動,雖然輕微,卻醇厚穩定,一點點壓制下了冷到極處的巨痛。終于又能呼吸了,她動著慘白的雙唇,以為她要說出自己期許的回答,謝真人忙向前湊了湊,可是她終于說出的是,「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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