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嬤嬤到古榆村的第三天,正是念雪的滿月之期。趙嬤嬤記著這個日子,但她唯一能給念雪的慶賀,就是拿出臨別時寧妃給的長命鎖給念雪戴上,小心地為她貼身藏好,在她耳邊笑語,「小小姐,今天滿月了哦,這長命鎖是你娘親的心意,你娘親現在肯定正想著你呢,你想不想娘親?」
「啊,啊……」嬰兒今天的反應特別不同,稚女敕的發音似乎是在回答,她咧開小嘴笑著,伸出小手在趙嬤嬤慈祥微笑的臉上模索,好像知道今天這個日子,是屬于自己的紀念日。
「哎呦,我的小小姐啊,你真是什麼都明白對不對?」趙嬤嬤說著話,把孩子的小手握在掌中慢慢搓揉。她從來就沒擔心過這個孩子異樣的沉默是殘障或疾病,她篤定得認定這個女孩兒是帶著宿慧來到這世上的,很多事,本來遠不是她這個年齡能懂得理解的,可她都懂。她明白自己的艱難處境,所以從來不會大聲地啼哭,也不挑食,甚至這麼漫長艱難的旅程走過來,她連一次病也沒生過。這麼特別的嬰兒,趙嬤嬤再沒見過第二個。
可是念雪也有讓趙嬤嬤擔心的地方,不知為什麼,她的體溫特別低,身體總是涼的,尤其是小手小腳,有時冷得就像冰一樣。趙嬤嬤忖度這必定是先天氣血虛弱所致,小姐懷這孩子時遭家族大變,被皇上冷落,整日殫精竭慮地思謀保全父兄家族的辦法,根本沒心思也沒條件好好養胎;孩子生下來就瘦小虛弱,又被鎖在箱子里不見天日,每日只能喝點兒米湯,直到臨行前才第一次吃到母乳;從京城到襄州的逃亡,現在正是冬天,這一路饑寒交迫的折騰,有時一整天也沒有口熱水給她喝;這一連串的折磨放在大人身上也受不了,何況小小嬰兒。
趙嬤嬤搓著念雪冰涼的小手,心疼也沒有辦法。這兩天她已經把古榆村和附近幾個村子跑遍了,想給念雪找個女乃娘,可是這幾個村子都太小,也就是幾十戶人家的規模,每年也不過兩三個嬰兒出生,眼下這時節,趙嬤嬤跑遍了這幾個村,總共只找到一位剛添了嬰兒的小媳婦,卻偏偏產後虛弱,根本沒有女乃水,自己的孩子還餓得大哭,又哪里能幫到趙嬤嬤?
趙嬤嬤無法,只能回家去熬小米粥,加些粗糖來喂念雪,孩子雖不挑食,但吃得很少,每次幾勺粥喂過,她就把臉轉到一邊,小嘴閉得緊緊的。這麼多天的相處,趙嬤嬤已經模透了她的脾氣,一旦她這樣倔強地拒絕進食,再說盡好話也喂不進一滴湯水了,所幸現在有了安居之處,熬粥煮湯也都方便,孩子既然吃得少,那就每天多喂她幾次,營養也勉強夠了。
念雪滿月的這天,帝都皇宮里張燈結彩,喜氣盈盈,在給另一個孩子過滿月,這個其實大了念雪幾天的男嬰,因為代替她成了皇家子嗣,于是連生辰都得和她一樣。
陳昊明,是錦陽帝的第一位皇子,錦陽帝二十歲身登大寶,當政十載,如今已過而立之年才有了這個兒子,其珍惜疼愛可想而知,這一天的滿月宴也格外隆重地分了兩場,文武百官出席的午宴和屬于後宮嬪妃們的晚宴。
既然是皇子的滿月宴,陳昊明就是當然的小主角。午宴時分,他就被乳母抱著,一大群嬤嬤宮女跟著,在一張張酒桌間巡回展出,接受各位大人的祝福贊賞。
大凡這個場合,賓客們都是挑吉祥話說,但宮廷里的吉祥話實在乏味的很。如果在民間,話可以說得百無忌諱,只要喜慶吉祥就好。如果是書香之家的孩子,大可說此子聰慧,日後必高中魁元;如果是生意人家的孩子,又可說此子面有福相,日後必富甲天下什麼的;可是面對一個皇子,在當朝天子還沒有放出正式態度之前,這些官員們要是誰敢說一句這孩子好,日後是能當皇帝的……那麼恭喜他,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後果嘛,自求多福吧。
既然在前途事業方面不好多話,那麼對小皇子的贊美就主要集中在品評相貌上,來來去去也不過就是「天庭飽滿」、「雙目有神」、「眉目間頗有陛下神韻」等等,有位老大臣撈不著什麼新鮮言語又不好意思拾人牙慧,急得抓著孩子小手仔細端詳,然後激動大叫皇子好手相,將來是有百歲之壽的……
午宴過後就是晚宴,其實內容也差不多,各位娘娘鶯鶯燕燕地說笑著,輪流抱著孩子看來看去,好像比對自己親生的還親。只有宜妃謝青華仿佛置身事外,一言不發,一杯杯地給自己灌酒,至于那個小主角,她只就著別人的手淡淡掃了眼罷了。這樣明明白白,不帶絲毫掩飾的嫉妒或是不屑只有宜妃能做,也只有她敢做。
晚宴散去,各位娘娘也散去。宜妃剛回到秀雲宮就吐了個天昏地暗,那個痛苦勁兒幾乎像是要把胃也嘔出來似的。琴韻端了茶旁邊等候,待宜妃新一輪嘔吐後漱口。若在往日,她一定會忙前跑後,幫宜妃捶背順胸口,再去催做醒酒湯。但她現在只沉默站著,低著頭裝做看不到宜妃的痛苦,因為她真的很生氣,今天去赴宴之前都和宜妃約法三章的,一定要笑,一定要抱孩子,一定要給皇上和寧妃敬酒,這三點宜妃當時都答應了,可是到場後,她只勉強擠了個笑,其他兩點全拋在腦後。
只這樣倒也罷了,關鍵是她那一杯緊接一杯的喝酒速度,真是全場的亮點,比小皇子搶眼多了……自己在旁邊伺候著,各位娘娘眼里的譏誚不屑,皇帝眼里的隱忍怒意都看清了,卻苦于無法阻止自家主子的出色表演。不過她倒真是佩服了寧妃的度量胸襟,別的娘娘都像看猴戲似的欣賞宜妃的醉態,她的眼楮卻從沒瞟向那個位置,言笑自若,似是全然沒覺察席間那微妙的尷尬氣氛。
已經吐無可吐的宜妃好容易才止住了干嘔,接了琴韻遞過的茶漱了口,軟綿綿地癱在榻上,昏昏沉沉地閉了眼,琴韻看著她慘白如紙的臉,還是不由地心軟。自己家主子就是這樣的性情,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時半會兒哪能有所改變?起碼今天從早到晚她都沒有罵寧妃是賤人,就已經進步了,慢慢來吧……
這時,一個內侍快步進來,回報道,「娘娘,皇上來了。」
宜妃驟然睜開了眼,琴韻驟然睜大了眼,馬上把那半盞殘茶遞回去,「娘娘,你快把這茶喝了再醒醒酒,一會兒皇上要是說您,您可千萬壓住氣,別頂撞了皇上,別……」
宜妃也沒糊涂到家,立刻接了茶倒進肚子,一邊點著頭一邊起身去接駕,錦陽帝已經自己進來了,琴韻慌得伏身拜倒,宜妃身子重動作慢,這時僵在榻邊,行禮來不及,坐著又不合適,加上酒只醒了一半,呆呆望著錦陽帝連話都忘了說。
錦陽帝揮手讓琴韻起來,就近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問琴韻道,「可服侍你家娘娘喝過醒酒湯了?」
「嗯,還沒有,娘娘這才吐完,我這就去準備。」琴韻應著,無奈又告誡地看了宜妃一眼,轉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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