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天景有了進出御書房的特權,以前,這個特權只屬于太子。錦陽帝應該算是比較開明通達的帝王,在一個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世界里,他卻欣賞喜愛有頭腦有見識的女子,這也就是秋月明家世容貌都並非最好,卻長期得他寵愛的原因。也因有了錦陽帝的支持贊許,天景才可以驕傲恣意地生活成長,做她想做的事,學習她想學習的知識,成為她想成為的人。
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其實就是龍案上的一支朱筆,一方玉璽。當天景第一次在父皇注視下拿起案頭御璽,端端正正印上一份詔書時,心里的歡喜和期盼和手上那方無暇的麒麟形羊脂玉印一樣沉甸甸的,這一年,陳天景十一歲。
錦陽帝沒有食言,這兩年里他一直親自教導天景。除了特別加急加密只能御覽的奏折,其他的奏折她都可以看,也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有時甚至會和錦陽帝發生爭執。這在朝堂上,是只有那些固執忠心的耿介之臣才敢偶一為之的事。可在御書房里,錦陽帝似乎很喜歡和這個小女兒爭論,而且不會把這個孩子的話只作戲言。
這兩年里天景的進步是神速的,原來那些被她生吞硬嚼記下來的治世之書,因大量閱讀了解各地各級官員呈上的反映民生民情的奏章,又有錦陽帝為她系統詳細地講解朝堂之事,已漸漸能夠融會貫通在自己的思想里。
于是,終于有一次在爭論過後,錦陽帝提筆沉吟良久,向她微笑道,「天景,父皇決定采納你的主張。你記得,如果將來你真的走上了和錦暄先祖相同的路,那麼這份折子就是你邁出的第一步。」
她重重點頭,看著父皇提朱筆在折子上留下她早已看熟的清峻瀟灑的字跡。這御筆寫下的是她的意見主張,她為此而興奮,但她此刻所想的,並不是那個傳奇般的錦暄先祖,成為她,已經不再是天景的目標了。雖然錦暄留在佛前的誓言天景依然欣賞並且奉為信條,可是……
那日之後,她特地求太子從南書房借出了那本記載陳氏王朝所有皇室子嗣事跡生平的《陳皇宗錄》,其中關于錦暄的部分最後是這樣幾句話︰大淵歷一百五十四年春,錦暄護國公主上呈自請交出東路軍兵權,大淵歷一百五十四年秋,錦暄護國公主上呈自請免去「護國」封號,大淵歷一百五十四年臘月廿四,錦暄長公主病逝于府中,時年四十七歲。
這幾句話天景反復地看,其實不用反復看也能品咂出陰謀的味道,從交權到病逝不到一年的時間,而且「病逝」二字很值得玩味。武藝高強,能領兵打仗的人身體都不會差,怎麼連知天命的年紀都沒活到就病逝了?病逝是個好借口,尤其在皇室,任何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方便寫入史冊的死因,都能用病逝含糊帶過。
天景看著書冷笑,父皇和岑大人只挑錦暄生平的精彩說給她听,這蹊蹺含糊的結局怎麼只字不提?當然,也許錦暄的結局並不是她想像的這樣,也許她真是因多年領軍操勞積勞成疾,實在不能支撐所以交出兵權;而她又倔強,既然不能再「護國」,也就不願恬居此位,索性連封號也上交了,不久後真的病逝。只是,相比較這個英雄遲暮,善始善終的版本,她更相信前面那個黑暗陰郁,從紙上透出血腥氣的版本。
于是她不再向往錦暄之路,護國公主又怎樣,即使可以不依附男子而活,但死期,也許就在某個男子朱筆一劃之下。而她此生求的,卻是生死命途皆由自己做主。
即如此,就只有一個職位能滿足她的要求了。這個職位能決定天下人的生死命途,當然也能把自己的命運握牢。就像太子曾經說過的︰「父皇那樣自信威嚴,什麼都不怕,什麼樣的人都能從容面對。」那是因為,父皇就在這個萬能的職位上。
初有這個念頭時,她被自己嚇了一跳,恐怕是瘋了才會有這樣的想法。而心跳平復後她居然接受了這個想法。當年她在古榆村,回宮不也是個瘋狂的念頭,可這個念頭後來不是實現了嗎?現在她有了個更瘋狂的念頭,能不能實現總要試一試的。或者前世她在死前就已經瘋了,今生也只能一直瘋下去。
大淵歷二百三十五年,也有錦陽帝執政的天恆二十一年夏,大旱。淵朝多地從春季就缺少降水,入夏後更是持續烈日高懸,不少較淺的河流溪澗都被暴曬成了亂石灘。土地眼見得一天天龜裂開來,大片的莊稼就焦枯在了地里,旱情已堪堪到了顆粒無收的慘狀。
朝堂上這幾日不太平,每天就為是否減稅而爭執,從上朝爭到散朝,只是空費些口舌唾沫,下朝後還得多喝幾杯茶,什麼頭緒都爭不出。
錦陽帝這幾日也是頭痛欲裂,三年前朝臣們為西征之事爭吵不休時,他雷霆一怒震住了所有反對的聲音,從而順利御駕西征,何等威風快意英明決斷。可那是兵事,兵事就要干脆,既選擇了戰,就勇往直前孤注一擲拼一股銳氣,那樣的決斷易下。可錢糧賦稅這種事情的利弊牽扯太復雜,沒有干脆明了的對錯可供選擇。
御書房案頭堆積如山的折子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各地官員對旱情的呈報,洋洋灑灑的滿篇其實只寫了兩個字,「難」和「苦」,看來農稅是不得不減的;可另一類折子則是要錢的,首先便是謝午華為擴軍所呈的奏章,他說自去歲之秋寧朝軍隊便開始動作,漸有向東部集結之勢。而他的東路軍在淵魏之戰中折損約六萬人,這兩年因邊境太平一直沒有補充滿員,看如今的態勢最好還是補滿兵源,望請聖裁。還有其他幾路藩鎮都上了折子要錢要糧。而大淵的國庫就像一件舊衣服,蓋肘就露襟,捉襟則見肘。
錦陽帝看了會兒折子,實在心煩,索性閉目養神,來個眼不見暫時為靜。恍惚間听到有人進來,然後就是一個柔柔糯糯的聲音,「父皇,天氣熱,您喝杯涼茶吧。」
錦陽帝睜開眼,天景正挪開幾本折子,以放下她手里的托盤。杯里是一盞茶和一碗。天景捧過那碗湯色清碧,看著就清涼消暑的,「這是母親給您炖的雪藕蓮心湯,去火最好了,您嘗嘗。」
錦陽帝笑了,不管有多少煩心事,見到這個丫頭總能輕松些。他接過湯碗喝了一口,道,「湯是不錯,可你母親也是,怎麼讓你送過來,過午這一陣天氣最熱,也不怕你中暑。」
「父皇放心好了,我才不會中暑呢,我從來就只怕冷不怕熱,從小到大,多熱的天氣也沒中過暑,這時候也就只有我敢出門,在太陽下曬曬還覺得舒服。」
「也是,你那體虛畏寒的毛病,到了夏天反而成了好處。」錦陽帝又喝了口湯,苦笑道,「要是土地和莊稼也被像你一樣不怕熱,那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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