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黃泉路的入口轉了一圈的賀雲陽,二十天之後回到了齊朝的都城,朔越城。
他和父皇之間的關系凶險冷酷,但是這凶險冷酷唯一的好處就在于它的直接,毫無偽善和掩飾。知道他有遠勝于人的聰明敏銳,也就不花時間和心思布置什麼陰謀陷阱,明明白白用皇權和父權推他上死路。但是如果不成功,也會立刻收手,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再尋找下一次機會。
便如這次,他重病垂危又奇跡康復的消息傳回京城,康明帝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十分意外。他只是一聲嘆息,就像每一次這個兒子死里逃生之後一樣。有時他都想不通,這個兒子為什麼非要活著,活在一個沒有人想讓他活著的地方。如果他早早就認命死去,現在應該已經投胎在某一戶人家里,受父母疼愛呵護,與家人和睦相處,不是比現在好很多嘛。
也許,他是舍不得那副漂亮得過分的皮囊。康明帝狠狠地擰了擰眉頭,這是他每次想到賀雲陽那副傾世容顏時的通常表情。賀雲陽上次出訪大淵,據稱錦陽帝對他欣賞得不得了,有意招為駙馬,把四個女兒都排出來讓他挑選,可是他居然一個都沒看入眼,在大淵呆了一個月又回來了。
康明帝又皺了皺眉,賀雲陽的那副皮囊,本來很容易打發到別國去做入贅駙馬,他也想過這個兒子既然是殺不死的,遠遠地打發了給別人當上門女婿也行,也算是最後留一點父子之情。可這個兒子似乎生生地就要和他作對,既不肯死,也不肯走。只要不打發他出去送死,他就天天在朝堂上,在他眼皮子下面晃悠,那張美麗妖異的臉,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得他心慌,恨得他牙癢。
這次他又沒有死,再讓他留在盈州也沒有意義。康明帝長嘆一聲,鋪開御案上的紙筆,開始寫召三皇子回都城的詔書。
賀雲陽又回來了。就像他以前每次贏過父皇安排的死亡游戲一樣。可是,這次他回來,有些心情是和以前不一樣的。
他照例要入元露殿去向父皇復命請安,得到的照例是冷冷一瞥和冷冷一哼,然後冷冷一揮手打發他離開。
其實賀雲陽挺欣賞父皇這種冷酷的直率,絕不會假惺惺問一句「你在盈州染了病,如今身體可好些了?」他冷冷一瞥就是在問「你怎麼又沒死啊?」冷冷一哼之意是「老子早晚弄死你!」冷冷一揮手則是「你先下去多活幾天,等朕再想辦法!」
離開元露殿,他一直往皇宮的西北角走,在那里有一座小小的院落,荒涼淒寒地擠在這廣大恢宏的皇宮里,遠遠望去,像個受了委屈,縮成一團哭泣的小孩子。
這座小院,有個詩意且又涼薄的名字︰秋蟬閣。他和他的母親秋荻夫人,就住在這里!
曾有人說,年青時的秋荻夫人是齊朝的第一美人。她的閨名就叫秋荻,是齊朝一個小戶人家的獨生女兒。
秋荻十五歲那年的春天,和幾個女伴到郊外踏青,不知她的命是太好還是太糟,那一天,向來不喜歡詩意調調的康明帝,破天荒地對這明媚早春有了感懷,于是換了民間衣服,和秋荻姑娘走上了同一條踏青之路。
結果可想而之,踏青訪春的帝王一眼就相中了美麗不可方物的秋荻姑娘,第二天,就有傳旨內侍踏進了秋家大門,宣讀了浩蕩天恩,秋荻姑娘被御旨欽封為秋荻夫人。
原本像秋家這樣沒絲毫背景的平民小戶,就是女兒能被選入宮,也是先從宮女做起。像這樣一起步就是有品階的「夫人」位份,實是沒有先例的。
秋荻夫人如此高調入宮,以後自然是得盡聖寵,風光一時無二。而且好事居然成雙,一年後,秋荻夫人有了身孕。
宮中的娘娘們當然忌恨得紅了眼,因為據稱,皇上已有決定,等到秋荻夫人生下皇嗣,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都要給秋荻夫人封妃。
從夫人一跳幾級,直接封妃。這妖女是用了什麼狐媚手段把皇上迷成這樣?娘娘們咬牙切齒地罵著,無可奈何地怨著。她們罵著怨著,而秋荻夫人依然故我地美麗著,連懷孕也不能減其風采。
秋荻夫人的幸福生活從她生產之日結束。那一日,康明帝罷了早朝,心急火燎地守在產房門外等消息。
一番苦痛磨難後,一個嬰兒來到了這世界。一個快嘴產婆在看到嬰兒那張美麗的小臉時驚嘆道,「好漂亮的小公主!」
已經等不及的康明帝正好在這時候闖進來,看了眼嬰兒也喜出望外,握著秋荻的手說,「你給朕生了一個好漂亮的小公主。」
可是,當大家把嬰兒洗干淨後,卻發現了齊朝皇族史上最大的烏龍這孩子,其實是位皇子!
康明帝看看孩子的臉,再看看那處關鍵部位,看了幾個來回後拂袖而去,出門前扔下陰沉沉兩個字︰怪物!
這個怪物後來有了個名字,叫賀雲陽。
出了滿月,秋荻夫人和嬰兒就被一紙詔書發配到了齊朝皇宮最荒僻的院落,秋蟬閣。一住就是十八年。秋荻當年所獲聖寵無雙,十八年里被寒冰般的冷落,應該也是無雙的。
這就是關于秋荻夫人與其子賀雲陽,因何是齊朝皇室中境遇最淒慘的一對母子,最官方最權威,也最被宮女內侍們津津樂道的版本。
賀雲陽此時正站在母親的寢室門口,隔著簾幕行禮,輕聲道,「母親,我回來了。」
一個輕柔卻冷淡的女子聲音幽幽應道,「嗯,回來就好,你先去休息吧。」
賀雲陽輕嘆一口氣,轉身離去。這是他與母親最常用的對話方式和內容。在母親口中絕對听不到「累了吧?想吃什麼?怎麼瘦得這樣!听說你生了病,母親好生擔心」之類的關切和安慰。
他們母子甚至很少見面。也是,如果他是女子,那麼母親看著一張與她年少時酷似的美麗容顏,一定是又欣慰又驕傲。可是老天偏偏開了個很不好笑的玩笑,世上哪會有一個母親,願意面對兒子時,就像是面對鏡子。
他想母親一定是恨他的,因為他的降生使她失寵至今,她當然恨。也許在母親內心深處,也盼望著他能早點死掉。
這件事從前每每想到心里都很難受。但今天再想起,他釋然一笑︰無所謂的,反正從那個月夜開始起,他就是為她而活的人,只為她而活!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桌前坐下,鋪開那方寄思帕,提筆寫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