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午華還是默默,天景的一番話狠狠地戳了他的心。他倒不在乎什麼謝家的忠良之名被毀。說起來,正是這些年來越來越多地思及謝家幾代人為了大淵鞠躬盡瘁,可保得卻是陳氏的江山,辛辛苦苦只是為他人作嫁衣罷了。他謝午華已年過半百,還得在玉乾關那樣的苦寒之地鎮守。再以後,他的子孫們也是一樣,頂著個燦爛虛幻的光環,屈居人下為臣。
所以,他才要反!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反得並不是十分理直氣壯,總有些心虛和愧疚,就是對錦陽帝陳昊遠。他對不起這個自幼相交,曾經親密無間的朋友。想當初,他從陳昊遠手中接過帥印,從此為東路軍大帥,鎮守堪稱大淵咽喉的玉乾關。那時的他,心是穩的血是熱的,只記著對朋友的承諾,要為陳昊遠守住這鐵桶江山。
可是人心易變,就連情人夫妻也少有幾十年恩愛如初的,何況君臣加朋友這種極微妙的關系。何況他們每年也見不了幾次面,兩人之間再沒有年輕時的把酒暢敘,交心長談,更多時候都是埋著頭,暗暗琢磨對方,提防對方……
謝午華被回憶攫住了,似是在睜著眼楮做白日夢。他身邊的副將看著,眉頭越擰越緊,心想大帥說不過那個丫頭就趕緊換人說話嘛,那邊不是還有太子和大帥的親外甥,和其中一個講幾句話,挽回些面子來,然後直接攻城才是正經。大帥真是老了,被那個丫頭幾句話搶白得沒了精神。全忘了身後這麼多人的榮辱和性命都在他一人身上。
他催馬上前,靠在謝午華身邊耳語道,「大帥,您和一個丫頭費什麼口舌?您該和太子講話!」
謝午華猛醒,從心結里掙月兌出來。那都是往事了,多想無益。自己已經踏出了這一步,還回頭看什麼,身後已是懸崖峭壁,退就是死。陳昊遠嗎?從二十七年前,就只有錦陽帝沒有陳昊遠了,自已為他兢兢業業守了半輩子關,也算對得起他了,哪里需要愧疚!
他朝副將點了點頭,向城上大喊,「陳天景,我不和你多言,讓太子和我說話!」
太子向來只在朝堂上和文官們舌戰,哪里見過真正的沙場!他又不像天景,心里有雙重底。他心里一點底也沒有,現在一顆心就在喉嚨口吊著,不上不下。
「謝……」太子剛說一個字就卡了殼,他下意識就想叫謝元帥,但肯定是不行的。直接喊名字還真需要些勇氣,于是他調動了全身所有的勇氣喊道,「謝午華!你不覺得今日之所為有負聖恩嗎?你速速退去了吧,本宮也不和你計較!」
這句話既無新意力度,還被風刮得支離破碎,傳到謝午華耳中就剩下了「有負聖恩」這樣不痛不癢的幾字。
他不再理睬那個草包太子,轉向了那個和他有著至親血緣,他也向來視如已出,悉心教導的孩子,喊道,「玄明,你要怎樣做,可想好了?」
天景心里「咯 」一聲,在這件事中,玄明是最大,最讓她不安的不確定因素。她知道他從小就把舅舅當作神般崇拜,又是從小就被父皇冷落薄待的。雖然自己前些日子開導過他,但他舅舅如今就在城下,正在策反他,還真不敢肯定他能不能穩得住!
「我……我……舅舅你回去吧,我會去向父皇求情,讓他原諒你,寬恕你的!」
天景放下了心。玄明永遠不可能不認謝午華,但他也是不會背離父皇的。
城下的謝午華厲喝道,「玄明,你說這種沒出息的話來,還像是謝家人嗎?」
城上的老實孩子都快哭了,他最怕觸及關于自己是誰家的人這個問題。這讓他如何回答?說但我也是陳家的人啊!天景說了,只能站穩一邊,不可以左右搖擺。可是要讓他對舅舅說︰謝午華既然你已經造了反,我和謝家從此斷絕關系,再不算是謝家人!他又說不出口。就算有人拿刀逼著他,他也說不出口;就算他不說天景就從此不理他,他還是說不出口。
他苦苦地想了半天,拖著哭腔向城下喊了一句,「我不知道啊!」
謝午華一怔,天景氣得也想哭!她一拍垛口,指向城下喝道,「謝午華,你莫要以為我父皇不在,昀城就是你囊中之物!我們三人既是皇嗣,便誓與這座皇城共存亡,寧死也不會讓你踏進昀城一步!
放下這句狠話,她對城頭上掌握守城機弩的御林軍吩咐道,「你們好生在這兒守著,只要謝午華有攻城動向就放機弩,大概只要堅持半個時辰即可!只要你們堅持住了,統統官升一級,若是放謝午華進了城,什麼後果你們應該清楚!」
十二人齊齊俯身,「公主放心,我等必會誓死守城!」
天景點了點頭,再不多言,就向階下快步走去。太子又拖著玄明跟在她身後,玄明現在更像木頭了。太子喊道,「天景,你這是要到哪里去?」
天景頭也不回,只管走,「回宮開會,調動守城兵力!」
太子驟然停了腳步,聲音也變得冷硬,「這麼說,父皇把調兵印信給你了!」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口中的「你」字咬得極重!
天景也停下腳步,冷冷挑眉,「就是給我了!太子哥哥,你有意見?如今謝午華兵臨城下,你不與我同心守城,還要分‘你我’嗎?」
太子一震,略低了頭道,「妹妹教訓得對,哥哥定當與你同心守城!」
景璃殿中,被謝午華領兵圍城的消息震驚了的群臣,早就聚集在此,七嘴八舌議論得不可開交,突然看見那三個孩子旋風般地卷了進來,忙齊齊住口,然後文東武西,分兩邊各自站好!
錦陽帝不在,太子和天景既為監國,也要坐在龍案後。就是在御座的左右各加了一把椅子給他二人。
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坐,剩下玄明孤零零站在大殿里,他左右望了望,正想往武將的隊列里擠,忽听玉階上一個他平時最熟悉,現在卻陌生得幾乎听不出來的聲音冷冷喝道,「允王陳玄明!」
他愣住,直到旁邊的人推他一下,才意識到就是叫他。他怔怔地看向上面,下意識說了句,「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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