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每半月一次的學功夫時間,陳允的無名怪人師傅又到皇宮里來接。見到他時不禁一驚,這個孩子正蜷在床上哭呢,已經哭得面目全非了。眼楮腫得完全睜不開,清秀的小臉也讓淚水泡成了饅頭。
孩子從兩條細細的眼縫里看到是他進來,用幾乎已發不出聲音的嗓子申吟了一聲,「師傅。」
怪人的臉仍是木無表情,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孩子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擠出一個幾不可聞的「我……」
怪人忙上前搭他的脈,跳動微弱緩慢,心跳也是有氣無力的。他嘆了口氣,以食中二指搭在陳允左手脈門,渡真力給他。
陳允的內家真力已經頗有根基,只是今天太傷心了,整哭了一日,水米不進,誰敢進來都被他趕出去。他畢竟年紀小,經不起這樣大悲大痛的折騰,就成了這樣。但師傅渡了些真力給他,也就很快恢復了一些氣力。
「師傅,我的清和姑姑出嫁了,她嫁到齊朝去了,那是好遠的地方,她走了,再也不要允了。」這一句話說完,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師傅輕輕拍著他的背,想了想道,「允,你要知道,這世上……」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陪我一輩子!」陳允嘶啞著嗓子打斷師傅的話,「天景姑姑也這樣說,師傅你總是和她說一樣的話。我只是不想讓清和姑姑嫁得那麼遠嘛,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都是那個叫賀雲祥的壞蛋把清和姑姑娶走了,他是齊朝皇帝的弟弟,他們齊朝就沒有女子嗎?為什麼非要娶我的清和姑姑!」
小孩子只顧發泄,沒覺察師傅拍在他背上的手僵了一下,他罵完賀雲祥那個壞蛋,緊接著就再罵另一個壞蛋,「那個齊朝皇帝也是壞蛋,是他來向我天景姑姑提親的。他們兄弟倆都不是好東西!」
他還是沒有覺察到師傅已經不拍他的背了。世上沒有哪個師傅能在被徒弟罵不是好東西的時候還安慰徒弟,盡管徒弟並不知道是罵了師傅。
他哼了一聲,冷笑,「你只是說別人,怎麼不說你的天景姑姑?如果不是她同意,齊朝皇帝又怎麼會來提親,明明就是她把你的清和姑姑嫁出去的吧!」
陳允抽了抽鼻子,「她是我姑姑,再說她是君我是臣,我不敢說不敬的話。」
「如果有人娶走了你的天景姑姑,把清和姑姑留下,你還會不會這麼傷心?」
孩子點點頭,「會!兩個姑姑我都喜歡!我從小父母就都去世了。我就是兩個姑姑養大的。我覺得吧,天景姑姑就像父親,她對我一向嚴厲,要求很高,總是給我講很多的道理,布置很多的功課,但我知道她是對我好的。而清和姑姑就像母親。她說話總是好溫柔,從來沒大聲過。我生病是她照顧我,做噩夢是她哄我,被天景姑姑罵了也是她安慰我。我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給我做的,以後再沒有了,以後我只能穿御衣坊做的衣服了,那里做出的衣服難看死,世上只有清和姑姑的手最巧了!」
師傅打量著他身上的衣服,不得不承認清和繡功的精致。他很想給徒弟建議︰你先讓你天景姑姑給你做件衣服,再回頭看御衣坊,就不會覺得他們手藝差了。
他嘆息一聲,把這個等于離開了母親的孩子抱在懷里,輕聲道,「今天不學劍法了,師傅抱著你睡,睡著了就能夢見你清和姑姑了。」
孩子猶豫了一下,但他哭了一天,實在太累,太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了。他往師傅懷里偎了偎,閉上了眼楮,「師傅,你明天五更時就叫我呀,天景姑姑送清和姑姑去齊朝了,讓我監國。我今天太傷心了,都沒上朝,明天一定要去,不能晚了。」
著著孩子熟睡的臉,那人心里也不是滋味,輕輕拭去孩子臉上未干的淚痕,苦笑,「這麼小的孩子,應該活得無憂無慮才是,監得什麼國,也太可憐了!」
賀雲陽一方面是疼惜弟弟,一方面是顧忌天景對姐姐的感情,用上了帝王封後之禮來給賀雲祥操辦婚禮。臣子們雖然都覺是僭越了,但既然是皇帝親自僭越,誰還敢說什麼?
忙忙碌碌二十多天,大典的流程總算準備完畢,第二天就可以舉行典禮了。這天晚上,賀雲陽問內侍,「太上皇現在在哪里?」
內侍躬身道,「在慈恩堂。」
昔日的康明帝,禪位才一年多,衰老卻像是有十多年,滿面皺紋,須發皆白。但他身上的氣息也變了,寧靜溫和,再沒有過去的凌厲和霸氣。
賀雲陽看著他,一時開不了口,因為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還是賀銘揚先開了口,「明天的典禮我不去,由你主持就好了。你們兄弟兩個還真是像,莫非除了大淵陳家,世上就再無女子了嗎?」
「父……皇你是不滿意這樁親事也不去參加典禮嗎?」
「沒有,我現在已經看開了,無所謂滿意無所謂不滿意,我就是不想去。明天是雲祥的好日子,我去做什麼,他不想見我的。我欠他的太多,還不起,也沒臉見他。」
賀雲陽點點頭,回身剛要走又站住了,「去年我親征滅了寧朝,將齊朝的土地擴大了一倍,你可知嗎?」
賀銘揚點頭,「我知道。」
「等雲祥大婚後,我將要出兵恢朝。袤合洲除大淵之外的五國我都會納入齊朝版圖。我挨過三十記火龍鞭,你知道的,中鞭十年後毒入髒腑,那之後也就沒幾年好活了。我的鞭傷今年已經是第九年了。齊朝的江山我坐不了幾年了。到時候我交到雲祥手上的,將是齊朝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片疆土。而且這片疆土總還是你賀家人的,你何必還要恨我!」
賀銘揚微微一驚,「你都知道了?」
「母親臨終前留了信給我,把一切都說清楚了。」
賀銘揚苦笑,「是,我沒有理由恨你,是你應該恨我才對。我再你還沒出生時就殺了你的父親。又折磨了你這麼多年,還害得你不得長壽。我所做的這些,你就是將我千刀萬剮也不解恨吧?」
「沒那麼嚴重,我不恨你。我所經歷的這些都是我的命。至于你殺了我父親,那也無所謂。我理解你,若是換了我也會那樣做的。我曾經和天景說過,如果她去嫁給了別人,我會讓她在新婚之夜就做寡婦。」
賀銘揚一怔,隨即大笑起來,「你這點痴情和狂性還真像我!不錯,當年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我找到你母親時,她已經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四年了。」
賀雲陽出去了。慈恩堂的門口關上後,在佛前獨坐的老人閉上眼楮,低聲道,「孩子,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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